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是坐着的。它不像那些尖峭的、急于刺破青天的峰峦,它只是坐着,盘着腿,以一种你想不出的年代的久远,安然地坐着。它的骨骼,是那种被风与时间反复磨洗过的、巨大而沉默的岩石,泛着铁灰色与赫红色的光,一层一层,像一册被造化翻烂了的、无比厚重的天书。我站在这书页的脚下,立刻便哑了。人的声音在这里,是一种亵渎。我只能听着--听那风,那唯一的、永恒的讲述者,从哪一个雪峰的垭口间吹来,灌满了这整片的苍芎与荒芜。
风里,有铁马冰河的味道。
我仿佛看见他们了,那些匈奴的、吐蕃的、回鹘的骑士。他们曾像一股股灼热的铁流,从这山的皱褶里奔腾而出。他们的单于,那个名叫冒顿的雄主,在失去他心爱的胭脂山后,曾是怎样的椎心泣血,将这祁连山看作了魂魄的栖息之地。他麾下的骑手,那些脸庞被风沙与烈日雕刻成古铜色的汉子,他们呼啸着,将影子投在祁连山的石壁上,与山影融为一体。而今,他们在哪里呢?他们的弯弓,他们的鸣镝,他们那如祁连山一般广阔的野心,都到哪儿去了?
风不语,只有呜咽。
我的目光,便顺着这风的来路向上攀援。那上面,是雪,是永恒的、不容置疑的雪。那不是人间的雪,那是天界的遗存,是凝固的云,是沉睡的光。它白的那样冷静,那样残酷,在绝对的光明里,蕴含着绝对的虚无。那雪线,是一道晰而锋利的界限,将生命的永恒,蛮横地划开。下面,是挣扎的、短暂的我们;上面,是寂然的、永存的它们。
然而,生命总在石缝里,露出它倔强的头颅。
那是什么?一星恍惚的、移动的雪白。近了,才看清,是一只雪豹。它从一个亘古的梦里醒来,沿着嶙峋的山脊漫步,像一个巡视自己领地的、孤独的王者。它的步履轻得没有声音,与岩石的纹理,与光影的移动,契合的天衣无缝。它的眼睛,是两潭深山的碧水,映着雪峰与整个天空寂寞。它看见了我吗?或许看见了,但那目光里没有惊异,也没有敌意,是一种遥远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在它看来,我和一块被风吹动的石头,一棵在晚照中颤抖的草,并没有什么分别。我们都是这山的一口气息,来了,终将散去。
它一转身,便化入苍茫的暮色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夜,终于来了。祁连山的夜,不是人间的黑夜。那是泼墨的、饱含着汁液的、沉甸甸的玄色绸缎,从无穷的高处垂落下来,将一切包裹。然而,天竟蓝得发黑,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洋。星子,不是一颗一颗的,而是一把一把地、毫无节制地洒落下来,那么低,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捞起一把冰凉璀璨的钻石。它们的光芒,不是温柔的,而是锐利的,像亿万支古老的银箭,带着宇宙初开时的寒意,射入我赤裸裸的胸膛。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不是身体的,而是灵魂的。在这太初般的星光下,所有文明的粉饰,所有尘世的悲欢,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轻薄,像一层瞬间被风吹干的露水。
我忽然明白了,我来看山,山却从不看我。我心中的那点波澜,于它,不过是蜉蝣于一日间的生死。它承载过帝国的梦,也聆听过牧人的歌;它见证过部落的崛起,也默许过城邦的湮灭。它用冰雪埋葬一切,又用融水滋养新生。它是一部没有文字的历史,一曲无人聆听的交响。
我终是要走的,回到我那烟火缭绕的人世间去。转过身,将这片顶天立地的黑暗与寂静留在背后。来时,我满怀探寻的野心;去时,我只剩一身空荡荡的星辉。我好像什么也没带走,却又好像被这山,重新铸了一遍。
车行渐远,我忍不住回头。祁连山,那巨大的、卧着的影子,在渐明渐暗的天光里,愈发像一个无言的、永恒的谜题。它就在那里,过去在,现在在,未来也依然在。而我只是它脚下,一粒偶然被风吹起,又终将落定的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