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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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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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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醉黄昏

第一章

午后,轩辕岗小学的院墙上,爬山虎叶子蔫巴巴地卷着边。董砚堂光着膀子,汗珠子顺着脊沟往下淌,在旧藤椅的凹坑里积成一小汪水。

“砚堂叔,您这门槛比阎王殿还难进哩!”外头有人拍门板,声音带着笑。是教语文的李挽澜,挽着裤腿,脚上一双塑料凉鞋沾着泥点子。

董砚堂不吭声,只把记账本子翻得哗哗响。水泥地上堆着成摞的浅绿色教案本、印着红字的搪瓷脸盆、毛巾、蛤蜊油,空气里混着汗味、劣质墨水味和一股子淡淡的麦秸腐气。他在这学校管了二十年后勤,头发从乌黑管到花白,今年秋里就要退了。这是最后一次发办公用品。

窗户外头挤着七八个脑袋。数学老师徐守仁喊:“老主任,通融通融,叫俺进去喝口水呗,喉嗓眼冒烟哩!”

董砚堂头也不抬:“排队!一个个来!谁挤谁最后领!”

这是校长钱秉璋昨儿特意交代的。往年发放时总乱哄哄的,不是少个盆就是缺本子,最后总得学校贴钱补买。钱校长说话慢悠悠,话里的意思却沉甸甸:“砚堂啊,站好最后一班岗。”

门外的说笑声低了下去。董砚堂抹一把脸,开始唱名:“葛秀娥!”“哎!”一个瘦高个女人应声挤过来。董砚堂递出去一套:盆、毛巾、本子、肥皂。女人手指尖有些糙,接过时在他手心轻轻挠了一下。董砚堂眼皮一跳,女人却已扭身走了,只剩下空气里一丝淡淡的雪花膏味。

发放持续了个把时辰。外头渐渐静了,只余蝉鸣和远处涡河上拖船的汽笛声。董砚堂点上一支散花烟,眯眼瞅着窗外。操场边的杨树叶子一动不动,天蓝得像刚染好的粗布。

脚步声近。钱校长来了,后头跟着他小儿子锁柱。校长穿戴齐整,灰的确良衬衫扣到风纪扣,虽说也五十多了,头发还乌黑——村里人私下说,是用了县里百货大楼买的染发剂。

“砚堂,发放顺利吧?”校长问。

“顺利!就剩您的了。”董砚堂赶忙起身,递烟。校长摆摆手,董砚堂便转身去取货。可手伸到一堆毛巾上,却顿住了——数来数去,差一条。

他脑门上的汗唰地又冒了出来。不可能!这次严防死守,没人能顺手牵羊。他弓着腰,几乎把脸埋进那堆毛巾里翻找,汗滴答落在水泥地上。

钱校长不说话,只一下下摸着锁柱的头。那孩子眼珠乌亮,忽然伸手指道:“董爷,你脖上搭的是啥?”

董砚堂一愣,反手摸去——果然抓着一条新毛巾。雪白的毛巾被他汗湿的脖子洇出些微黄印子。他忙扯下来扔进盆里,嗓门陡然亮起来:“找着了!没丢!没丢哩!”

钱校长笑了笑,没说什么,接过东西走了。董砚堂望着校长背影,脸上臊得慌。他清楚看见校长转身时嘴角那丝没藏好的讥诮。

人散尽了。董砚堂闩上门,独坐在昏暗中。藤椅吱呀响,他摸出那条白毛巾,捂在脸上。毛巾有股碱味,混着自己的汗酸气。他想起三十五年前刚来学校时,也是个闷热天,老校长递给他一条毛巾擦汗。那时他头发浓密,胳膊上的肉一疙瘩一疙瘩的。

窗外,暮色四合。轩辕岗上传来谁家唤孩子吃饭的叫声,悠长,像一条无形的线,牵动着村庄的呼吸。

第二章

葛秀娥沿着涡河河堤往家走。河面不宽,水黄澄澄的,浮着些草屑和泡沫。对岸是轩辕岗的坟地,大大小小的土堆掩在槐树林里。她走得急,手里拎着的搪瓷盆一下下磕着腿。

刚才在董砚堂手心里那一下,是她故意的。这个老光棍,管了二十年仓库,手指头缝里漏点东西就够别人家用半年。但她葛秀娥不是为占便宜——她男人肖长山在县水泥厂伤了腰,卧床三年了,家里就靠她代课那点工资。她是为别的事。

