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轩辕岗属阳夏县。这里地处中原,土地平旷,一望无际的麦田在四季轮转中变换着颜色。岗子不高,但在这一马平川的地方,也算是个稀罕物,据老辈人说,底下埋着古时候了不得的人物,村子因此得名。不过,对于如今还守在岗上的大多是人来说,那些遥远的传说,远不如眼门前的一日三餐、地里庄稼的长势来得实在。
马长耕老汉就住在岗子东头。七十五岁的他,像岗上一棵老槐树,筋骨硬朗,脸上沟壑纵横,那是岁月和风霜刻下的印记。他在这片土地上生,在这片土地上长,一辈子没离开过几次。年轻时,他也是地里的一把好手,扬场簸箕、犁地耙田,没有不精的。可如今,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外人了,不是对这片土地,而是对这日子。
儿子马建设有出息,在县城的开发区开了家小加工厂,算是个小老板。几次三番要接他去城里住楼房,马长耕都拒绝了。他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我住不惯,憋屈得慌。”建设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但孝顺还是有的,年前硬是掏钱把老家的三间平房翻新了,外墙贴了瓷片,屋里铺了地砖,装了抽水马桶、热水器,最让马长耕挠头的,是那台大液晶电视和那个薄得像块镜子的智能手机。
儿子说:“爹,现在都啥年代了,您得学着享受现代生活。电视能看一百多个台,手机一拨,天南海北都能说话,还能看见人哩!”马长耕嘴上应着,心里却直打鼓。他习惯了天黑就睡,鸡叫就起;习惯了用那口大铁锅烧柴火做饭,满屋炊烟气;习惯了蹲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跟几个老伙计抽着旱烟,听牛羊归圈的哞哞咩咩声。现在这日子,亮堂得晃眼,安静得心慌,总觉得少了点啥。
这天夜里,马长耕睡得不安稳。也没做啥清楚的梦,就是迷迷糊糊,好像总听见年轻时赶夜路拉粪车的轱辘声,又像是听见老伴儿在灶间拉风箱的呼哧声。天还墨黑墨黑的,他就醒了,隔着新装的铝合金窗户望出去,外面静悄悄的,连狗叫都听不见几声——村里的狗也比以前少多了。他摸黑穿上那身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这身衣裳穿着自在。走出卧室,儿子建设已经坐在新买的仿红木餐桌旁了,正划拉着手机屏幕。桌上摆着早饭:冒着热气的牛奶,煎得黄澄澄的鸡蛋,还有几片面包。这是儿子从县里带回来的“洋玩意儿”。
“爹,起了?快趁热吃。”建设抬起头,手机还没放下。
马长耕“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趿拉着布鞋先去了卫生间。看着那白得晃眼的马桶,他愣了半天神,最后还是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蹲了上去,总觉得这样得劲。完事了,对着那个按钮研究了半天,才小心翼翼按下去,“哗”一声水响,吓他一跳。
儿子的汽车停在院门口,不是当年的拖拉机,也不是后来的三轮摩托,是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儿子说叫“SUV”,马长耕记不住这名,只觉得这车像个大白盒子,没他开过的拖拉机有气势。今天,儿子要带他去县里新开的那个啥“生态农庄”转转,说是让他开开眼,体验体验“现代化农业”。马长耕本不想去,但架不住儿子一再劝,心想出去透透气也好,总比一个人对着空屋子强。
二
车子开出轩辕岗,天刚蒙蒙亮。平原上的晨风带着凉意,吹进车窗。马长耕紧了紧衣领。建设把车窗升上去,开了空调:“爹,冷吧?这空调一会儿就暖和。”
马长耕没吭声,他觉得这闷在盒子里的热,不如外面吹进来的凉风舒服。车子在宽阔的水泥路上跑得飞快,两边的麦田嗖嗖地往后倒。马长耕望着窗外,心里头有点惆怅。地还是那些地,可地里干活的人少了,大多是机器在轰鸣。他想起七八十年代,跟着生产队下地干活,那真是人山人海,号子喊得震天响,虽然累,但热闹。包产到户后,自家伺候那十几亩地,更是精心,哪块地碱性强,哪块地爱长草,他都门儿清。可如今,地大都流转给合作社了,用儿子的话说,叫“规模化经营”,他这把老骨头,算是彻底“下岗”了。
