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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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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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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涡水谣

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的日子,钱玉枝站当院里,瞅着灶屋烟囱冒出的青烟让风撕成一绺一绺的,心里头也跟缠了乱麻似的。她男人葛大壮在院里劈柴,斧头下去,木屑溅老高。

“轻点儿劈!”玉枝喊一嗓子,“劈恁碎,烧锅都不好填。”

葛大壮抹把汗:“碎了好着嘞,省柴火。”

玉枝不吭声了。她晓得男人心里有气——儿媳妇肖敏昨个又往城里跑,说是参加啥子烘焙培训,一天学费二百多。二百多!够买两袋白面了。

正想着,隔壁墙头探出个脑袋,是尤四姑:“玉枝,瞅见俺家那只芦花鸡没?昨个下完蛋就没了影!”

“没瞅见。”玉枝应着,心里嘀咕:准是又跑肖敏院里偷食去了。自打肖敏嫁过来,养那几条洋鸡,把四邻八舍的土鸡都引得不安生。

这时节,村里大喇叭响了:“各家注意啦,今儿个后晌三点,村委会开会,商量正月十五闹元宵的事......”

大壮停住斧头:“又开会?准是又要摊钱。”

玉枝没接话,瞅见儿媳妇肖敏骑着电瓶车进院了。车把上挂溜达东西,花花绿绿的包装袋。

“妈,爸,我回来了!”肖敏嗓门亮堂,像刚出笼的馍馍冒着热气,“今儿个学做蛋糕了,老师夸我手巧哩!”

玉枝撇撇嘴:“手巧能当饭吃?二百块钱够买多少鸡蛋了?”

肖敏也不恼,笑眯眯从车上取下个纸盒子:“您尝尝,我做的。比镇上蛋糕房不差啥。”

盒子里躺着块黄澄澄的蛋糕,顶上挤着白花儿。葛大壮凑过来瞅一眼:“中看不中吃,甜得齁人。”

肖敏还是笑:“爸,现在城里人就爱吃这个。我跟小军商量了,开春想在镇上盘个店,专门做西点。”

玉枝心里咯噔一下。小军是她儿子,在县里农技站上班,好不容易端上铁饭碗,又要折腾?

“钱哩?”玉枝问,“开店不要钱?”

“贷款呗。”肖敏说得轻巧,“现在政策好,大学生创业有无息贷款。”

尤四姑在墙那头搭腔:“小军家的,你要开店?那可好!到时候俺去买,便宜点啊!”

肖敏应着,拎着蛋糕盒子进屋了。玉枝瞅着她背影,心里那团乱麻更乱了。这媳妇,进门三年,没生下个一男半女,整天净琢磨这些虚头巴脑的。

葛大壮嘟囔:“败家娘们儿。”

玉枝瞪他一眼:“不是你当初夸人家城里姑娘有见识的时候了?”

大壮不吭声了,抡起斧头使劲劈柴。咔嚓一声,一块榆木疙瘩裂成两半。

徐老七的超市里暖和得很。空调呜呜吹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穆葵进来的时候,正碰见洪霞在挑酸奶。

“葵姑,来啦?”洪霞招呼着,“瞅瞅这个,新到的酸奶,买一送一。”

穆葵摇摇头:“俺不喝那洋玩意儿,凉得很。”她径直走到粮油区,拎起一袋面粉,“老七,这面咋涨价了?”

徐老七从柜台后抬头:“哎哟,我的葵姑,啥不涨?油价涨,运费涨,我这小本买卖......”

“中中中。”穆葵打断他,“给俺搬一袋。对了,再拿包冰糖,祭灶用。”

洪霞凑过来:“葵姑,听说你家小军媳妇要开店?”

穆葵脸一沉:“谁说的?”

“四姑说的呗。她说肖敏做的蛋糕比城里还好吃哩。”

穆葵没接话,心里把尤四姑骂了几句。这婆娘,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串闲话。

付钱的时候,徐老七小声问:“葵姑,真要让小军媳妇开店?现在生意可不好做。俺这超市,看着红火,一个月除去开销,落不下几个钱。”

穆葵叹口气:“谁说不是呢?年轻人,不碰南墙不回头。”

出门的时候,正撞上钱玉枝进来。俩老太太对视一眼,点点头,都没说话。自打钱玉枝的闺女葛玉玲和穆葵的儿子小军相过亲没成,后来小军娶了肖敏,两家就有些别扭。

洪霞追出来:“葵姑,十五闹元宵,咱村要出旱船队,您来不来?您年轻时可是咱村最好的船娘子!”

