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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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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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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行囊,装满爱与回忆

这行囊,初时是瘪的,轻的,仿佛只是一片无物的虚空。它挂在我们的肩头,随着稚嫩的脚步,空空地晃荡着。那时我们并不懂得要往里头装些什么,只觉得前路漫漫,天地初开,一切都是新崭崭的,等着我们去经历。最先装入的,怕是母亲在摇篮边哼唱的那支不成调的歌谣了。那声音是温软的,带着乳香与体温,像春日最初的阳光,暖洋洋地铺在心底。而后,是父亲那双有力的大手,将我们高高举起时,所见的那一片炫目的蓝天。这些,便是行囊里最初的光与暖,是人生的底子,淡淡的,永远不褪色。

行囊便是这样,一日一日地,丰腴起来。我们像最贪心的旅人,见了什么都觉得新奇,都想撷取了来,珍藏进去。一枚在溪边捡到的、带着五彩晕光的贝壳;一片在秋日里烧得火红,脉络比任何图画都精致的枫叶;一本翻得毛了边,却在夜里给过我们无数幻想与悲欢的旧书。这些是实的。更有那虚的,却更沉重的--第一次懂得离别的泪水,是涩的,像微小的铅粒,沉甸甸地坠在行囊底;初次体会成功的欢欣,又是轻飏的,仿佛一团暖雾,将里头的一切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我们那时力气小,却拼命地塞,觉得这行囊是个无底洞,能装下整个世界的丰饶。

渐渐地,路走得远了,见的山川也多了,肩上的分量便不由得叫人思索起来。我们开始觉得,这行囊不再是纯粹的轻盈,它有时勒得肩膀生疼,尤其是在风雨如晦、独行踽踽的时候。你忍不住要停下来,将它打开,细细地检视。你才发现,里头不全是明珠,也混这些暗淡的、甚至磨人的沙石。那些无心的过失,像小小的、尖锐的碎瓷,一不小心,指尖触上去,还会引来微微的刺疼;那些求而不得的怅惘,又如受了潮的旧书页,粘连在一起,散着一种沉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你忽然生出一种整理的冲动,想将那不快的、累赘的,一一拣选出来,抛弃在路旁。

这便是我此刻的境地了。我寻了这处寂静,将我的行囊,这半生的积蓄,都倾倒出来。一时间,竟有些炫目。那些鲜艳的、褪色的、完好的、残破的,都静静地摊在眼前,构成一幅我独有的、旁人无从索解的地图。我看见祖母留下的那枚顶针,黄铜的,边缘已磨得溜光,它不言语,却比任何言语都更真切地让我想起那双布满老年斑、却无比灵巧温暖的手,想起冬夜里灯下缝补的身影。这边是一件爱的证物了。我又看见一沓用丝带束着的信札,纸已泛黄,墨水也淡了,那是当兵时与友人互诉的荒唐梦、糊涂愁,如今读来令人发笑,却又眼眶发热。这便是一叠回忆的结晶了。

我原以为我会舍弃的许多。然而,当我真的拿起那件曾让我耿耿于怀的旧物--或许是某句伤人的呼吁所化的冰冷的石子,预备掷出去时,我却犹豫了。我发觉,它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岁月的流水,已将它的棱角磨圆,那冰冷的触感里,竟也生出一丝温润。它不知何时,已和一段宽恕的回忆、一种对世事人情的理解,长在了一处。你若硬要将它剥离,反倒要扯下一块血肉来。我于是明白了,这行囊里的所有,无论是甘是苦,是爱是撼,都已在我不知不觉间,被一只名为“时光”的巧手,密密地缝合在了一处。它们互相缠绕,互相浸润,共同构成了“我”之所以为我的全部秘密。你无法,也无需再去甄别、舍弃了。

我忽然想起唐人李商隐的诗句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行囊里所盛的,不正是这许许多多的“当时已惘然”吗?我们当时经历着,只道是寻常,或只感觉苦楚,并看不真切。直到它们被收入囊中,在漫长的旅途上,被风日于尘埃一遍遍地摩挲、渗透,才终于沉淀出它们本有的、或是超越本有的光泽与意义。那苦的,后来竟酿出了一丝回甘;那碎的,在月光下看来,竟也有了残缺的美丽。

于是,我不再整理。只是静静地,将这一切,重新一件件地、郑重地放回行囊里去。我的动作是慢的,柔和的,像一个老匠人,在抚摸他一生得意的作品。那枚贝壳,那片树叶,拿本旧书,那枚顶针,那束信札,连同那些曾被我忽视为沙砾与碎瓷的,我都一一安防妥帖。当我最后系上搭扣时,心里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平静。这行囊,依旧是沉的,却不再是一种负累。他像一棵老树,根系盘虬,深植于我的骨血之中,我从它那里汲取生命的底气。

夕阳已完全沉下来,最后一道金色的边也融入了青苍的暮色里。四下的虫声,愈发显得这天地幽邃。我站起身,将那沉甸甸的行囊重新背上肩头。它的重量,是一种温柔的敦促。前路尚远,而这满满一囊的爱与回忆,便是我的干粮,我的星光,我的故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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