车子开进县城的开发区,高楼大厦玻璃幕墙,晃得马长耕眼花。建设说的那个“生态农庄”就在城边上,圈了好大一块地,里面盖着大棚,养着些稀奇古怪的花草动物。建设把车停在铺着柏油的路边上,指着一个用木栅栏围起来、挂着“绿色餐厅”牌子的地方说:“爹,咱就在这儿吃早饭,尝尝他们的特色。”
这餐厅弄得像个大草棚子,里面摆着几张原木桌子,顶上吊着风扇,慢悠悠地转着。除了他们爷俩,没别的客人。服务员是个年轻闺女,穿着统一的碎花围裙,拿着个硬板子(点菜宝)走过来,笑容可掬:“两位先生,吃点啥?我们这里有特色的野菜套餐,还有散养的芦花鸡鸡蛋。”
建设拿起塑封的菜单看了看,问马长耕:“爹,咱尝尝他们的野菜团子和柴鸡蛋?跟咱过去吃的味儿一样不?”
马长耕没看菜单,他靠在舒适的椅背上,目光却落在餐厅后面那片用竹篱笆隔开的小菜园里。几棵歪脖子老榆树,让他想起了岗上的那片树林子。建设见爹没反应,自顾自地对服务员说:“就来两份野菜套餐吧,鸡蛋要煎得嫩点。”
服务员应声去了。建设起身,说去趟洗手间。马长耕看见儿子并没往洗手间方向走,而是溜达到了餐厅后面,撩开那个写着“厨房重地,闲人免进”的门帘一角,探头往里看。服务员也跟了过去,里面传来儿子和服务员,还有一个大概是厨子的说话声。马长耕心里嘀咕:这有啥好看的?还能看出花来?
他觉着有点热,虽然是早上,但这棚子里有点闷。他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上的汗汽。重新戴上眼镜时,正好看见儿子从门帘缝里望出来,脸上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兴奋表情。那一瞬间,马长耕觉得那道门帘隔开的,不只是厨房和餐厅,像是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这边,是沉默的土地、缓慢的时光、记忆里的炊烟;儿子那边,是轰隆的机器、飞转的节奏、他搞不懂的“现代化”。
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窗外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几个自动喷头正在旋转着浇水。他想起了岗上他那几分菜地,啥时候该浇水,啥时候该间苗,全靠老天爷的脸色和自己一辈子的经验。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计算好了的。
过了一会儿,建设回来了,兴致勃勃地说:“爹,我看了,他们这后厨挺干净,用的油也好,说是非转基因的。”
马长耕“哦”了一声,没多话。野菜团子和煎鸡蛋端上来了,摆盘很精致,旁边还配着几片生菜叶子和一朵说不上名的小花。建设吃得津津有味,马长耕尝了一口野菜团子,咂摸咩摸嘴,说:“这味儿……跟咱岗上挖的荠荠菜、马齿苋不太一样,面乎乎的,没啥嚼头。”
建设笑了:“爹,这是人工种植的,跟野生的肯定比不了。图个健康嘛。”
又上了两杯说是现磨的豆浆。马长耕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还是咱自家石磨磨的豆子味正,这有股子糊锅底的味道。”
建设无奈地摇摇头。这时,餐厅里响起了轻柔的音乐,像是溪水流淌的声音,混合着外面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马长耕听着别扭,他更习惯清晨的鸟叫和牛哞。
吃完饭,爷俩继续在农庄里转。看到大棚里用营养液种出来的蔬菜,一棵棵水灵灵绿油油,却不见泥土;看到鸡舍里的鸡听着音乐下蛋;看到游客们拿着手机对着二维码扫来扫去支付。马长耕像个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觉得隔着一层。他悄悄对儿子说:“这哪是种地养鸡?这像是搞科学实验哩。”
建设说:“这叫科学养殖、现代农业,效益高!”