进村时,碰见钱校长的媳妇尤凤英正站在门口磕瓜子。尤凤英穿件淡紫色碎花衬衫,是县里的最新样式,头发烫着小卷儿。

“秀娥,领东西了?”尤凤英眼神往她盆里一溜,“哟,今年毛巾厚实。”

葛秀娥笑笑:“都一样。凤英姐你这衣裳好看。”

尤凤英掸掸衣襟:“秉璋去市里开会捎的。我说别乱花钱,他不听。”话里透着得意。

葛秀娥嗯啊着应酬几句,拐进自家胡同。土坯房低矮,窗棂上糊的塑料纸破了洞,风一吹哗啦响。肖长山在床上咳嗽,一声接一声,掏心掏肺。

“爹!”小女儿燕燕扑过来,摸盆里的新毛巾,“真白!”

葛秀娥推开女儿:“别摸!留着有用。”她走进里屋,把东西一样样放好。丈夫咳嗽稍停,哑声问:“没少吧?”

“没。”葛秀娥答得简短。她不想提董砚堂,更不想提差点少一条毛巾的事。有些事,像河底的淤泥,最好别搅动。

夜里,她摸出枕套里藏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三十七块钱,一堆毛票,还有一张照片——不是肖长山,是另一个男人的背影,站在一片麦地里。照片泛黄,边角磨损。

院门吱呀一响。葛秀娥忙藏好东西。是邻居徐守仁,来借锄头。徐守仁教数学,精瘦,眼珠转得快,村里人都说他心眼比筛子眼还多。

“秀娥,见着董主任没?”徐守仁压低声,“听说毛巾少了一条?”

葛秀娥心里一跳:“谁说的?没少。”

徐守仁嘿嘿笑:“钱校长家锁柱说的,说老董急得猴跳圈哩!”他凑近些,“我看老董是老了。听说下个月就来新主任,叫穆什么,县教育局穆科长的侄女。”

葛秀娥捏紧了手指。新主任?那件事还能办成吗?

送走徐守仁,她躺在丈夫身边。肖长山的呼吸粗重,带着痰音。窗外月亮很大,照得屋里灰白。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月亮,她在麦秸垛后面把照片塞给那个男人。男人说:“等复读了考上大学,回来接你。”

可他再没回来。听说去了南方,做生意发了财。

葛秀娥闭上眼。涡河的水声隐隐传来,像永不止息的叹息。

第三章

董砚堂决定去一趟葛秀娥家。

毛巾事件后,他总觉得钱校长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退休前的最后一个月,不能出岔子。更重要的是,葛秀娥上个月找过他,想提前支取下一学年的代课工资——二百四十块钱。当时他拒绝了,学校没这先例。

但现在,他改了主意。葛秀娥男人病着,女儿念书,难。而且……董砚堂摸摸下巴,想起女人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

他拎了一兜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葛秀娥家院门虚掩着,他推开,看见女人正蹲在地上搓衣服。盆里水浑浊,她胳膊用力时,肩胛骨像两只欲飞的鸟。

“董主任?”葛秀娥站起身,在围裙上擦手,“您咋来了?”

“看看长山兄弟。”董砚堂把鸡蛋递过去,“自家鸡下的,补身子。”

葛秀娥引他进屋。药味混杂着霉味扑面而来。肖长山躺在床上,瘦得脱形,眼窝深陷。两人尬聊几句,董砚堂使个眼色,葛秀娥跟他到院里。

“那事,我琢磨了,”董砚堂压低声音,“支钱不合规矩,但我私人先借你。啥时有了啥时还。”

葛秀娥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这……不合适吧?”