穆葵摆摆手:“老啦,扭不动了。”

往回走的路上,穆葵想起四十年前,她十八岁,扮船娘子,穿着红绸衫,绿裤子,腰里系着铃铛,走一步响一声。那时候钱玉枝扮船婆子,拿着破扇子,画着红脸蛋,在她身边扭来扭去。后来玉枝的闺女玉玲和小军同岁,俩孩子一块长大,大家都说这是要接班的船娘子和船婆子。可谁承想......

迎面过来一辆三轮车,开车的项老大喊:“葵姑,赶集去啦?”

穆葵应一声,瞅见车斗里坐着史小梅和她闺女。史小梅是村里新娶的媳妇,云南来的,人生得白净,就是说话听不懂。她闺女三岁,扎着两个小辫,看见穆葵,咧嘴笑。

“笑啥哩?”穆葵嘟囔一句,心里却软了一下。要是小军和肖敏有个孩子,也该这么大了。

到家门口,看见肖敏正在院里晾衣服。天寒地冻的,她倒不怕冷,穿着件红毛衣,哼着歌。

“妈,回来啦?”肖敏招呼,“我买了酸奶,放桌上了,您尝尝。”

穆葵没应声,拎着面粉进灶屋了。肖敏的笑容僵在脸上,慢慢隐去了。

腊月二十四,扫房日。小军从县里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进门。

“妈,小敏呢?”

“屋里琢磨她的蛋糕哩。”穆葵没好气。

小军脱了外套:“爸呢?”

“你爸去雷老五家帮忙了,他家老二娶媳妇,盘灶台。”

小军哦一声,钻进里屋。穆葵跟进去,看见小两口头碰头看电脑屏幕,上面花花绿绿的蛋糕图片。

“瞅啥哩?还不赶紧扫房!”

小军抬头笑:“妈,这就扫。我跟小敏商量好了,开店的事......”

“俺不同意。”穆葵打断他,“你好不容易考上学,分配工作,吃上皇粮,折腾啥?”

肖敏小声说:“妈,现在鼓励创业......”

“创啥业?那是你们城里人玩的玩意儿。咱庄户人家,踏实上班是正理。”

小军站起来:“妈,我那个工作,一个月两千多块钱,够干啥?现在啥不贵?将来有了孩子......”

“孩子?你俩结婚三年了,倒是生个孩子啊!”

屋里顿时静了。肖敏脸白了,低头不吭声。小军皱起眉头:“妈,您说这干啥?”

穆槐也觉出话重了,可嘴上不服软:“咋?不能说?你看人家洪霞,比你们晚结婚一年,孩子都会跑了!”

肖敏突然站起来,扭头出去了。小军瞪他妈一眼,追出去。

穆槐站在屋里,觉得自己赢了,又好像输了。窗外,风刮得呼呼的,有雪花飘下来。

后晌,雪下大了。葛大壮从外头回来,浑身是雪。

“雷老五家灶盘好了,非留吃饭。”他跺跺脚上的雪,“小军回来了?”

“回来了,又走了。”穆槐没好气,“带着他媳妇,说回县城。”

“咋了?又吵吵了?”

穆槐不吭声,往灶膛里添柴火。火苗蹿起来,映得她脸发烫。

葛大壮叹口气:“你啊,少说两句能咋?儿孙自有儿孙福。”

“福啥?你看钱玉枝家玉玲,嫁个开大车的,现在在城里买房了。当初要是小军和玉玲成了......”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提它干啥?”葛大壮打断她,“玉玲是好,可小军看上肖敏了。肖敏那孩子也不赖,心灵手巧的。”

“手巧能当饭吃?你看她整天穿的红的绿的,哪像过日子的人?”

“年轻人,爱美咋了?你年轻时不爱美?谁当年为买条红围巾,跑镇上三趟?”

穆槐不说话了,盯着灶膛里的火苗。是啊,她年轻时也爱美,也想过好日子。可这日子,咋过着过着就变味了呢?