马长耕心里嘀咕:地气都没了,还能长出好庄稼?
三
下午回到轩辕岗的家里,建设厂里有事,又开车回县城了。空荡荡的院子里,又只剩下马长耕一个人。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当中那棵老枣树下,点上一锅旱烟,烟雾袅袅升起,他的思绪也飘回了过去。
他想起了1962年,那会儿他才十几岁,正是能吃的时候,可偏偏赶上饥荒年头。树皮、草根、观音土,啥没吃过?有一回,他饿得眼冒金星,跟几个半大小子跑到岗子西边的河滩地里,偷挖生产队刚种下的红薯秧子,被人发现,追得满岗子跑。那时候,最大的念想就是能吃上一顿饱饭,能闻闻白面馍馍的香味。
他想起了老伴儿桂珍。桂珍是邻村的姑娘,扎着两条大辫子,脸红扑扑的,像秋天的苹果。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见了几次面,话不多,但心里都愿意。结婚那天,他用借来的自行车把桂珍驮回家,就算成了亲。没有婚纱照,没有摆酒席,连件新衣裳都是桂珍自己纺线织布做的。日子苦,但两人一条心,白天一起下地挣工分,晚上煤油灯下,桂珍纳鞋底,他修补农具。桂珍手巧,腌的咸菜、做的酱豆,全村出名。她总说:“长耕,只要人勤快,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可惜,桂珍没等到好日子过到头,就得病走了,留下他和年幼的建设。那时候,他觉得天都塌了半边。
他又想起了改革开放初期,分田到户,他家分得了八亩好地。他像伺候孩子一样伺候那些地,精耕细作,那年秋天,麦子长得齐腰深,金灿灿一片,打下来的粮食堆满了仓。他第一次觉得,这日子真有奔头了。他卖了余粮,咬牙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骑着它在乡间土路上叮铃铃地跑,感觉比现在坐儿子的小轿车还威风。
后来,儿子大了,出去打工,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回来跟他讲城里的高楼、汽车、电影院。他开始觉得,自己和儿子之间,好像有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儿子劝他少种点地,享享清福,他不听,觉得离开了土地,就像鱼离开了水。再后来,老伴儿去世,儿子在城里站稳了脚跟,接他他不去,他就一个人守在这老屋里,守着他记忆里的轩辕岗。
夜幕渐渐降临,远处的村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比过去密集多了,但也冷清多了。马长耕磕磕烟袋锅,站起身,捶捶坐得发麻的腿。屋里,那台大液晶电视黑着屏,像一只空洞的眼睛。他摸索着找到开关,按了一下,屏幕亮了,跳出一个个花花绿绿的画面,声音吵得他头疼。他胡乱按着遥控器,从一个台跳到另一个台,不是咿咿呀呀的戏曲(他爱听豫剧,但电视里放的跟他收音机里听的不一样),就是吵吵闹闹的歌舞,要么就是哭哭啼啼的电视剧,他都看不进去。最后,他停在了一个农业频道,里面正讲什么“物联网智能灌溉系统”,他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是咋回事,只觉得那地里的探头和管子,像蜘蛛网一样,把土地捆得死死的。
他关掉电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拿出儿子给他买的智能手机,笨拙地划拉着屏幕。屏幕亮了,要求输入密码。他忘了密码是啥了,是儿子的生日?还是孙子的生日?他试了几次都不对,屏幕锁住了,提示要他等几分钟再试。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在桌上,像个烫手的山芋。
四
第二天,建设又回来了,还带着孙子小磊。小磊刚上小学三年级,活泼好动,一进门就嚷着:“爷爷,爸爸说带我们去镇上新开的‘水上乐园’玩!
