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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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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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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一条流淌的河

我的生命,便是一条从祁连山深处发源的、细小而执拗的河流。它的初程,是在那被苍黄山峦紧紧抱着的古浪横梁乡。那里的山,是沉默而巨大的,一层叠着一层,像远古时代凝固下来的波涛,将我们那个小山村严严实实地围在掌心。山是干渴的,嶙峋的骨骼裸露着,只在雨后才泛起一层短暂的、羞怯的绿意。沟是深邃的,像大地偶然裂开的一道沉思的缝隙,风从沟底穿过,带着泥土与蒿草混合的、苍凉的气息。

我的童年,便是这山与沟里的一粒沙,一颗石子。世界于我,便是清晨爬上东山顶的那片霞光,是午后洒在院里的那方烫脚的阳光,是夜里从沟底升起的、那一片沉甸甸的、缀满了冰渣子似的星斗。我常常坐在家门口那块青灰色的石礅上,望着远处山脊上那蜿蜒的、被一代代乡人脚板磨得光润的羊肠小道,想着它究竟通向一个怎样的远方。那时的我,还未曾见过一条真正的、汤汤而流的大河,但我生命里的那条河,已然在潜滋暗长了,它的水源,是母亲在油灯下纳底时轻柔的鼻息,是父亲扛着犁铧从黄昏里归来,身上那汗与黄土交织的朴拙味道,是祖母在星空下,用她那含混的方言讲述的、那些关于山神与狐仙的古老故事。这河水,起初是混沌的,带着地母的体温,在群山幽暗的血管里,悄无声息地蓄积着力量。

十七岁那年,我生命之河的河道,陡然一转。我穿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像一滴终于挣脱了叶尖的水珠,跃出了那道囚禁了我十七年的山梁。长途汽车与火车在无尽的黄土坡与戈壁滩上颠簸,窗外的景致,从熟悉的雄浑与破碎,渐渐变为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辽阔与平坦。当“贺兰山”三个字终于以一种钢铁般的质感,矗立在眼前时,我怔住了。这里的山,与我的祁连山何等的不同!祁连山是绵延的、逶迤的,带着些许女性的温存;而贺兰山,却是一座座兀自独立着的、青黑色的巨大磐石,像一群被时光冻结的、沉默的巨兽,它们的脊背上没有柔软的泥土,只有嶙峋的、仿佛能刮伤眼睛的岩石,和一种顶天立地的、荒凉的诗意。

我的河流。在这里汇入了一条名为“集体”的奔腾大江。那嘹亮的军号,代替了山沟里野性的鸡鸣;那整齐划一的步伐与口号,取代了昔日散漫的、独自一人的遐想。我们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小伙子,将各自的乡音与过往,都投入了这贺兰山下的熔炉里。我在风中站岗,感觉自己的骨头正在被这塞外的风一遍遍淬炼,变得像山口的岩石一样坚硬;我在雪中训练,看呵出的白气在眉毛上凝结成霜,仿佛生命也在这极致的寒冷中,变得纯粹而透明。我的河流,不再是山涧里那幽咽的清浅,它开始有了浪花,有了声响,有了奔向远方的、不可阻挡的势头。它冲刷掉了我的狭隘与怯懦,将一种名为“坚韧”的矿物质,深深地沉积在了我的河床之上。

然而,河流的走向,总带着某种宿命的意味。几年后,我这股被贺兰山的风沙磨砺过的水,又顺着原路,流回了生我养我的那道山沟。只是,这一次归来,我已不是当初那颗懵懂的砂砾。我穿着与父辈不同的制服,坐在了乡政府的办公室里,处理着那些与我童年记忆息息相关的事务--谁家的儿子要当兵,谁家的地界要丈量,春耕的种子,秋收的税款……我的河流,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河道,但它已不再是一条山涧溪流,它是一条承载了使命的、可以灌溉土地的渠水。我看着乡亲们那被山风与岁月雕刻出的、与我父亲一般无二的脸庞,听着那熟悉的、泥土般厚重的乡音,我感到我的河,正以一种更深刻的方式,重新融入这片土地。

如今,我终于有暇坐在夕阳的余晖里,静静地回溯我这条河的全程。它从祁连山的深处发源,在横梁乡的褶皱里蓄满了人间烟火与温情;它在贺兰山的峭壁间奔腾,被赋予了力量与格局;最终,它又缓缓地流回这片故土,变得宽阔而平缓,将一路的见闻与收获,都沉淀为河底温厚的泥沙。

生命这条河,它的画卷,不在笔端,而在那每一次转弯时激起的浪花里,在那河床上被岁月磨圆的卵石中,在它最终奔向的那片,与天空浑然一色的、沉默而博大的苍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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