正月十五,元宵节。轩辕岗热闹起来。村委会门口搭了台子,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

旱船队要游街了。洪霞打扮得花枝招展,扮船娘子。尤四姑拿了把破扇子,扮船婆子,俩人一扭一扭的,逗得大家直笑。

钱玉枝和穆槐站在人群外边,都不往跟前凑。

“你家玉玲回来了吗?”穆槐问。

“没,她那边忙。”钱玉枝说,“你家小军呢?”

“也没回来。”

俩老太太沉默了。人群欢呼起来,旱船队开始游街了。长长的队伍,有踩高跷的,有耍狮子的,最后头是唱道情戏的班子。

尤四姑扭到她们跟前,故意晃着扇子:“哟,俩老船娘咋不上去露一手?”

钱玉枝哼一声:“老胳膊老腿了,扭不动了。”

穆槐没吱声,瞅见肖敏不知啥时候来了,站在人群里,举着手机拍照。她穿件红羽绒服,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格外扎眼。

游街队伍过去,人群散了。肖敏走过来:“妈,钱婶。”

钱玉枝点点头:“小敏没回县城?”

“没,小军值班,我一人回去也没意思。”

穆槐心里动了一下,嘴上却说:“人家洪霞比你小,孩子都抱上了,你倒清闲。”

肖敏脸又白了。钱玉枝打圆场:“现在年轻人都这样,俺家玉玲也是,结婚五年才要孩子。

这时洪霞跑过来,还没卸妆,脸红扑扑的:“肖敏姐,听说你要开店?到时候俺去买蛋糕啊!俺家妞妞就爱吃甜的。”

肖敏勉强笑笑:“好,给你打折。”

洪霞又对穆槐说:“葵姑,您真不参加旱船队了?俺们练了半天,总扭不好。”

穆槐还没说话,钱玉枝插嘴:“她年轻时扭得可好了,俺俩搭档,还得过奖哩。”

“是吗?”洪霞惊喜,“葵姑教教俺呗!”

穆槐摆摆手:“老皇历了,提它干啥。”

可是看着洪霞期待的眼神,她心里有点痒痒。那些年,她扮船娘子,钱玉枝扮船婆子,俩人在街上扭呀扭,笑声能掀翻房顶。后来各自成家,生孩子,忙日子,就再没一起扭过了。

“走吧,回家。”穆槐对肖敏说,语气软了些。

婆媳俩一前一后往家走。雪还没化净,路上泥泞不堪。肖敏伸手想扶婆婆,穆槐下意识躲了一下,然后又停住,让儿媳搀住了。

胳膊碰在一起,都有些僵硬。

开春了,涡河边的柳树冒出嫩芽。肖敏的店真开起来了,在镇上新开的商业街上,叫“小敏西点屋”。

开业那天,小军从县里请了假回来。穆槐和葛大壮也去了,带着个花篮——肖敏坚持要他们送,说开业要热闹。

店不大,收拾得干净,玻璃柜里摆着各色蛋糕点心。香味甜腻腻的,穆槐闻不惯。

尤四姑、洪霞他们都来了,啧啧称赞:“真不赖!跟城里一样!”

钱玉枝也来了,带着玉玲的女儿——玉玲终于生了孩子,却因为婆婆生病,没法回来,让孩子先在姥姥家住段日子。

小姑娘三岁,看见蛋糕眼睛发亮。肖敏切了块给她,她吃得满脸都是。

“慢点吃。”钱玉枝给外孙女擦脸,对肖敏说,“你手是真巧。

穆槐在旁边听着,心里有点得意,又有点酸。得意的是儿媳被夸了,酸的是夸的人是她老对头。

客人散了,小军回县里了。穆槐留下帮肖敏收拾。婆媳俩第一次单独呆这么久,都有些别扭。

“妈,您坐吧,我自己来。”肖敏说。

穆槐没坐,拿着抹布擦柜台。擦着擦着,看见柜台下头压着张照片,是小军和肖敏的结婚照。照片上,俩人都笑着,年轻得晃眼。

“啥时候照的?”穆槐问。

“结婚前照的。”肖敏说,“在县城照相馆。”

穆槐想起来,那会儿她不同意这婚事,嫌肖敏是城里姑娘,娇气。可小军铁了心,偷了户口本领证去了。为这,娘俩半年没说话。

“时间真快。”穆槐喃喃道。

肖敏没听清:“妈,您说啥?”