马长耕一听“水上乐园”,直摆手:“不去不去,那都是小孩玩的水,我老汉去像啥话?再说,岗下河里不是有水吗?过去你爹小时候,夏天都在河里扑腾。”
建设说:“爹,那河现在还能下水?污染不说,也不安全。水上乐园是室内的,恒温水池,干净又安全,还有好多好玩的项目呢。”
拗不过儿子孙子,马长耕又被拉上了车。到了地方,果然是个巨大的玻璃房子,里面人声鼎沸,各种水滑梯、造浪池,看得人眼花缭乱。小磊兴奋得直跳,换上泳裤就钻水里去了。建设也下了水,招呼马长耕:“爹,下来试试,可舒服了。”
马长耕穿着儿子给他买的新泳裤,外面还套着个老头衫,显得不伦不类。他小心翼翼地用脚试了试水,温乎乎的,确实不凉。但他看着那清澈见底、却闻不到半点土腥味的水,看着那些穿着暴露的男男女女,看着那些机械制造出来的人工波浪,怎么也提不起兴趣。他想起年轻时,和桂珍还没结婚那会儿,有一年夏天特别热,他们一群年轻人偷偷跑到岗下的河里游泳。月光很好,河水清凉,桂珍穿着件碎花褂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好看的线条。他在水里笨拙地划拉着,桂珍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那才是活生生的水,有温度,有气息的水。
他最终还是没下水,就坐在池边的塑料椅子上,看着儿子孙子玩。建设玩累了,上来休息,指着远处一个高高的滑梯说:“爹,你看那个,叫‘悬崖跳水’,刺激得很!”
马长耕眯着眼看了看,说:“这算啥悬崖?咱轩辕岗虽然不高,那坡也挺陡哩。过去放羊,羊羔掉坡下,我徒手就能下去给捞上来。”
建设笑了:“爹,那能一样吗?这是娱乐。”
马长耕不说话了。他觉着,这“现代化”的玩意儿,就是把真的东西仿成假的,再把假的玩意弄得跟真的一样,让人在里面找乐子,却把外面真的天地给忘了。
玩完水,建设说找个地方吃饭。他没去大饭店,而是把车开到了镇子边缘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农家院。院子挺大,停了不少车,看来生意不错。门口挂着幌子,写着“老味道大锅台”。一进门,果然看见几口砌在地上的大灶台,上面坐着大铁锅,锅里炖着鸡、鱼、排骨,热气腾腾,香味扑鼻。顾客围坐在灶台旁,自己动手添柴加火。
建设说:“爹,这地方有特色吧?回归传统,柴火饭。”
马长耕吸了吸鼻子,这味道确实熟悉,有点像过去村里办红白喜事吃大席的感觉。他们找了个位置坐下,服务员过来点菜,也是个中年妇女,系着围裙,手脚麻利。建设点了个铁锅炖大鹅,又加了几个贴饼子。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马长耕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心里莫名地踏实了些。他主动拿起柴火,往灶膛里添了几根,动作熟练自然。建设看着爹的样子,笑了:“爹,还是这活儿您干着顺手。”
马长耕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嗯,这火,实在。”
炖大鹅端上来,味道确实不错,肉质紧实,汤汁浓郁。马长耕就着贴饼子,吃了不少。吃饭间,老板过来打招呼,是个黑胖的汉子,跟建设似乎认识。聊起来,老板听说马长耕是轩辕岗的老庄稼把式,竖起了大拇指:“老爷子,厉害!我们这用的葱姜蒜,都讲究用本地老的,味儿足!不像现在大棚里的,没味儿。”
马长耕话多了起来,跟老板聊起了种地的经,啥节气种啥,啥土质长啥菜。建设在一旁听着,偶尔插几句关于“有机农业”、“品牌打造”的话,马长耕就又不吭声了。他觉得,儿子说的那些,跟嘴里这实实在在的饭菜味道,隔着一层。
吃完饭,天已经擦黑。建设开车送马长耕回轩辕岗。路上,小磊睡着了。建设说:“爹,我看您今天在那大锅台挺高兴。要不,我在咱家院里也给您垒一个?您想吃了就自己做。”
马长耕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路灯,沉默了一会儿,说:“垒那干啥?费事。一个人,烧一把火不够麻烦的。”顿了一下,他又像是自言自语,“那火,得人多,围着吃,才香。”
建设不再说话,专注地开着车。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的轻微噪音和儿子的鼾声。
五
把马长耕送回家,安顿好,建设就带着小磊回县城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冷清。马长耕睡不着,搬了马扎坐在枣树下。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地上的砖缝里,钻出几棵倔强的杂草。
他想起儿子说的“水上乐园”,又想起岗下的那条河。河水比以前瘦了,也没那么清了,但他还是想念它。他决定明天一早,自己去河边走走。
第二天,天刚亮,马长耕就起来了。他换上旧胶鞋,拄着根棍子,慢慢悠悠地下了岗子。河还在,但河岸修整过了,铺了水泥砖,少了过去的野趣。几个早起的老人正在河边钓鱼,装备精良,坐着折叠椅,撑着遮阳伞。看到他,打了个招呼:“长耕叔,早啊!来甩两杆?”