“乡里乡亲的,啥不合适。”董砚堂看着她汗湿的鬓角,“明儿晌午,你去学校仓库取。”

他走了。葛秀娥站在院里,捏着衣角。二百四十块,不是小数目。董砚堂为啥突然变卦?她不是小姑娘了,懂男人的那种眼神。但家里等钱买药,燕燕的学费也该交了。

下午她去小卖部买盐,碰见徐守仁媳妇宋彩云。宋彩云嘴碎,扯闲篇时说:“听说没?钱校长小姨子尤三姐要来自代课哩!说是顶谁的缺……”眼神往葛秀娥这边瞟。

葛秀娥心里咯噔一下。代课老师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顶谁的缺?莫非……

她拐弯去了村长家。村长洪庆丰是钱校长连襟,正坐在院里树荫下搓玉米。听葛秀娥旁敲侧击,他呵呵笑:“秀娥啊,放心,你教得好,谁也顶不了。”话没说死,却更让人心慌。

夜晚,葛秀娥睡不着。她摸出那张照片,想撕了,又舍不得。最后找来个铁盆,躲在灶房里点火。照片卷曲、焦黑,化成灰烬。门外突然传来燕燕的哭声:“娘!爹咳血了!”

第四章

董砚堂从学校仓库的旧木箱里翻出个铁皮盒。里面是他多年攒下的东西:一沓粮票、几张工业券、一枚五四式步枪子弹壳(是他当民兵时藏的),还有一小卷钱。他数出二百四十块,用橡皮筋扎好。

窗外的杨树上,两只斑鸠在叫。董砚堂想起三十五年前,他刚从部队复员,分来学校管后勤。老校长带他认仓库,指着满屋东西说:“砚堂,这都是国家财产,咱得看好。”他挺胸脯保证:“人在东西在!”

如今呢?为个女人,动私心。他叹口气。也不全为葛秀娥。退休像一道门槛,跨过去,人就真老了。他想在变老前,做点出格的事,证明自己还没朽透。

晌午头,日头毒得很。葛秀娥来了,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纽扣扣到脖子根。

“这是二百四。”董砚堂把钱递过去。女人接钱的手指在抖。

“董主任,谢谢您……我尽快还。”

“不急。”董砚堂喉结滑动,“坐下喝口水?”

葛秀娥没坐。她瞥见墙角堆着几捆新到的作业本,随口问:“又进新本子了?”

“啊,县里文具厂送的。”董砚堂靠近一步,“秀娥,你……以后有啥难处,尽管说。”

女人退后半步,腰抵住桌子:“董主任,您恩情我记着。钱一定还。”她转身要走。

“等等!”董砚堂抓住她胳膊。皮肤温热,有汗意。他像被烫着似的松开,从抽屉里抓出两本硬壳笔记本,“给孩子用。”

葛秀娥没接。她看着董砚堂,眼神复杂:“主任,您是个好人。别……别让人说闲话。”

她走了。董砚堂立在原地,半晌,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下午,县教育局来了人,检查开学准备。带队的是穆科长,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神情严肃。钱校长陪着,董砚堂跟在后面。穆科长问仓库管理情况,董砚堂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检查完,穆科长对钱校长说:“老钱,仓库管理要规范。我侄女穆秋萍下周来报到,接董老师的班。你带带她。”

声音不大,但董砚堂听见了。他脑袋嗡的一声。交接提前了?钱校长从来没提过!

晚饭时,董砚堂扒拉几口就饱了。他搬了竹椅到院里,看天上星星。银河斜斜跨过天际,像一道巨大的疤痕。村里有狗叫,有人声,有谁家在放道情戏,悲悲切切的唱腔随风飘来:

“人生一世草一秋,多少恩怨心中留……”

他想起老家轩辕岗的规矩:人老了,要提前备好寿材、寿衣,体体面面。他棺材板早备好了,是上好的桐木,停在老屋厢房里。死亡他不怕,怕的是被人遗忘,像河滩上的脚印,水一冲就没了。

夜更深时,他听见敲门声。是徐守仁,拎着半瓶鹿邑大曲。

“砚堂哥,喝点?”

两人对坐。徐守仁抿口酒,啧啧道:“听说穆科长的侄女要来了?啧啧,年轻,听说才二十八。”

董砚堂嗯了一声。

徐守仁凑近:“哥,你退休手续……没人为难吧?”

“能有啥为难?”

“嘿嘿,我就随口一问。”徐守仁眼神闪烁,“对了,葛秀娥家男人……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她找你借钱的?”

董砚堂酒醒了一半:“谁说的?”

