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夏镇往北二十五里,有个村子唤作轩辕岗。村头立着棵老槐树,少说也有三百年光景,枝叶繁茂得能遮住半亩地。树底下常摆着几张条凳,村里上了年纪的老汉们好在这儿聚着,抽旱烟,唠闲嗑,看日头从东爬到西。
老槐树往南百十步,有处旧祠堂,青砖灰瓦,门楣上悬着块匾,字迹已模糊难辨。祠堂平日里少有人至,只逢年过节才有人来打扫上香。可自打去年秋里,祠堂里忽然住了人。
是个外乡来的书生,自称姓琴,名穹,号澹斋。村里人嫌文绉绉的叫着拗口,便都唤他琴公子。
琴公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生得白净清瘦,眉目疏朗,穿一袭半旧不新的青布长衫,说话温声细语,见人总是先含笑揖首。他在祠堂厢房辟了间学堂,教村里娃娃们念书识字,却不收束脩,只说“识得几个字,总不是坏事”。
学堂不大,统共不过十来张桌椅。琴公子教书极有耐性,娃娃们顽皮捣蛋,他也从不呵斥,只温言劝导。下了学,他常抱出一张古琴,坐在老槐树下抚弄。琴音淙淙,如溪流漱石,引得不少村人驻足聆听。
“琴先生这手艺,真真是绝了。”常有人这般赞叹。
琴公子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言。他那张琴也古怪,比寻常琴要宽上几分,琴身两侧各有一排细孔,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琴尾处雕着个狰狞的兽头,双目圆睁,獠牙外露,与琴公子温文的气质颇不相称。
村里人只当他是哪个破落大户人家的子弟,流落到此谋生。却无人知晓,这张古琴中暗藏杀机,琴身内设精巧机关,拨动琴弦时可从音孔中射出细如牛毛的弩箭。琴穹更非寻常书生,而是身怀绝技的奇人。
这日晌午,日头毒得很,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祠堂学堂里,琴公子正教孩子们念《千字文》。忽然村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夹杂着马蹄和吆喝。
不多时,几个骑马的官差闯进祠堂院子,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穿着绸衫,摇着折扇,身后跟着七八个衙役。
“哪个是教书的?”那汉子扬声问道,眼睛在学堂里扫了一圈。
琴公子放下书卷,缓步走出:“在下便是。不知各位差爷有何贵干?”
汉子上下打量他一番,嘿嘿一笑:“奉县尊大人令,各村学堂须得教授新编的《国民训导》,你这儿自然也不能例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扔在桌上。
琴公子瞥了眼那册子,封面印着“大东亚共荣圈建设纲要”几个字,眉头微蹙:“差爷,乡野孩童,识字尚且艰难,这等深奥道理,只怕……”
“叫你教你就教,哪来这么多废话!”汉子不耐烦地打断他,“明日我等还要来查,若哪个背不出,你这学堂也甭开了!”
琴公子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既如此,在下照办便是。”
那汉子这才满意,又四下里张望一番,目光落在墙角的古琴上:“咦?你还会这个?正好,明日县里来的太君要到此巡查,你准备些曲目,到时候给太君助兴。”
琴公子眼底掠过一丝寒芒,旋即隐去,只躬身道:“谨遵差爷吩咐。”
官差们走后,琴公子站在院中,望着远处灰黄的土路,久久不语。几个胆大的学生凑过来问:“先生,明日还上课么?”