马长耕摆摆手:“不了,你们玩,我就转转。”
他沿着河岸慢慢走,寻找着记忆中的痕迹。那片他们当年偷偷游泳的河湾,现在长满了芦苇。那棵歪脖子柳树,还在,更粗壮了。他走到柳树下,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仿佛能触摸到流逝的时光。
这时,他看见不远处,同村的老寡妇王婶正弯着腰,在河边的湿地上挖什么。王婶比他小几岁,老伴也去世多年,一个人住在岗西头。儿女也在外面,偶尔回来。马长耕走过去,问:“他王婶,挖啥呢?”
王婶抬起头,擦擦汗,笑着说:“是长耕哥啊。我挖点荠菜,这时候的荠菜嫩,包饺子香。”她篮子里已经有了半篮嫩绿的荠菜。
马长耕心里一动,蹲下身,说:“我帮你挖点。”
王婶也没推辞,递给他一把小铲子。两人就蹲在河边,默默地挖起荠菜来。阳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偶尔有鱼跃出水面,发出“噗通”一声响。风吹过芦苇,沙沙作响。马长耕闻着泥土和荠菜的清香,心里感到一种久违的宁静和踏实。
“现在年轻人,都不认这些野菜了。”王婶一边挖一边说,“我闺女上次回来,看我吃这个,还说我不讲卫生,有农药。我说,这是河滩地里的,干净着呢!”
马长耕点点头:“是啊,他们就知道吃那大棚里的,没味儿。”
挖完了荠菜,王婶分了一半给马长耕:“长耕哥,你拿回去尝尝鲜。”
马长耕推辞不过,接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慢悠悠地往岗上走。路上,聊起了今年的收成,聊起了在外面的儿女,聊起了村里的变化。话不多,但很自然。
回到家,马长耕把荠菜仔细择洗干净,用开水焯了,剁碎,和上肉馅,包了顿饺子。就着蒜泥醋,他吃得很香,比在那个“绿色餐厅”吃的野菜团子香多了。
下午,他拿着儿子买的智能手机,想去村头小卖部问问老板怎么解锁。路过村委会,看见门口围了一堆人,吵吵嚷嚷的。他凑过去一看,原来是村支书和几个干部正在跟几个村民解释什么事,手里拿着一张大大的规划图。他听了一会儿,好像是要在岗子南边那片集体林地上搞什么“乡村民宿旅游项目”,要砍掉一部分老树林,盖小木屋。
有几个老伙计不同意,吵着说那是老祖宗留下的风水林,不能动。村支书说:“这是发展经济的需要,是现代化新农村建设!到时候游客来了,大家都能增收!”
马长耕听着,心里不是滋味。那片林子,他小时候就在里面拾柴火、掏鸟蛋,夏天是乘凉的好去处。砍了林子盖房子,这岗子还是轩辕岗吗?
