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庞四梅就摸黑坐起来了。她没点灯,两只脚在床底下划拉半天,勾出一双半旧不新的布鞋。鞋帮子已经软塌塌的,像两张烙糊的烙馍。
“这回他能上哪儿去哩?”她自言自语,声音黏黏糊糊的,像是还没从梦里完全醒过来。
耿长顺翻个身,床板吱呀一响。“甭瞎操心了,婆娘。大小伙子还能丢了不成?”
他们等到后半夜三点多,电话机静悄悄的,像个哑巴。庞四梅一会儿窜到门口张望,一会儿又坐回板凳上,两只手绞着衣角,把那片的确良布料揉得皱巴巴的。
“早该往骆家打个电话的,”她埋怨自己,“兴许在骆家小子那儿哩。骆家不是新盖了二层楼么?孩子们在那儿敲锣打鼓也碍不着谁。”
“再好的楼也不能由着他们闹腾到三更半夜,”耿长顺摸出烟袋,又塞回去,“小兔崽子们,还能唱出个金元宝来?”
庞四梅把胳膊抱在胸前,目光穿过糊着塑料布的窗户,不知在看啥。
耿长顺爬起来,摸到暖瓶,给自己倒了杯水。水是昨天的,温吞吞的,带着一股暖瓶铁盖子的锈味。
“孩儿他娘,有句话我憋心里好些日子了。”他咂摸一口水,“咱是不是管得太紧了?”
“紧?还紧哩?”庞四梅猛地转过身来,“那天我从地里回来,好家伙,五六个半大小子挤在堂屋,吃着辣条看着电视,屏幕上男男女女拿电锯互相锯胳膊腿儿,啥玩意儿!还不如看点儿黄色的哩,起码是真的!”
“现如今都这样,得理解。”
“理解?我说了句:哎哟,这电影真带劲!是迪士尼新出的不是?我就这么一说,咋了?”
“孩子脸上挂不住,说你总当着他朋友面损他。”
“那你说我该咋整?揍他一顿?实打实地揍一顿!我说‘狗屎’那回,我爹就揍了我。‘去你娘的狗屎!’你猜咋着?那时候我不小了,我爹一巴掌把我扇到麦秸堆里。我记他一辈子好,是他把我扇明白了。”
“咱孩儿可没骂过你是狗屎。”
“那倒没有。他说过‘烦死了’,可没骂过狗屎。”
凌晨三点,往骆家打电话不合适,深更半夜的,像啥话。他劝她睡会儿。
“放心,出不了事。快回来了,再不济就在谁家睡了。去吧,眯瞪会儿。”
“你睡你的,明儿还得开车哩。泡点菊花茶?”
早上七点,庞四梅眼底下两团乌青,像是让人捶了两拳。
她不言不语地望着他,那眼神把他钉在那儿了,好像他要是敢一个人出门,留她守着这空落落的院子,就是天大的罪过。
“还是早点。你放心,过半个钟头再打电话。”
他穿衣裳,刮胡子,拿水抹了抹头发(比平时多抹了些),往后梳,用手压平,喝浓茶。脑袋里,浓茶和睡意打架,像是赶集的人和慢悠悠的驴车抢道。赶集的人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女人跟在后头,眼睛粘在他手上。
“对不住啊,这么早打扰。我是耿星他爹耿长顺,我想问......俺家星星昨晚在您家睡了吗?”
“......”
“没哩?那中,对不住。”
“......”
“没啥事儿,我就......”
“......”
“中中,有可能在那儿。谢谢了啊,打扰了。”
“不在,”他说。又拨了个号,骆家的。没人接,他又拨了一次。
“没人接,兴许都还没起。”
他搂了搂女人的肩,亲了她一下。她的身子轻飘飘的,像是一捆干麦秸。
“过半个钟头你打。我得走了,时候不早了。好了好了,放宽心。来,笑一个。哎,这才像我婆娘。有事打电话。”
走之前,他去儿子屋里瞅了瞅。枕头上有只布老虎,脑壳是瓷的,针脚粗拉拉的。别的时候,这小孩玩意儿准让他笑话,今天却笑不出来。布老虎一脸苦相,笑得比哭还难看。墙上最大的画片是那个唱歌的,长头发,咧着大嘴,光着膀子,项链上挂着俩尖牙,紧身裤裹着屁股蛋。他想:这货真不要脸。头一回琢磨,这画片是不是故意贴给他看的?他跟那唱歌的差不多岁数。好像不是?那唱歌的比他老。耿星说过,他记不清了。
他去仓库点货,装了五箱子上车,临出发前心里一动。他信这个,又捎上一箱新进的胸罩。本来想从那儿往家打电话,算了。要是还没信儿,他更慌,这一天就废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他想到了对门老钱家那个能耐货。要是小子知道日子多难熬......