琴公子转身,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今日就到这里,你们都回家去吧。”
孩子们一哄而散。琴公子闩上祠堂大门,从墙角取出古琴,轻轻抚摸着琴身。夕阳从窗棂斜射进来,在琴弦上跳动着金色的光斑。
“终于来了。”他低声自语,指尖划过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
二
轩辕岗村不大,百几十户人家,却杂着十几姓如藤蔓般交织在一起,攀缠出一个人情世故的网。
村东头住着徐老四,是个铁匠。徐家铁铺在这一带颇有名气,打的锄头、镰刀,又锋利又耐用。徐老四今年五十有二,生得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说话声如洪钟。他女人去得早,留下个闺女,名叫徐凤芝,今年十九,出落得水灵灵一朵花似的。
这日黄昏,徐老四刚熄了炉火,正收拾家伙,就见琴公子提着个布包走来。
“徐师傅,打扰了。”琴公子揖了一礼,“在下想请您打件东西。”
徐老四用汗巾抹了把脸,笑道:“琴先生客气了,要打什么只管说。”
琴公子从布包中取出张图纸,铺在桌上。徐老四凑近一看,却是些奇形怪状的金属部件,有的细如牛毛,有的薄如蝉翼。
“这是……”徐老四皱起眉头。
“是在下设计的一种琴弦调音器。”琴公子神色如常,“需用精钢打造,务求精准。”
徐老四虽觉古怪,却也没多问,只点头应承下来:“成,我试试。不过这般精细活儿,得费些工夫。”
“有劳徐师傅。”琴公子又揖一礼,留下定金,告辞而去。
徐老四盯着图纸看了半晌,摇头嘀咕:“读书人的玩意儿,真是稀奇。”
这时凤芝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碗绿豆汤:“爹,喝口汤解解暑。”眼睛却瞟向琴公子远去的背影,脸上微微泛红。
徐老四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抹抹嘴道:“这琴先生,看着文弱,倒有些意思。”
凤芝轻声问:“他来找爹做啥?”
“打些古怪玩意儿。”徐老四收起图纸,“说是调琴用的。”
凤芝“哦”了一声,不再多问,心里却像有只小雀在扑腾。她见过琴公子几次,都是在老槐树下听他抚琴。那清越的琴音,那专注的神情,早已在她心中烙下印记。
徐老四瞧出女儿心思,嘿嘿一笑:“怎的?看上那书生了?”
凤芝脸一红,跺脚道:“爹胡说些什么!”转身跑回屋去。
徐老四摇头笑笑,又拿起图纸端详,眉头渐渐锁紧。他打铁三十年,见过各式各样的图纸,却从未见过这般精巧又诡异的物事。那细如发丝的钢针,那薄如纸片的簧片,分明是某种机括部件,绝非什么调音器。
“这琴先生,怕不是寻常人物。”徐老四喃喃自语。
三
翌日一早,县里来的官差和几个东洋人果然到了轩辕岗。村里顿时鸡飞狗跳,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祠堂学堂却被强行打开,娃娃们都被召集起来,战战兢兢地坐在堂下。几个东洋人坐在上首,官差和村里保长在一旁作陪。
琴公子抱着古琴,静立一旁,神情淡然。
为首的东洋人是个矮胖男子,留着仁丹胡,穿着呢子军装,腰挎军刀。他通过翻译说道:“久闻中原文化博大精深,今日特来领略。先生请奏一曲吧。”
琴公子躬身道:“既蒙厚爱,在下献丑了。”
他将古琴置于案上,整衣肃容,缓缓落座。指尖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忽然抬头问道:“不知阁下可听过《十面埋伏》?”
翻译如实转达。东洋军官眼睛一亮:“可是那首描绘楚汉相争的古曲?久闻大名,未曾得闻。”
琴公子微微一笑:“正是。此曲慷慨激昂,最合今日之景。”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按上琴弦。
初时琴音低沉,如潜流暗涌。渐渐声调转高,似金铁交鸣,杀伐之气扑面而来。琴弦在琴公子指下震颤,发出铮铮之声,忽如马蹄踏碎冰河,忽如箭矢破空呼啸。
东洋军官听得入神,不觉拊掌赞叹:“妙哉!果真名不虚传!”