他没心思去小卖部了,转身往回走。路上,遇见王婶,她也听说了这事,一脸愁容地说:“哎,好好的林子,非要砍了,造孽啊。”
马长耕叹了口气,没说话。他感觉,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现代化”,正一步步逼近他最后熟悉的这片天地,连这岗子、这林子,似乎都要保不住了。
六
转眼到了收麦子的季节。往年这个时候,轩辕岗早就热闹起来了,机器的轰鸣声、人们的吆喝声,空气里都弥漫着麦子的焦香。可现在,地大都包给了种粮大户,几台大型联合收割机几天功夫就能收完,村里反而显得比平时还安静。
马长耕站在村口,望着远处麦地里那台像巨型甲虫一样的收割机在作业,所过之处,金色的麦浪瞬间消失,只留下齐刷刷的麦茬。效率是真高,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那种男女老少齐上阵、热火朝天的场面,少了那汗珠子摔八瓣的酣畅淋漓。
儿子建设打电话回来,说厂里最近忙,过几天再回来看他,还叮嘱他天热,少出门,多用空调,别省电。马长耕对着电话“嗯嗯啊啊”地应着。
挂了电话,他看看外面毒辣的日头,还是拎起他的破草帽,出了门。他不想开空调,那冷气吹得骨头缝都疼。他走到村后那片还没被流转出去的坡地,这里地薄,大户看不上,还零星有几户老人在种。地里种着玉米、大豆,还有红薯。绿油油的,看着喜人。他蹲在地头,看着邻村的老李头正撅着屁股给红薯秧翻秧。
老李头看见他,直起腰,捶捶背,招呼道:“长耕,来啦?瞅瞅我这红薯,长得不赖吧?”
马长耕走过去,摸摸厚实的红薯叶,说:“不赖,秋后肯定结大薯。”
老李头叹口气:“唉,也就咱这老棺材瓤子还伺候这点地了。年轻人,谁还愿意沾这泥巴?”
两人坐在地头的树荫下,卷了根旱烟,一边抽一边聊。聊庄稼,聊天气,聊儿女,也聊那个要砍林子搞旅游的项目,越聊越唏嘘。他们都觉得,这世界变得太快,快得让他们跟不上趟,快得让他们熟悉的一切都在一点点消失。
抽完烟,马长耕起身往回走。路过王婶家,看见院门开着,王婶正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剥蚕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他王婶,剥蚕豆呢?” “是啊,长耕哥,快坐。今年蚕豆结得好,你拿点回去煮着吃。”王婶热情地招呼。
马长耕也没客气,坐下帮着一起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王婶说起女儿在城里给她买了台洗衣机,她不会用,总觉得洗不干净,还是习惯用搓衣板。马长耕深有同感,说起儿子给他买的微波炉,热出来的饭菜总觉着有股怪味,不如用锅蒸的香。
“咱们啊,就是这土命,享不了那洋福。”王婶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马长耕也笑了。这一刻,他感到一种难得的轻松和理解。也许,在这飞速变化的时代里,能有个说得上话、理解你这份“不适应”的人,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傍晚,马长耕拿着王婶给的一兜毛豆回了家。他没用微波炉,还是用大铁锅,加了水和盐,把毛豆煮了。满屋都是豆荚的清香。他坐在枣树下,就着一碗小米粥,吃着煮毛豆,听着树上知了的叫声,觉得这日子,虽然冷清,但也还算有滋有味。
夜里,他又梦见了桂珍,还是年轻时模样,在灶间忙活,锅里冒着热气,闻着像是红薯粥的香味。他走过去,想帮把手,却怎么也走不到跟前……
七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马长耕正在院里给几盆花草浇水,那是王婶送他的月季,说好养活。突然,村支书领着几个人进了院子,其中还有一个拿着图纸的年轻人。
“长耕叔,忙着呢?”村支书笑着打招呼。
马长耕放下水壶,心里有些警惕:“支书,有事?”