“彩云听尤凤英说的。钱校长也知道哩。”

董砚堂手一抖,酒洒在裤子上,凉飕飕的。

第五章

葛秀娥用那二百四十块钱抓了药,交了电费,给燕燕买了新书包。还剩五十块,她藏在砖缝里。

肖长山吃了新药,咳喘轻了些。夜里,他忽然拉住葛秀娥的手:“秀,苦了你了。”

葛秀娥鼻子一酸:“说啥哩。”

“我要是走了……你就找个人。徐守仁家表弟,跑运输的,人实在……”

“瞎说!”葛秀娥抽出手,“睡吧。”

她起身到院里,打水冲澡。井水凉,激得皮肤起栗。月光下,身体显出轮廓:乳房有些下垂,腰身也不再纤细。老了。那个麦地里的背影,怕是也认不出她了。

第二天上课,她发现学生作业本没发齐。去仓库领,见一个年轻女人正在清点物品。烫卷发,穿连衣裙,胸脯高耸。

“葛老师是吧?我是穆秋萍,新来的后勤主任。”女人声音清脆,带着点城里人的腔调,“本子在这,签个字。”

葛秀娥签字时,手有些僵。新本子纸张光滑,印着拼音格子。穆秋萍笑吟吟道:“董老师退休了,以后有啥事找我。”

葛秀娥愣住:“董主任……啥时退的?”

“就今天上午。钱校长没通知?手续办完了。”

葛秀娥抱着本子往回走,脚像踩在棉花上。董砚堂走了?那借款……她没来得及还。而且,新主任知道这事吗?

午后,钱校长来找她,脸色不大好看:“秀娥啊,听说你找董砚堂借了钱?”

葛秀娥心跳如鼓:“是……家里急用。”

“唉,董砚堂也是糊涂!私人借款,违反纪律。现在他走了,账目上……”钱校长叹口气,“这样,钱你还给学校,我让会计出个收据。这事就算了了。”

葛秀娥浑浑噩噩地点头。她取回那五十块,又向徐守仁媳妇借了九十,还差一百。宋彩云斜着眼:“秀娥,不是我说你,董砚堂的钱也敢借?老光棍的心思,谁不知道?”

葛秀娥咬咬牙,去了董砚堂家。

老屋在村东头,门前有棵老槐树。董砚堂正坐在树下捆旧报纸,见是她,愣了一下。

“董主任,我还您钱。”葛秀娥递上一百五十块,“剩下的……我尽快凑。”

董砚堂没接钱。他眼神浑浊,像蒙了层灰:“学校那边……”

“钱校长说,还学校就行。”

董砚堂沉默片刻,接过钱,手指擦过她掌心,粗粝得很。“秀娥,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葛秀娥摇摇头,转身要走。

“等等!”董砚堂进屋,拿出个布包,“给长山兄弟。灵芝粉,托人买的,补气。”

葛秀娥不要。董砚堂硬塞给她,布包沉甸甸的,压手。

回去路上,遇见尤凤英和穆秋萍在说话。两人看见她,停了话头。尤凤英笑道:“秀娥,听说长山好些了?真是菩萨保佑。”

穆秋萍则淡淡点头,眼神有些冷。

葛秀娥走远了,还感觉后背粘着两道目光。

夜里刮起大风,呜呜响,像野鬼哭坟。肖长山又咳血了,脸憋得紫涨。葛秀娥慌忙去请村医,路过学校时,见仓库亮着灯——穆秋萍还在加班清账。

村医来了,扎针灌药,忙到天亮。肖长山缓过来了,睡了过去。葛秀娥瘫坐在灶门口,望着灰白的天空,忽然觉得累极了。她摸出那块灵芝,想掰点熬汤,却发现布包角落里,塞着一卷钱。正是她还的那一百五十块。

董砚堂根本没要。

第六章

董砚堂开始真正过退休日子了。每天早起,拎着鸟笼去河堤遛弯,看老头们下棋,然后去喝胡辣汤。汤是徐守仁姐夫开的店,味道浓,胡椒放得足。

人们见了他,依旧叫“董主任”,但眼神里的热乎劲淡了。倒是穆秋萍,很快成了红人。她搞了新的领取制度,办公用品按月发,还要签字按手印。老师们私下抱怨:“比衙门还麻烦!”但钱校长支持:“规范管理嘛!”