琴公子神色不变,指尖翻飞愈急。琴音陡然转厉,如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就在乐曲达到高潮之际,琴身两侧音孔中悄然射出数道寒芒,细如牛毛,快似闪电。
堂上众人仍沉浸在琴声中,竟无人察觉异常。那东洋军官还在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欣赏的笑容。几个官差也听得如痴如醉。
琴音渐歇,余韵袅袅。琴公子缓缓收手,起身揖礼:“献丑了。”
堂上寂然无声。东洋军官仍保持着拊掌的姿势,脸上笑容依旧,却再无动静。几个官差也是这般,如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
琴公子轻叹一声,抱起古琴,缓步走出祠堂。
日头正好,老槐树下斑驳的光影洒了一地。村人们悄悄推开窗缝,见琴公子安然离去,而祠堂内久久无人出来,皆惊疑不定。
直到午后,才有胆大的村民摸进祠堂,顿时骇得魂飞魄散——堂上诸人俱已气绝,身上却不见半点伤痕,只有眉心处有个细小的红点,如被蚊虫叮咬一般。
消息传开,全村哗然。人们这才明白,那温文尔雅的琴先生,竟是深藏不露的奇人。
徐老四闻讯,急忙取出琴公子留下的图纸,再看时不由冷汗涔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些精巧部件,分明是打造暗器的材料。琴公子借他之手,完善了那架琴弩。
四
琴公子杀了东洋人和官差,自知轩辕岗不能再留。当夜,他收拾行装,准备离去。
月色如水,洒在祠堂院中。琴公子抱着古琴,站在老槐树下,望着这个生活了近一年的村庄,心中颇有不舍。
忽然,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琴公子警觉地隐入树影中,却见一个窈窕身影匆匆而来,竟是徐凤芝。
“琴先生?”凤芝轻声呼唤,脸上带着焦急之色。
琴公子缓步走出:“徐姑娘,这么晚了,有何事?”
凤芝见他背着行囊,眼圈一红:“你要走了?”
琴公子默然点头。
“带我走吧!”凤芝突然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我不怕牵连。”
琴公子微微一怔,摇头道:“江湖险恶,姑娘何必涉险。”
“我……我喜欢你!”凤芝鼓起勇气,脸涨得通红,“自从听了你的琴声,我就……我就……”
琴公子轻叹一声:“在下身负血海深仇,朝不保夕,岂敢耽误姑娘青春。”
原来琴公子本名秦穹,出身书香门第。全家因抵制东洋人推行奴化教育,惨遭灭门。唯有他一人侥幸逃生,带着家传的琴弩,隐姓埋名,誓要报仇雪恨。
凤芝听罢,泪如雨下:“既然如此,我更该陪你一同报仇!”
琴公子正色道:“报仇是在下的事,姑娘当有自己的人生。”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凤芝,“这枚玉佩,权当留念。若是有缘,他日必当再见。”
凤芝接过玉佩,泣不成声。
忽然,村外传来犬吠声,隐约可见火把光芒。琴公子神色一凛:“官差来了,姑娘快回吧!”
凤芝却拽住他的衣袖:“我知道一条小路,通往后山,我带你走!”