他逆着车流走。进城的路开始堵了,车像不耐烦的牲口。上大路前,他去徐家加油站加油,顺带扫了一眼路边摊卖磁带的那一堆,花花绿绿的封皮晒褪了色。豫剧选段、曲剧《卷席筒》、越调《收姜维》、笑话合集、儿童歌曲、流行歌啥的。鬼使神差,像是有人安排好的,那长头发唱歌的磁带也在里头。封面上有头牛,屁股上纹了朵花,奶头上套个环。
“这盘我也拿了。”他指着那盘磁带。
今儿他得顺着乡间路跑,起码跑到河湾镇。得掐好时间,每个店呆多久。在头一个镇子,他把车停在小梅内衣店门口,老板娘正在一堆袜子裤头里扒拉,他问好,她半天不搭腔。耐心点,他想,老太太刚睁眼,再说,她脾气原本就倔。
“徐婶,您气色真不赖。”
“少来这套,这么早,别给我灌迷魂汤。”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虫?糟心了,糟透了!”
“过了二月二,就看这会儿了!”
“不要,啥也不要。”她果断地摆摆手,想赶他走。
“您知道的,我不蒙您,我蒙过您没有?我说啥好卖,准好卖,是不是?”
“可不,大冷天的,裤衩子也好卖。您知道吗?我这儿的裤衩,够咱镇上一半人穿了。”
“我爱看您佯装恼的样,像......像......那唱戏的谁来着?常香玉!”
“中啦中啦,我啥也不要。”
“给您看样好东西,就一样。您能想象有比神奇胸罩更好、价钱对半的胸罩吗?不信吧?”
“我不信,拿来瞅瞅。”
“我不蒙您。您摸摸!春天来了,小梅,春天来了!”
他接着上路,去马铺、彭湾、拉口、白集、毕庙、卡庄、木岗、司村、库湾、西村。货一点点出去了。幸好多捎了一箱胸罩!谢谢这心眼儿,老婆子,你没让我失望。该吃点东西了,他看看表,突然感觉让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比他爹当年扇得还重。天老爷!我真浑,真不是个东西!
他拔腿就跑,疯了似的跑向小卖部的公用电话。
“孩儿他娘!是你不是,孩儿他娘?”
“......”
“对不住,真对不住。路上有点麻缠,真的。孩儿他娘,信我,真有点麻缠。”
“......”
“没,没啥,车瘪胎了。孩儿咋样?星星回来了?”
“......”
“还没?”
“......”
“那中,既然捎信回来了,就没事。他咋了?出啥事儿了?”
“中,我跟他唠。我会好好跟他唠一回,你放心,我保准没下回。好了,你去眯瞪会儿,歇歇。我还有好些活儿,回头再给你打电话。好生歇着。”
走出西村小卖部的电话亭,他今天头一回看了看地,三月的日头给麦田镀上一层薄金。他折回去,又打。
“孩儿他娘,是我。对不住,没早点打,我也不知道自个儿咋了。”
“......”
“会好的,你瞧着,啥都会好的。亲一口,好生歇着。”
后晌,一帮半大孩子在河滩空地上玩旱冰鞋。他羡慕地看着他们,不为自己,为儿子。他多希望儿子也能健康欢实,当然,还能有钱,也能穿着鲜亮衣裳,蹬着旱冰鞋,从土坡上冲下来,稳稳地站住。哎!他想,儿子其实心不坏,敲锣打鼓也有点味儿,早晚能成个人。我不也成人了嘛!
到河湾镇,一天的活儿总算差不多了,他挺美。芳芳内衣店买走了他最后一批胸罩和花裤衩。那个戒指戴满手、领带拴得跟狗链似的龟孙,他的对头明儿个准傻眼。他抢先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美是美,累也真累,关上后备箱,上下眼皮直打架。他决定去喝碗胡辣汤,从饭馆打个电话回家。
“喂,孩儿他娘,咋样了?”
“......”
“中,让他接电话。”
“......”
“啥?啥也甭说?”
“......”
“别吵他?你比他更狠!娘的,那小兔崽子就该嚷!”
“......”
“他说往后不敢了?这还差不多。”
“......”