“没啥。”穆槐直起腰,“收拾完了,俺走了。”

“妈,”肖敏叫住她,从柜台里拿出个纸盒,“这个您带回去,跟爸尝尝。”

盒子里是个小蛋糕,做成了花朵形状。

穆槐接过来,没说话,走了。

回家的路上,她打开盒子瞅了瞅。蛋糕做得精致,花瓣层层叠叠。她想起自己结婚那会儿,就扯了块红布做衣裳,买了斤水果糖散客。现在年轻人,真不一样了。

到家,葛大壮正在院里翻地,准备种菜。

“回来了?店咋样?”

“就那样。”穆槐把蛋糕放桌上,“小敏给的。”

葛大壮洗洗手,过来瞅:“咦,怪好看哩。”

他掰一块放进嘴里,咂咂嘴:“嗯,甜,但不齁人。”

穆槐也掰一块尝了尝。确实,甜而不腻,有股奶香味。

“还行。”她说。

谷雨过后,杨花飞絮。肖敏的店生意不温不火。镇上人图新鲜买几次,毕竟不比馒头面条当饭吃。

小军每周末回来帮忙,眼见着瘦了。穆槐心疼儿子,又拉不下脸去店里。

这天,洪霞慌慌张张跑来找穆槐:“葵姑,不好了!肖敏姐晕倒了!”

穆槐心里咯噔一下:“咋回事?”

“在店里,突然就晕了。送卫生院了!”

穆槐腿有点软,强撑着往外走。葛大壮从地里回来,听说后也跟去了。

卫生院里,肖敏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小军守在旁边,握着她的手。

“咋回事?”穆槐问。

医生进来:“谁是家属?”

“俺是。”穆槐和小军同时说。

医生看看他们:“孕妇营养不良,低血糖晕倒。得注意啊,这都怀孕三个月了,得多补充营养。”

穆槐愣住了:“怀...怀孕了?”

小军挠头笑:“刚查出来的,本想稳定了再告诉你们......”

穆槐走到床边,看着肖敏。肖敏睁开眼,虚弱地笑:“妈,您来了。”

穆槐鼻子一酸,握住儿媳的手:“傻孩子,咋不早说?”

“想给您个惊喜......”肖敏说,“店刚起步,我想多干点......”

“店重要身子重要?”穆槐难得没数落,转头对医生说,“大夫,俺儿媳没事吧?”

“没事,输点液就好了。以后注意营养,别太劳累。”

穆槐连连点头。洪霞在一旁笑:“恭喜啊葵姑!要当奶奶了!”

穆槐脸上笑开花,眼角皱纹都舒展开了。

肖敏出院后,穆槐主动去店里帮忙。她虽然不懂西点,但能收收钱,打扫卫生。婆媳俩话不多,但默契渐渐有了。

钱玉枝带着外孙女来买蛋糕,看见穆槐在收银,惊讶得很:“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穆槐哼一声:“俺帮自己儿媳,咋了?”

钱玉枝笑:“挺好挺好。哎,你这要有孙子了,玉玲那边婆婆病好了,说要接孩子回去哩。”

穆槐听出她话里的失落,破天荒邀请:“啥时候想孩子了,就来俺这坐坐。让肖敏给做点好吃的。”

钱玉枝愣了下,点点头:“中。”

小姑娘要了个草莓蛋糕,吃得满脸都是。穆槐拿纸给她擦脸,动作不太熟练,但很轻柔。

肖敏在里间做蛋糕,透过玻璃看婆婆笨拙地给孩子擦脸,嘴角弯起来。

立夏,麦穗长齐了。肖敏的肚子微微隆起,店里忙不过来,雇了个人帮忙——是史小梅。她云南老家穷,想在镇上找活干。

史小梅话不多,但手巧,学得快。肖敏教她做蛋糕,她很快就能上手。只是普通话还说不利索,有时候跟顾客比划半天。

这天,尤四姑来买蛋糕,跟史小梅掰扯不清,急了:“你说啥哩?俺听不懂!”