琴公子略一迟疑,终是点头:“有劳姑娘了。”
二人借着月色,悄悄绕出村庄,直奔后山而去。山路崎岖,凤芝却如履平地,显然常走此路。
至山顶,琴公子驻足回望,轩辕岗在月色中静谧如画。
“就送到这里吧。”琴公子道,“姑娘请回。”
凤芝忽然扑入他怀中,哽咽道:“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琴公子身子一僵,终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保重。”
说罢,转身步入山林,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凤芝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玉佩。
五
琴公子离去后,轩辕岗并未平静。官府派人来查了几次,都无功而返。村里人对外一致声称不知情,只说那琴先生是个外乡人,来历不明。
徐老四将琴公子留下的图纸焚毁,对打造暗器之事绝口不提。凤芝则常常独自一人坐在老槐树下,望着通往山外的小路发呆。
日子如水般流过,转眼到了麦收时节。今年天旱,收成不好,村里人脸上都带着愁容。
这日,徐老四正在打铁,忽见保长领着个陌生男子走来。那人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文质彬彬。
“徐老四,这位是省城来的贾先生,要在我们村办个纺纱厂,这可是大好事情啊!”保长介绍道。
贾先生含笑递上名片:“在下贾世仁,在省城做些小生意。见贵地妇女多闲散在家,想办个纺纱厂,也好让大家多个进项。”
徐老四擦擦手,接过名片看了看:“办厂是好事,只是……”
贾世仁忙道:“师傅放心,厂房、机器都由我出,村民只需出些劳力便是。工资待遇,绝对从优。”
保长也在旁帮腔:“是啊老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贾先生说了,先招三十个女工,培训期间照样发钱。”
徐老四沉吟片刻:“既如此,我去问问闺女。”
凤芝正在里屋绣花,听说此事,倒是很感兴趣:“爹,我去试试吧。整日在家闲着,也不是个事。”
徐老四想了想,点头应允。
贾世仁的纺纱厂很快办了起来,就在村西头的旧庙里。三十来个姑娘媳妇报名做了女工,凤芝也在其中。
起初倒也顺利,贾世仁运来了几台旧纺纱机,请了师傅来教。女工们每日里叽叽喳喳,学着纺纱织布,好不热闹。
可过了些时日,怪事渐渐多了起来。先是工钱迟迟不发,贾世仁总是推说资金周转不灵。后来更是要求女工们加班加点,有时甚至干到深夜。
这日晚间,凤芝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对徐老四道:“爹,我觉得这贾先生不太对劲。”
徐老四放下铁锤:“怎的了?”
“他老是打听琴先生的事,问东问西的。”凤芝蹙眉道,“今天还问我见没见过一张图纸。”
徐老四神色一凛:“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不知道。”凤芝道,“可我瞧他那眼神,分明不信。”
徐老四沉吟道:“明日我去厂里看看。”
次日,徐老四借口送饭,来到纺纱厂。贾世仁正坐在办公室里拨算盘,见徐老四来,忙起身相迎。
“徐师傅怎么得空来了?”贾世仁笑道。
徐老四将饭盒递给凤芝,四下打量一番:“来看看闺女。贾先生这厂子办得不错啊。”
贾世仁叹道:“勉强维持罢了。如今时局艰难,生意不好做啊。”
二人正说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女子哭喊着跑进来:“贾先生,行行好,把我女儿的工钱结了吧!她爹病得厉害,等着钱抓药啊!”
徐老四认得这是村西头的葛寡妇,她女儿小翠也在厂里做工。
贾世仁皱起眉头:“不是说了吗,资金周转不开,再等几日。”
葛寡妇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等不得了啊贾先生!再等,人就没了!”
贾世仁面露不耐,正要呵斥,徐老四抢先道:“贾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实在困难,我先垫上如何?”
贾世仁干笑两声:“怎好让徐师傅破费。”说着不情不愿地掏出几张钞票,扔给葛寡妇,“拿去拿去,以后别再来了!”
葛寡妇千恩万谢地走了。徐老四冷眼旁观,心中疑窦更甚。
当晚,徐老四悄悄找到保长,问道:“这贾世仁什么来头?保长可清楚?”
保长支支吾吾:“省城来的大老板,咱们可得罪不起。”
徐老四冷笑道:“我看不像什么正经商人。保长,咱们乡里乡亲的,可不能眼看着闺女媳妇们被人欺负。”
保长叹道:“老四,不瞒你说,我也觉得不对劲。可人家有来头,咱们惹不起啊!”
徐老四默然不语,心中已有计较。
六
又过了几日,贾世仁突然宣布要举行一个“劳模表彰大会”,邀请村里人都来参加。还特地从县里请来了戏班子,说要热闹热闹。
大会那日,村西头空地上搭起了台子,锣鼓喧天,好不热闹。贾世仁坐在台上,满面春风。台下坐满了村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徐老四和凤芝也来了,坐在人群中间。徐老四注意到,台周围多了几个陌生汉子,眼神犀利,腰间鼓囊囊的,显然藏着家伙。
“今日请大家来,一是表彰优秀女工,二是宣布一个重要决定。”贾世仁站起身,朗声说道,“经过这段时间考察,我发现轩辕岗人杰地灵,打算扩大投资,再办一个织布厂!”