“那是那是,他身子骨嫩!他在哪儿过的夜?”
“......”
“独个儿?”
两人都不言声,仿佛话筒里传来熬夜人孤单的脚步声和房檐下滴答的雨水声。他斜了一眼,饭馆里的人都在看电视里的戏曲节目。
“‘独个儿’是啥意思?睡门洞子了?总得有个地方躺吧。”
“他没睡?”
“......”
“没,我不难受。他在干啥?”
“饿了,是不是?”
“......”
“那就中。”
“......”
“孩儿他娘,跟他说、跟他说......算了、啥也别说了。”
“......”
“在河湾镇。”
“......”
“没,没下雨。”
“......”
“挂了,晚饭甭等我,我随便对付点。”
“......”
“睡了,孩儿他娘。”
“......”
“知道了,我会慢点开。”
发动车子前,他长长出了口气。第一批路灯亮起来了,光晕昏黄昏黄的。“独个儿。”他嘟囔道。整桩事,最让他揪心的就是这句。他看见耿星在土路上走,脸白刷刷的,像个纸人,模样让他心口疼。他宁可儿子跟朋友胡闹,天亮时,蹲在地头抽烟叶。
他第无数回播放那盘长头发的磁带,是买给耿星的。然后,他转过头,冲副驾驶上的空气做了个手势:
“最好你来开。”
眼皮沉得要命,像两道沉重的闸门。
麦子正在抽穗,月光下的田野像一片安静的海。耿星坐在田埂上,听着远处隐约的狗叫。他一夜没睡,但并不觉得困。身上的夹克衫沾了露水,潮乎乎的。
他想起昨天夜里和父亲的争吵。其实算不上争吵,更多的是他一个人在吼。父亲就那么看着他,眼神里有种他读不懂的东西,不是愤怒,也不是失望,倒像是......像是理解?这怎么可能。
“你根本就不懂!”他记得自己这样喊道,“你们那套早就过时了!”
父亲没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墙上的年画,那动作轻柔得让他突然哽住了。年画上是抱着鲤鱼的胖娃娃,已经发黄卷边,是母亲十年前在庙会上买的。
现在他坐在这里,屁股底下的泥土冰凉。他开始后悔昨夜跑出来,但不是因为认输了,而是因为他想象着母亲此刻的心情。她一定坐在电话旁,眼睛盯着门口,像一尊塑像。
天边泛起鱼肚白,麦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耿星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是该回家了。
路上的拖拉机已经开始轰鸣,车斗里装满新鲜的蔬菜,要赶早运到镇上去卖。开车的老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耿星也点点头,忽然觉得肚子饿得发慌。
快到家门口时,他看见父亲的车停在路边。驾驶座的车窗摇下来了,父亲的头靠在窗框上,好像睡着了。耿星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就在这时,父亲动了一下,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穿过晨雾相遇了。父亲推开车门走出来,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家吧,”父亲说,“你娘烙了油饼。”
耿星点点头,跟着父亲往家走。父亲的手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肩膀。
庞四梅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锅铲,眼睛红红的。看见他们,她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厨房。锅里烙着的油饼滋滋作响,香气弥漫了整个院子。
耿长顺洗了把脸,坐在饭桌旁。耿星默默地盛粥,摆筷子。三个人围坐在桌前,安静地吃着早饭。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桌子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今天我去穆家庄,”耿长顺吃完最后一口饼,打破沉默,“听说那边新开了几家店。”
庞四梅给他添了碗粥:“带上那箱新来的袜子吧,花色好。”
耿星抬起头:“我......我今天去学校一趟。老师说有个比赛......”
“去吧,”耿长顺说,“晚上早点回来。”
“嗯。”
饭后,耿长顺装车时,耿星走过来帮忙。他们一起把箱子摆放整齐,盖好苫布。
“走了。”耿长顺发动车子。
耿星站在路边,看着车子远去,扬起一阵尘土。他转身回家,母亲正在刷碗。
“娘,我......”他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庞四梅没回头,只是说:“锅里有热水,洗把脸吧。眼睛都是红的。”
耿星舀了热水,洗脸的时候把整个脸埋进毛巾里,很久很久。
上午的阳光很好,麦田一片金黄。耿长顺开着车,磁带机里放着豫剧《朝阳沟》。他跟着哼唱,手指在方向盘上打拍子。
路边的杨树哗哗作响,像是也在跟着唱和。
耿星望着远去的父亲,开始做自己没有完成的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