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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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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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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里的朝霞

是的,人仿佛是突然间变老的。不是那种一根一根添上白发,一道一道刻下皱纹的迟缓;倒像是秋日午后的一场雨,方才还是满庭温煦的光,一转身,风里就带了彻骨的凉意。于是,周围那一片喧嚣的、蒸腾着的绚烂,便于我隔了一层极薄而又极韧的玻璃。我看得见它的流转,听得见它的喧笑,却再感觉不到那份烫贴肌肤的热力了。这世界是一场正在散去的盛大筵席,而我,是一个被悄悄告知“时候不早”了的客人。

这种“告知”,起初是无声的。它只是心头一缕拂不去的蛛丝,湿漉漉的,凉飕飕。待到惊觉时,却已缠缠绕绕,成了挣不脱的网。目光所及,无一不成了这念头的注脚。看那春日街角,一树繁花,开的那般不管不顾,泼泼洒洒,像是要把积蓄了一冬的生命力在一夜间燃尽。从前见了,只觉欢喜,心里也跟着它明艳起来;如今见了,那欢喜里却掺了一丝悲悯,仿佛看见了一场华美而迅疾的燃烧,转眼便是灰烬与飘零。那绚烂,竟成了倒计时的摆钟。

于是,日子便常被一种巨大的、无所事事的空虚填满。这空虚,与少年时偶尔感到的茫然是不同的。那时的茫然,是站在旷野上,不知该往哪一条路去的彷徨,面前总有着无数的可能;而今的空虚,却是从一场热闹的戏里退了场,独自站在幽暗的后台,听着前台隐隐的锣鼓与喝彩,心里明白,那灯火通明处,已再没有自己的位置了。那些曾为之焦虑、为之奔忙的“前途”与“儿女”,像退潮后的沙滩,平坦而寂寥。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个赤裸的、无处依附的“我”。

这“我”,变成了全部悲喜的根源。然而,这悲,又并非痛彻的哀恸,它更像一种底色,一种氛围,如薄暮时分渐渐弥漫开的暝色,无声无息,便将万物都笼在了它的调子里。看书,书上的字迹会模糊起来,仿佛隔了岁月的尘;听戏,那婉转的唱腔里,也能听出人生如寄的苍凉来。这悲,是无所不在的。

我时常在这样的黄昏里,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散步。路的一边,是几株极老的极粗的槐树,虬枝盘错,沉默地伸向天空。另一边,是一道浅浅的的溪流,潺潺的水声,日夜不息,像是在诉说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曾说。我看着那树,它们见过多少回我这样的行人呢?它们的时间是以百年来计的,我的悲喜,在它们眼中,怕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所泛起的一点微澜吧。我又听着那水,它如此急切地流向未知的前方,一刻也不肯停歇,仿佛赶着去赴什么重要的约会。我的生命,不也像这水流,已匆匆走过了最湍急的中段,正缓缓地、无可挽回地流向平缓而沉寂的河口吗?

这般想着,那悲意便愈发浓了。

然而,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黄昏,我于那老槐树下立久了,正要转身回去,目光却被树根处的一点什么给绊住了。俯下身细看,原来是一丛新发的菌子,矮矮的,胖胖的,顶着小小的、棕色的伞盖,挤作一团。它们的身边,是去岁落下的、已然腐败的叶片,深褐色,与泥土几乎不分彼此。就在这一片象征着终结与消亡的沉沉死气之中,这一丛菌子,却勃发着一种哑然的、固执的生机。它们不美,甚至有些丑陋;它们短暂,一场秋雨或许就能令其溃烂。但它们此刻,是真真切切地“在”着。

我忽然有些怔住了。心里那面被悲观的丝线密密缠裹的镜子,仿佛被这无声的生命轻轻叩了一下,发出一点微弱的、清明的回响。我抬起头,再次望向那一片我所以为的“暝色”。我看见了西天那一株将尽未尽的霞光,它不是绚烂的金红,而是那种极其温柔的、含羞的绯色,淡淡地染在青蓝色的天幕上。归巢的鸟雀,黑色的剪影划过天空,它们的叫声,不再是白日嘈杂,而是一种归家的、安恬的啁啾。那潺潺的溪水声,此刻听来,也不再是匆忙的催促,倒像是一支宁静的、循环不尽的安眠曲了。

我明白了。时间之于老树,是凝定的磐石;时间之于流水,是奔赴的过客;时间之于菌蕈是一顺的枯荣。它本无悲喜,只是承载万物的一种尺度。而我,却一直用自己的尺,去丈量它的长河,于是才量出了无尽的遗憾与恐慌。我将那流水的“逝”,看成了掠夺;将那繁华的“谢”,看成了刑罚;将那人生的“老”,看成了终极的败局。

可那老树的沉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那流水的奔赴,何尝不是一种自由?那菌子在枯叶间的萌发,又何尝不是死与生之间,一次轻盈而庄严的轮回?我所以为的“薄暮”,或许正是生命在卸下所有重担后,真正属于自己的一片“朝霞”。

往回走时,路灯已经亮了,一圈一圈昏黄的光,洒在干净的路面上。我的心,不像来时那般沉重了。那股悲意,并未消散,我想,它大约是不会完全消散了,但它不再是一片弥漫无边的雾,而是沉淀了下来,成了心底一层温润的、可供反照的基石。我知道,明日,悲观的念头或许还会来袭,像那不请自来的客人。但我或许也能学着,不再急于闭门谢客,而是安然地起身,沏上一壶茶,与它对坐,看看它那严肃的面容背后,是否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生命本身的,温柔与怜悯。

这短促的日暮时分,这被“剩下”的时光,原来不是一段通往终点的、灰暗的甬道,它本身,就是一片无限广袤的原野。在这里,我终于可以不再为他人、为未来而奔跑,只是慢慢地走,低头看草芥的微光,仰头观星宇的浩瀚。那悲,是这原野上的风;那喜,是风过处,草叶的低语。它们本是一体,都是我生命最后的,也是最真实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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