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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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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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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的天马湖

这真是一个被黄金封缄了的午后。

我几乎是怀着一种近乎虔敬的、不敢惊扰的小心,踏进这片土地的。脚下,是一条蜿蜒的、被落叶厚厚铺满的小径。那不是凌乱的、萧疏的几片,而是一张完整、绵密、奢华到近乎奢侈的绒毯。杨树的叶子,大抵是心形的,边缘镶着一圈焦褐,越往中心去,颜色便越是浓郁,从熟透的杏子黄,一直到醉人的、沉甸甸的金。它们一片叠着一片,了无间隙地覆盖了泥土,覆盖了道牙,覆盖了远处湖岸的每一寸轮廓。人走在上面,脚下是暄软的,蓬松的。发出一种极细微的、簌簌的脆响。这声音,不像踩碎什么,倒像是踩着了秋天的魂灵,它并不叫痛,只是发出一种满足的、沉酣初醒般的叹息。

我的步子不由得放得极慢,极轻。仿佛走快了些,便会踏破一个过于华美的梦。目光所及,全是这金黄的调子。抬头是金,俯首也是金。阳光透过已显得疏朗的枝桠筛落下来,给这满地的金箔又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鲜活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而又微带腐朽的甜香,是落叶、泥土与将枯未枯的草埂混合的气息,凉州特有的干爽的秋风,像一把无形的、巨大的梳子,梳理着这无边无际的绚烂。

我不禁痴了。这般极致的热闹,竟是由凋零完成的。生命的尽头,原来可以不是狼藉与悲哀,而是这样一场盛大的、静默的典礼。每一片离枝的叶,仿佛都不是飘零,而是赴死,是向着泥土做最后一次,也是最辉煌的一次拥抱。它们以自身的沉寂,换来了天地间最磅礴的喧哗。

湖,便在这片金色的拥簇中,静静地卧着。

它不像江南的湖泊,绿得那样烟波迷离,那样富于水汽氤氲的幻想。天马湖的水,是清冽的,内敛的,带着边地特有的明静与坚硬。它将天空、云朵与岸上的一切倒影,都毫不失真地收纳进来,却又像隔着一层极薄的、看不见的冰。于是,水里的那个世界,便显得格外沉静,格外遥远。金色的树,朱红的亭角,淡蓝的天,在水里都成了颜色饱满而又寂然不动的幻影。偶尔有一阵稍大的风来,水面皱起极细的涟漪,那水底的黄金城郭便微微地晃动、扭曲起来,碎成万千片跃动的光,旋即又复归于平静。这动与静之间,仿佛蕴含着某种亘古的禅机。

正凝神间,一阵清脆的笑声像一串银铃,撞破了这凝滞的寂静。望去,是一对年轻的父母,领着他们蹒跚学步的孩子。那孩儿,穿着鲜红的绒衣,像一团火,兴奋地在这金色的毯子上奔跑,每跑一步,便蹄起一蓬灿烂的叶浪。他俯下身,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极其认真地捧起满地的落叶,又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漏下,乐此不疲。他的父母站在一旁,微笑着,目光温柔得如同这晚秋的日光。他们举起手机,似乎想将这金秋与孩童,一同框进永恒的回忆里。

这一幕,是何等的生动,何等的温热!那鲜红的衣衫,是投在这幅巨大金色画卷上最亮眼、最欢喜的一笔。生命的伊始,与季节的迟暮,在此刻竟如此和谐地同框了。秋,原来不单是终结,也是见证;见证着新的生命,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如何欢笑着,奔跑着,将凋零踩成悦耳的乐章。

我的思绪,便不由得被这凉州的风,吹得飘忽起来,飘向了那历史的深处。这片土地,何曾仅仅有过这般静美的秋色?霍去病的铁骑,曾从这里驰过,卷起漫天的烟尘;丝路的驼铃,曾在这里摇响,在这葡萄、苜蓿与绮丽的幻想,走向远方。那时的风里,满是砂砾的粗粝,满是商贾计算盈利的筹算声。那时的秋,该是何等的肃杀与苍凉。“匈奴草黄马正肥”,那金黄的,不是安详的落叶,而是预示着烽火的塞草。

而今,那一切的金戈铁马,一切的人喧驼嘶,都远去了,沉寂了,像沉入湖底的石子,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它们被这年复一年的秋叶,温柔地、厚厚地掩埋了起来。如今的凉州,竟能以这样一副安详、丰足,甚至略带甜媚的姿态,来呈现它的秋天了。埋了无数英雄梦与边关骨的。这么一想,眼前这无边的静,便似乎有了一种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上。

不远处,一位穿着深蓝色旧中山装的老人,独自坐在湖畔的长椅上。他佝偻着背,出神地望着湖面,望着那水底摇曳的金色光柱。他是在回忆自己如这秋叶般纷扬的往事,还是在单纯地享受着生命晚景中,难得的、无人打扰的安宁?他的静默,与这秋的静默,仿佛已融为一体。他自己,也成了这风景的一部分,成了一棵会呼吸的、苍老的树。

夕阳,终于耗尽了它最后的热力,开始向着远山的背后沉落。光线变得分外的柔和,分外的富于怜悯。整个天马湖,被笼罩在一片巨大的、橘红色的光晕里。那满地的金黄,此刻更像是在温暖的燃烧,发出一种内蕴的、不刺目的光辉。空气里的凉意,一丝一丝地加重,像清冽的泉水,从四面八方漫上来。

我该走了。

转身离去时,我又回头望了一眼。暮色四合,湖与树、人与亭,都渐渐模糊了轮廓,融成了一片深沉的、暖昧的赭金色。那景色,美得令人心碎。我来时,带着一身都市的尘嚣与烦虑;我走时,衣襟上虽沾满了清冷的秋霜,心里,却仿佛被这满湖满地的金色给熨帖过了,变得异常的平静,异常的饱满。

这凉州的晚秋,这黄金铸成的寂静,它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像是说尽了一切。它是一场告别,却告别得如此辉煌;它是一曲终了,余音却缭绕的如此绵长。我带走的,不是伤感,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关于生命圆满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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