台下响起一阵惊呼。保长带头鼓掌,村民们也跟着拍起手来。
贾世仁摆摆手,示意安静:“但是,建厂需要资金。我打算向大家募集股金,每股十元,年底分红保底五成!”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十元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够一个三口之家吃用一个月了。
贾世仁又道:“当然,不愿出钱的也不强求。不过将来厂子办成了,就别怪我不照顾乡亲了。”
这时,台下站起一人,却是村中的老秀才闻先生:“贾先生,空口无凭,何以取信?”
贾世仁笑道:“闻先生问得好。我这里有省城商会出具的担保书,还有县太爷亲笔题写的匾额。”说着展示了几份文件。
村民们见状,又开始交头接耳,显然有些心动。
徐老四突然站起身:“贾先生,我有个问题。”
贾世仁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仍笑道:“徐师傅请讲。”
“请问贾先生,为何总是打听琴先生的事?”徐老四直视贾世仁,“莫非办厂是假,找人是真?”
贾世仁脸色一变:“徐师傅这是什么话?我纯粹是赏识琴先生的才华,想请他出山相助。”
徐老四冷笑:“恐怕不是吧?我听说省城悬赏捉拿刺杀东洋要犯的凶手,赏金可是不少啊!”
台下顿时哗然。贾世仁脸色铁青,喝道:“徐老四,你休要血口喷人!”
那几个陌生汉子悄悄向徐老四围拢过来。
徐老四毫无惧色,继续道:“诸位乡亲想一想,这贾世仁来后,可曾真正给过大家好处?工钱拖欠不说,还要大家掏钱入股。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村民们如梦初醒,纷纷点头称是。
贾世仁恼羞成怒,大喝一声:“给我拿下!”
那几个汉子猛地扑向徐老四。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琴音,清越悠扬,如泉水叮咚。
众人都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远处老槐树下,一个青衫男子正抚琴而坐,不是琴公子是谁?
贾世仁又惊又喜:“好哇!正主儿来了!给我抓住他!”
琴公子不慌不忙,指尖在琴弦上拨动。琴音忽转急促,如雨打芭蕉。那几个扑向徐老四的汉子突然惨叫一声,纷纷倒地,每人眉心都多了一个细小的红点。
贾世魂飞魄散,转身欲逃,却听琴音又变,如金戈铁马,杀伐之气弥漫全场。他腿一软,跪倒在地:“好汉饶命!饶命啊!”
琴公子止住琴音,缓步走来:“说,谁派你来的?”
贾世仁磕头如捣蒜:“是……是县里的龟田太君……说抓住凶手,赏大洋五千……”
琴公子冷笑:“果然如此。”转头对村民们道,“诸位乡亲,今日之事,大家有目共睹。这贾世仁欺压乡里,勾结倭寇,罪不容诛。该如何处置,请大家定夺。”
村民们群情激愤,纷纷喊道:“打死他!打死这个汉奸!”
徐老四上前一步:“且慢!打死他脏了我们的手。不如捆送县衙,让官府发落。”
琴公子点头:“徐师傅说得是。”
当下几个年轻后生上前,将贾世仁捆了个结实。
琴公子又对众人揖了一礼:“在下秦穹,连累乡亲了。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徐老四忙道:“琴先生且慢!如今世道纷乱,不如就在村中住下,也好有个照应。”
村民们也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先生就留下吧!”