村支书指着那个拿图纸的年轻人说:“这位是县里设计院的小张工程师。咱们村那个民宿项目,规划有点调整,想征求一下你们老辈人的意见。特别是关于岗子上那几棵老柏树,有人说年纪比村子还大,是文物,能不能保留?”
小张工程师摊开图纸,指给马长耕看。图纸画得花花绿绿,马长耕看不太懂,但他看到了岗子南边那片林子被标注了很多小房子,而那几棵他熟悉的老柏树的位置,似乎空了出来。
“长耕叔,您是老住户,了解情况。您看这几棵树,有啥说法没?值不值得重点保护?”小张工程师客气地问。
马长耕看着图纸,又抬头望了望岗子南边那几棵苍劲的古柏,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有啥说法?说法大了。我爷爷那辈就说,这几棵树是守着咱轩辕岗风水的。闹饥荒那年,树皮都被人剥了吃,它们也没死,硬是活下来了。后来日子好了,大家就更敬着它们了。你们要是把它们砍了,怕是村里好多老人心里都不落忍。”
村支书和小张工程师对视了一眼。村支书说:“叔,您的意见我们收到了。保护古树名木,也是新农村建设的内容。我们会认真考虑的,尽量在规划和保护之间找到平衡。”
他们又问了马长耕一些关于岗子历史、老地名由来的问题,然后走了。
马长耕站在院子里,心里有些复杂。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老古董的意见,好像还有点用。这“现代化”,似乎也不全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偶尔也会停下来,听听老辈人的声音。
晚上,儿子建设突然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原来他的小厂子遇到点麻烦,资金周转不灵,可能连工人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建设没细说,但马长耕看得出来,儿子压力很大。
“爹,还是您说得对,守着地,心里踏实。”建设难得地露出疲惫的神情,坐在马扎上,点了一支烟。“城里看着热闹,竞争也激烈,一步跟不上,就难了。”
马长耕给儿子倒了杯水,说:“遇事别慌,慢慢来。就像种地,有风调雨顺的年景,也有旱涝冰雹的灾年,熬过去就好了。”
建设看着父亲布满老茧的手和平静的面容,心里似乎安定了一些。父子俩第一次没有争论“现代”和“传统”的好与坏,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枣树下,听着夜虫的鸣叫。
八
麦收过后,下了一场透雨。轩辕岗的空气清新了许多。关于民宿项目的最终方案公布了,那几棵老柏树果然被保留了下来,只是周围的树林要做疏伐和改造。村民们议论纷纷,有支持的,有反对的,但总体上,比之前的激烈反对缓和了不少。
马长耕还是每天去岗子上转转,看看那几棵老柏树,看看坡地上老李头他们的庄稼。他也开始试着用儿子买的智能手机,让村头小卖部的老板教他怎么用微信语音聊天。第一次和孙子小磊视频通话,看到手机屏幕里孙子活蹦乱跳的样子,听着孙子喊“爷爷”,他咧开嘴笑了,虽然手忙脚乱,差点把手机掉地上。
他依然不习惯空调的冷气,更喜欢摇蒲扇;依然觉得微波炉热饭有怪味,宁愿费事用锅灶;依然看不懂电视里那些吵吵闹闹的节目,宁愿听收音机里的豫剧。但他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所有的“新玩意儿”都抱着抵触和不安的心情。他开始明白,有些东西他可能永远也学不会、习惯不了,但那没关系,这个世界总得给老古董留点地方。就像岗子上那几棵老柏树,它们也许跟不上周围日新月异的变化,但它们矗立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历史,一种记忆,一种无法替代的风景。
一天傍晚,王婶端着一碗自己腌的糖蒜来到马长耕家:“长耕哥,尝尝我今年的蒜,脆生不?”
马长耕接过碗,尝了一瓣,连连点头:“嗯,好!还是老味道!”
王婶笑着说:“咱这手艺,也算是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吧?”
两人都笑了。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把一切都染成了暖金色。马长耕想,这日子,就像这岗上的土,看着平常,却埋着根哩。这根,连着过去,也试着在新时代的土壤里,慢慢地、倔强地,扎下新的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