穆槐过来打圆场:“她要问你要奶油的还是巧克力的。”

尤四姑撇嘴:“外地人,话都说不明白。”

史小梅低下头,眼圈红了。

肖敏听见动静出来:“四姑,小梅干活可细心了,现在蛋糕裱花都是她做哩。”

尤四姑讪讪的:“俺没说啥......给俺来个奶油的吧。”

付钱的时候,尤四姑小声对穆槐说:“你咋让儿媳雇个外地人?听说云南那边穷得很,偷东西的多哩。”

穆槐皱眉:“四姑,这话可不中听。小梅干活踏实着哩。”

尤四姑碰一鼻子灰,嘟囔着走了。

穆槐回头,看见史小梅感激地看着她。她摆摆手:“没事,好好干。”

傍晚关店后,史小梅最后一个走。肖敏发现柜台下压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双绣花鞋垫,针脚细密,绣着鸳鸯戏水。

“准是小梅落的。”肖敏说。

穆槐接过来看:“手艺真不赖。”

第二天史小梅来上班,穆槐把鞋垫还她。史小梅脸红了,比划着说是特意给肖敏做的,表示感谢。

肖敏很感动,非要给钱。史小梅死活不要,最后收下了个蛋糕。

打那以后,史小梅经常带些云南小吃给大家尝。有种粑粑,用糯米做的,烤得外焦里嫩,穆槐很爱吃。

“俺们老家,女人怀孕都吃这个。”史小梅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补身子。”

穆槐渐渐喜欢上这个不爱说话的云南媳妇。有时候想,要是玉玲嫁过来,说不定还没这么贴心。

六月,天热起来。肖敏的肚子更大了,行动不便,店里主要靠史小梅和穆槐照应。

小军申请调回镇农技站,方便照顾家里。穆槐嘴上说“瞎折腾”,心里是高兴的。

这天,雷老五家办满月酒,来订个大蛋糕。肖敏设计样式,史小梅动手做。做的是双龙戏珠,用奶油雕的龙活灵活现。

穆槐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说:“俺年轻时,过年蒸馒头,也能捏出龙啊凤的。”

史小梅眼睛亮:“葵姑也会?”

“会点皮毛,比不上你们年轻人。″

史小梅非要穆槐露一手。穆槐推脱不过,洗了手,捏起块面团,三下两下捏出个小兔子。

“哇!”史小梅惊叹,“真像!”

肖敏也笑:“妈,您还有这手艺呢?”

穆槐有点得意:“俺娘教的。她那时候,是村里有名的巧手。”

雷老五家来取蛋糕,看见双龙戏珠,喜欢得不得了,多给了五十块钱。

晚上关店后,婆媳俩算账。这个月终于盈利了,虽然不多。

“妈,多亏您帮忙。”肖敏说。

穆槐摆摆手:“俺也没干啥。”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蛋糕柜上,泛着柔和的光。肖敏突然说:“妈,等孩子生了,您教我做花馒头吧。咱店里可以增加中点心,传统的那种。”

穆槐愣了下:“现在谁还吃那个?”

“有人吃。”肖敏说,“城里现在兴怀旧,传统手艺吃香哩。”

穆槐心里热了一下:“中,俺教你。”

婆媳俩第一次聊这么久。从花馒头说到踩高跷,从道情戏说到旱船。穆槐发现,这个城里儿媳对她熟悉的那套老玩意儿感兴趣得很。

“等明年元宵节,咱娘俩也参加旱船队。”肖敏摸着肚子笑,“我扮船娘子,您扮船婆子。”

穆槐笑了:“傻话,俺这老胳膊老腿......”

可是心里,却有点期待。

七月流火,肖敏快生了。店里生意稳定下来,增加了传统点心系列,穆槐掌勺,做花馒头、糖糕、油条,卖得不错。

尤四姑来买油条,啧啧称奇:“穆槐,你还会这手哩?”

穆槐翻着油锅:“俺娘教的,老手艺了。”

“现在年轻人谁学这个?也就是你......”尤四姑话说一半,看见史小梅在学捏面花,愣住了,“哟,外地媳妇也学哩?”