琴公子沉吟片刻,目光与凤芝相遇,见她眼中满是期盼,终是点了点头:“既蒙不弃,在下就叨扰了。”
众人皆大欢喜。唯有贾世仁面如死灰,被押往县衙去了。
七
琴公子重返轩辕岗,在徐老四帮助下,在村东头另辟了一处学堂,仍旧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不同的是,如今村里人都知他身怀绝技,对他更是敬重有加。
徐老四常邀琴公子到家中饮酒,二人甚是投缘。凤芝更是欢喜,每日里变着法子做好吃的送去学堂。
这日,徐老四备了几样小菜,请琴公子到家中小酌。酒过三巡,徐老四道:“秦先生,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琴公子放下酒杯:“徐师傅但问无妨。”
“那日你所用琴弩,精巧无比,不知是何来历?”
琴公子叹道:“此乃家传之宝。先祖曾为明朝锦衣卫教头,精于机括之术。后来家道中落,此琴代代相传,至我手中,已是第七代了。”
徐老四啧啧称奇:“难怪如此精巧。不知可否让老夫开开眼?”
琴公子取出古琴,徐老四仔细端详,只见琴身暗藏机关,巧夺天工,不由连声赞叹。
这时凤芝端菜进来,见状也凑近观看,好奇道:“这琴弩如此厉害,可能教我使用?”
琴公子摇头:“此乃杀人之器,非女子宜学。”
凤芝不服:“女子又如何?如今乱世,学些防身之术,有何不可?”
徐老四也道:“秦先生,小女虽愚钝,却也有些机灵。你若方便,教她几招防身也好。”
琴公子沉吟片刻,终是点头:“既如此,我便教你些粗浅功夫。但这琴弩杀伐太重,不宜轻传。”
凤芝大喜,当即就要拜师。琴公子忙拦住:“不必行此大礼,你我平辈论交即可。”
自此,琴公子除了教书,闲暇时便教凤芝些拳脚功夫。凤芝天资聪颖,学得很快。二人朝夕相处,情愫暗生。
转眼到了中秋。这日晚间,琴公子在院中摆下香案,祭月赏菊。徐老四父女也被邀来同乐。
月华如水,菊香袭人。琴公子取琴抚弄一曲《明月几时有》,琴音清越,如泣如诉。
曲终,凤芝忍不住问道:“秦先生,你今后有何打算?”
琴公子望月叹道:“国仇家恨未报,岂敢安于现状。待时机成熟,我还是要走的。”
凤芝神色黯然:“就不能留下吗?”
琴公子默然不语。徐老四见状,岔开话题:“今日佳节,不说这些。来,喝酒喝酒!”
三人正饮宴间,忽听村外传来枪声。徐老四神色一凛:“不好!怕是土匪来了!”
轩辕岗地处偏僻,时有土匪骚扰。村民们闻声,纷纷闭户熄灯。
琴公子侧耳倾听片刻,皱眉道:“不是土匪,是军队。”
果然,不多时,一队官兵闯进村来,挨家挨户搜查,说是追捕逃犯。
保长战战兢兢地引路,来到徐老四家。为首军官打量琴公子几眼,问道:“此人是谁?看着面生。”
徐老四忙道:“这是村里教书的琴先生。”
军官冷笑:“教书先生?我看不像!”突然喝道,“给我拿下!”
几个兵士一拥而上。琴公子身形不动,待他们近前,突然衣袖一拂,那几个兵士如遭重击,纷纷倒地。
军官大惊,拔枪欲射。琴公子指尖在琴弦上一拨,一道寒芒射出,正中军官手腕。手枪落地,军官惨叫一声。
“好个教书先生!”军官咬牙道,“果然是你!省城刺杀龟田太君的凶手!”
琴公子淡然道:“倭寇侵我国土,杀我同胞,人人得而诛之。”
军官厉声道:“你可知对抗皇军,是什么下场?”
琴公子冷笑:“无非一死而已。但今日谁死谁活,还未可知。”
话音未落,琴音乍起,如暴雨倾盆。官兵们纷纷倒地,无一幸免。
徐老四父女看得目瞪口呆。琴公子收琴叹道:“此地不能再留了。徐师傅,凤芝,你们多保重。”
凤芝急道:“我跟你走!”