这天,董砚堂正喝汤,听见邻桌议论:葛秀娥的代课名额可能保不住了,尤凤英的妹子要来代课。徐守仁姐夫压低声音:“听说葛秀娥得罪了穆秋萍?还是钱校长的意思……”

董砚堂碗一搁,汤没喝完就走了。

他去找钱校长。校长室换了新沙发,穆秋萍正坐着汇报工作,见了他,礼貌地点点头,继续对校长说:“……库存差三条毛巾,两打本子。董老师时期的账,对不上。”

董砚堂血往头上涌:“啥对不上?我经手的东西,一分一厘都不差!”

穆秋萍拿出账本:“您看,去年九月领毛巾三十条,实发二十八条。今年三月教案本少五本……”

“那是破损淘汰!我都记了账的!”

“账是您自己记的。”穆秋萍语气平静,“现在实物与账目不符,学校得贴钱补上。”

董砚堂气得手抖。钱校长打圆场:“老董,别激动。秋萍也是按制度办事。贴的钱不多,学校承担了。”

“这不是钱的事!”董砚堂吼,“我董砚堂管仓库二十年,没贪过学校一根粉笔头!”

他摔门而出。走到河边,对着浑浊的河水大口喘气。河面上漂着死鱼,肚皮朝天,瞪着无神的眼。

身后有人轻声说:“董主任。”

是葛秀娥。她提着篮子,里面是洗好的衣服。

“您别为我的事……去找校长了。”她低着头,“尤三姐来代课,也好。我正好照顾长山。”

董砚堂愣住:“你咋知道?”

“宋彩云说的。还说……您为我借钱的事,被穆主任抓了把柄。”

董砚堂苦笑:“秀娥,是我连累了你。”

女人摇摇头:“都是命。涡河的水往东流,人哪能拗得过命。”

她走了。河风掀起她衣角,露出腰间一截白皙的皮肤。董砚堂想起三十多年前,他喜欢过的一个姑娘,也是这么瘦,腰细得一把能掐住。后来姑娘嫁给了县干部,走了。他再没心动过了。

直到遇见葛秀娥。起初是怜她命苦,后来……生了妄念。老男人的妄念,像老树发新芽,可笑又可怜。

傍晚,他去了学校仓库。穆秋萍正在锁门。

“穆主任,”他声音干涩,“账目差的钱,我补。那些东西,确实是我经手没的——有些送给困难学生了,没记账。是我的责任。”

穆秋萍诧异地看着他:“董老师,您这是……”

“我就一个要求:葛秀娥的代课名额,别动。她男人病着,孩子小,难。”

穆秋萍沉吟片刻:“这事……我得请示钱校长。”

“你跟钱秉璋说,”董砚堂挺直腰板,“他盖房时偷学校水泥的事,我可还记着账呢!”

第七章

麦子终于熟透了。豫东平原上,金黄铺天盖地。热风一吹,麦浪翻滚,空气里弥漫着麦粒的香气。

轩辕岗的人忙起来。学校放了农忙假,老师们都回家收麦。葛秀娥家地少,只有亩半,她起早贪黑地干。燕燕跟在后面拾麦穗,小脸晒得黝黑。

董砚堂也下了地。他地租给了别人,但闲不住,帮五保户雷老汉收割。雷老汉七十八了,儿子在城里打工,几年不回一趟。

日头毒,董砚堂割一阵就汗流浃背。雷老汉坐在地头树荫下,用草帽扇风:“砚堂,歇会儿!老了,不比当年喽!”

董砚堂直起腰,望见远处葛秀娥的地里,女人正弯腰挥镰,身影单薄得像风中的麦秆。他想了想,走过去。

“秀娥,我帮你割。”

葛秀娥忙摇头:“不用不用,您歇着。”

“我闲着也是闲着。”董砚堂夺过镰刀,唰唰割起来。老把式,手艺没丢,麦子整齐地倒下。

葛秀娥愣了片刻,去旁边拾麦穗。两人无言,只有割麦的嚓嚓声和蝉鸣。

地头来了辆摩托车。徐守仁戴墨镜,穿花衬衫,喊:“秀娥!钱校长让我捎话:下学期你还代课!尤三姐不来了!”