史小梅抬起头,笑:“好玩哩。”

洪霞抱着孩子来买蛋糕,说:“葵姑,您这店成培训站了,专教老手艺。”

穆槐心里得意,嘴上谦虚:“啥手艺不手艺的,混口饭吃。”

钱玉枝带着外孙女来,小姑娘要吃糖糕。穆槐给炸了个小动物的,小姑娘乐得直拍手。

“你倒是越活越年轻了。”钱玉枝说,“以前没见你这么爱说爱笑。”

穆槐愣了下。是啊,自打来店里帮忙,她好像变了个人。以前整天愁眉苦脸,现在虽然累,心里却畅快。

“俺家玉玲要回来了。”钱玉枝说,“她婆婆病好了,说想孩子想得不行。”

“那好。”穆槐说,“啥时候到?让肖敏给做个蛋糕,接风。”

钱玉枝眼睛亮了:“中!做个大点的!”

两个老姐妹,多年的别扭,似乎在这油烟甜香中化解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店里忙得很。肖敏挺着大肚子收钱,穆槐和史小梅在后厨忙活。葛大壮和小军也来帮忙,一个和面,一个烤饼。

晚上打烊后,一家人在店里吃饭。圆月当空,桌子上摆着月饼、蛋糕和各色点心。

肖敏突然哎哟一声,羊水破了。

医院里,产房外,穆槐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葛大壮蹲在墙角抽烟,被护士训了几句。小军来回踱步,额头冒汗。

凌晨时分,一声啼哭响起。护士抱出个婴儿:“恭喜,是个男孩,六斤八两。”

穆槐凑过去看。小家伙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却让她看得移不开眼。

肖敏被推出来,脸色苍白,却带着笑:“妈,您有孙子了。”

穆槐握住她的手,眼泪掉下来:“好孩子,辛苦你了。”

第二天,消息传遍轩辕岗。来医院探望的人络绎不绝,个个夸孩子长得俊。

尤四姑拎着一篮子鸡蛋:“俺家芦花鸡下的,土鸡蛋,有营养!”

洪霞带着孩子来看小弟弟:“真像小军哥!”

钱玉枝和玉玲也来了。玉玲抱着自己女儿,对肖敏说:“恭喜啊,这下葵姑可放心了。”

穆槐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婴儿脸上,柔和得像奶油光。

孩子满月,在店里办酒。穆槐和肖敏一起做了个特大蛋糕,五层,雕着花鸟鱼虫。

史小梅做了云南粑粑,受到好评。尤四姑贡献出她家芦花鸡下的蛋。徐老七送来整箱饮料。雷老五带着锣鼓班子来助兴。

热闹中,穆槐抱着孙子,接受众人祝贺。钱玉枝凑过来:“给俺抱抱?”

穆槐小心翼翼递过去:“托好头。”

钱玉枝抱着孩子,轻轻摇晃:“取名字没?”

“取了,叫葛传承。”肖敏说,“小军取的,说要把老手艺传下去。”

“传承,好名字。”钱玉枝念叨着,突然说,“等明年元宵,咱老姊妹俩再扮一回船娘子和船婆子?”

穆槐愣了下,笑:“中!让肖敏扮船娘子,咱俩扮船婆子!”

众人都笑。葛大壮和小军在一旁抽烟,看女人们说笑。

“你妈高兴得很。”小军说。

“嗯。”葛大壮吐个烟圈,“多少年没见她这么笑过了。”

夕阳西下,客人们散了。穆槐和肖敏收拾残局。史小梅抱着孩子轻轻哼歌,是云南调子,听不懂词,但旋律婉转。

“唱的啥?”穆槐问。

史小梅脸红了:“俺老家的歌,祝福娃娃的。”

穆槐点点头,继续擦桌子。窗外,涡河水静静流淌,麦浪滚滚,一眼望不到边。

肖敏走过来:“妈,累一天了,您歇会儿吧。”

穆槐直起腰,看见儿媳眼角的细纹,和自己年轻时很像。

“不累。”她说,“等明年,咱把店扩大点,专门开个传统点心区。”

肖敏眼睛亮了:“我也这么想!还可以开体验课,教孩子们做面花......”

婆媳俩规划着未来,夕阳给她们镀上层金边。婴儿在史小梅怀里咿呀出声,像在附和。

穆槐想起自己母亲说过的话:日子就像涡河水,看着平静,底下藏着漩涡,可终究是往前流的。

她走到门口,深吸口气。麦子的清香混着蛋糕的甜味,怪好闻的。

“关店吧。”她说,“明儿个还忙哩。”

夕阳落下,轩辕岗亮起灯火。一盏,两盏,星星点点,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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