琴公子摇头:“此去凶险异常,我不能连累你。”
徐老四却道:“秦先生,让小女跟你去吧。她虽不才,也能有个照应。总比留在村里,日后被官兵报复强。”
琴公子沉吟良久,终是点头:“既如此,收拾东西,即刻动身。”
凤芝喜极而泣,急忙回房收拾。徐老四取出一包银元,塞给琴公子:“路上用度,不要推辞。”
琴公子躬身一礼:“徐师傅大恩,秦某没齿难忘。”
徐老四扶起他:“只盼你好好待凤芝。他日太平了,回来看看。”
这时凤芝已收拾停当。父女二人洒泪而别。琴公子携凤芝,趁着月色,悄然离去。
八
琴公子与凤芝离了轩辕岗,一路向西。凤芝初次远行,见什么都觉新鲜。琴公子却心事重重,时常回首东望。
这日,二人行至一处集镇,但见市井繁华,人来人往。凤芝好奇地四下张望,忽然扯了扯琴公子的衣袖:“你看那人,是不是贾世仁?”
琴公子循指望去,果然见贾世仁从一家茶馆出来,衣着光鲜,满面春风。
“奇怪,他不是被送官了吗?怎会在此?”凤芝诧异道。
琴公子蹙眉:“此事蹊跷。你在此等候,我去探个究竟。”
说罢悄悄跟上贾世仁。只见贾世仁进了一处大宅,门楣上挂着“龟田商会”的牌子。
琴公子心中了然,返回对凤芝道:“果然如此。这贾世仁是倭寇的走狗,想必是使了银子,被放出来了。”
凤芝愤然:“这等汉奸,真是该死!”
琴公子沉吟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尽快离开。”
二人正要转身,忽听有人喝道:“站住!”
几个黑衣汉子围了上来,为首一人冷笑道:“秦先生,别来无恙啊?”
琴公子将凤芝护在身后:“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哈哈一笑:“龟田太君有请,先生还是乖乖跟我们走吧。”
琴公子冷笑:“就凭你们?”突然衣袖一拂,数枚银针射出,那几个汉子应声倒地。
琴公子拉起凤芝:“快走!”
二人疾步穿街过巷,身后追兵越来越多。琴公子见势不妙,闪进一条小巷,推开一扇木门,躲了进去。
屋内一个老妇正在纺线,见二人闯入,吃了一惊。琴公子忙道:“婆婆莫怕,我们遭人追赶,暂避片刻。”
老妇打量二人,点头道:“后面有地窖,快躲进去。”
二人刚藏好,追兵已破门而入:“老太婆,可见一男一女经过?”
老妇不慌不忙:“往西边去了。”
追兵信以为真,呼啸而去。
琴公子和凤芝从地窖出来,连声道谢。老妇摆摆手:“看你们不像坏人,快走吧。这龟田商会势力大得很,惹不起的。”
琴公子谢过老妇,与凤芝匆匆离去。
出得镇子,凤芝心有余悸:“好险!幸亏那婆婆好心。”
琴公子叹道:“乱世之中,百姓最苦。倭寇横行,汉奸当道,不知何时才能太平。”
凤芝忽然道:“秦大哥,我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你武功高强,为何不组织义士,共抗倭寇?总比独来独往强啊。”
琴公子一怔,沉吟道:“我也想过此事。只是势单力薄,难成大事。”
凤芝道:“轩辕岗的乡亲们都敬重你,附近村里也有不少热血青年。若能串联起来,未必不能成事。”
琴公子眼前一亮:“你说得对!独木难支,众擎易举。咱们这就回去,联络志士,共图大业!”
二人相视而笑,转身向东而行。
夕阳西下,将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前路漫漫,凶险未知,但他们心中却充满希望。
乱世之中,个人如蝼蚁,但万众一心,终能撼动大山。
琴声再起,不再是孤音独奏,而是万众和鸣。那琴弩中的杀机,也将化为救国的利器。
豫东平原上,一个新的故事正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