葛秀娥怔住:“真的?”

“可不!听说老董……哎哟,董主任您也在?”徐守仁讪笑,“老董去找校长拍桌子了?真仗义!”

董砚堂沉着脸:“胡唚啥!赶紧走你的!”

徐守仁轰油门走了。葛秀娥看着董砚堂,眼神复杂:“董主任,您又去找校长了?”

董砚堂嗯了一声,继续割麦。

傍晚,麦子割完了。葛秀娥从篮子里拿出凉面条、蒜汁、荆芥,两人坐在地头吃。夕阳西下,麦茬地泛着金光,远处村庄炊烟袅袅。

“董主任,谢谢您。”葛秀娥轻声说,“钱……我一定还您。”

“不说这个。”董砚堂大口吃面,“面条筋道。”

沉默一会儿,葛秀娥忽然说:“长山……怕是过不了这个月了。村医说的。”

董砚堂筷子停了。他看见女人眼里的泪光,映着夕阳,像两颗琥珀。

“有啥需要,尽管开口。”

葛秀娥摇摇头,泪珠终于滚落,砸进泥土里。

夜里,董砚堂睡不着。他披衣起床,走到涡河边。河水在月光下缓缓流淌,像一条银亮的带子。对岸坟地里,有几点鬼火飘忽——是磷火。

他想起小时候,爷爷说:人死了,魂灵顺着涡水走,一直走到淮河,走到大海。大海无边无际,魂灵就在那里自由了。

他没见过海。豫东平原太大,走出去的人不多。

身后有脚步声。是葛秀娥。

“您咋在这?”她问。

“睡不着。你呢?”

“长山睡了,我出来透口气。”

两人并肩站着。河风微凉,带着水腥气。

“董主任,”葛秀娥忽然说,“等长山走了……我想离开轩辕岗。”

董砚堂心一紧:“去哪?”

“不知道。南方吧,打工。带燕燕走。”

董砚堂沉默了。许久,他说:“也好。出去见见世面。”

他知道留不住。涡河的水留不住,要流走的终归要流走。

“那天您问,为啥借我钱。”他看着河水,“我年轻时,喜欢过一个姑娘。没敢说出口。后来她走了,我后悔一辈子。”

葛秀娥没说话。她的手轻轻碰了下他的手,很凉。

第八章

肖长山是在麦收彻底结束后走的。那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洗得轩辕岗的树叶绿得发亮。

丧事办得简单。葛秀娥卖了圈里的猪,请了响器班——不是正经戏班,是几个吹唢呐的老头,咿咿呀呀吹着《大出殡》。钱校长来了,放了十块钱礼金;徐守仁帮着记账;董砚堂忙前忙后,招呼吊唁的人。

下葬时,雨停了。棺材放入墓穴,黄土埋上去。葛秀娥没哭出声,只默默流泪。燕燕抱着她的腿,小声问:“娘,爹去哪了?”

没人回答。唢呐声撕心裂肺地响着,惊起坟地里的乌鸦。

丧宴摆在院里,三桌菜。粉条炖肉、炒鸡蛋、拌黄瓜、烧豆腐。人们吃着,说着闲话。尤凤英对宋彩云说:“瞧秀娥,倒挺稳得住。”宋彩云撇嘴:“心里早盼着呢?守活寡这么多年……”

董砚堂听见了,瞪过去一眼。两人噤声。

葛秀娥来敬酒。到董砚堂这时,她倒了满杯:“董主任,这些天辛苦您了。”一饮而尽。

董砚堂也干了。酒是散装酒,辣得烧喉。

人渐渐散了。董砚堂留下帮忙收拾。葛秀娥在灶房刷碗,背影瘦削。董砚堂走过去:“秀娥,以后有啥打算?”

“等头七过了,就去南方。有个表姐在东莞厂子里。”

“燕燕呢?”

“带着。放老家我不放心。”

董砚堂从怀里摸出个信封:“这钱你拿着。当路费。”

葛秀娥不要。董砚堂硬塞给她:“算我借的。啥时有了啥时还。”

女人看着他,眼圈红了:“董主任,您为啥对我这么好?”

董砚堂张张嘴,没说出话。灶膛里的余火噼啪响了一声。

最终,他叹口气:“我无儿无女,攒那些钱也没用。你……好好的。”

他走了。背影有些驼,灰衬衫被汗洇出深色的痕。

葛秀娥捏着信封,厚厚一沓。她打开,里面是整三千块钱。还有一张纸条,写着:“好好生活。”

第九章

葛秀娥走的那天,是个晴天。清晨的雾气笼着轩辕岗,麦茬地里露珠闪烁。

她没惊动多少人。徐守仁开三轮车送她去县汽车站。董砚堂来了,拎着一兜煮鸡蛋、几个苹果。

“路上吃。”他说。

葛秀娥接过,手指有些颤:“董主任,钱……我一定还您。”

“不说这个。”董砚堂摸摸燕燕的头,“听娘的话。”

车发动了。葛秀娥从车窗探出身,挥挥手。董砚堂也挥手,直到车拐过弯,看不见了。

他慢慢往学校走。暑假里,校园空荡荡的。仓库门开着,穆秋萍正在里面盘点。见了他,点点头:“董老师。”

“穆主任忙呢?”

“清点物资。准备下学期用的。”

董砚堂踱进去。仓库里货架整齐,账本清晰。确实比他在时规范多了。

“董老师,”穆秋萍忽然说,“葛老师走了?”

“嗯。”

“她丈夫的药费……学校之前垫付了一些。钱校长说,从她代课工资里扣。”

董砚堂愣住:“多少?”

“四百七十块。”穆秋萍翻着账本,“她知不知道?”

董砚堂沉默了。他想起葛秀娥捏着那三千块钱时,眼里燃起的希望之光。

“这钱……我替她还。”他说。

穆秋萍诧异:“您?”

“我欠她的。”董砚堂转身,望向窗外。操场边上,那棵老杨树枝叶婆娑。很多年前,葛秀娥刚嫁来时,还是个小姑娘脸,在这树下听过他讲城市见闻。眼睛亮亮的,像含了两颗星。

如今,星星灭了。

第十章

秋天来时,董砚堂彻底搬回了老屋。学校来了新后勤,不需要他了。他养了只猫,种了几盆菊花,日子过得缓慢。

偶尔有老师来看他,带点水果点心。徐守仁来说闲话:钱校长被举报贪污学校基建款,县里正在查;穆秋萍调回了县局;尤凤英的妹子没来成代课,名额给了一个大学生村官。

“葛秀娥有信没?”董砚堂问。

“听说在东莞厂子里,挺累,但挣得不少。燕燕上了民工小学。”徐守仁剥着橘子,“她还打听您呢,让我捎好。”

董砚堂点点头,没说话。

涡河水又涨了。秋风起,落叶纷飞。董砚堂常坐在河边,看水看鸟看云。有时想起葛秀娥,想起她弯腰割麦的背影,想起她递过那杯酒时微红的眼眶。

人生像涡河的水,流着流着就拐了弯,看不清前方。但终归是向东流的。

腊月里,董砚堂病了。感冒转肺炎,住院了。病房里冷清,只有徐守仁来看过两回。

一天傍晚,护士进来说:“董老师,有人找。”

门口站着葛秀娥。穿着羽绒服,围着红围巾,脸冻得通红。手里拎着个大包。

“董主任,”她笑着,眼里有泪花,“我回来了。”

董砚堂挣扎着坐起:“咋回来了?厂子放假?”

“不去了。”葛秀娥打开包,拿出奶粉、水果,“在县里开了个缝纫店,接活做。燕燕在县小念书。”

她削着苹果,手指灵活:“欠您的钱,该还了。”她拿出一个信封,厚实。

董砚堂推开:“不急。你刚安顿。”

“要还的。”葛秀娥坚持,“还有长山药费的事……穆秋萍告诉我了。您又替我垫了。”

董砚堂咳起来。葛秀娥忙给他拍背。手温温热热的。

“董主任,”她轻声说,“我不走了。涡河边长大的人,离了这片土,活不自在。”

窗外飘起雪花。豫东平原的初雪,细碎,安静,盖住了麦茬地,盖住了河滩,盖住了轩辕岗大大小小的屋顶。

董砚堂望着窗外。河的方向。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他第一次见到葛秀娥。她那时才十八岁,穿件红棉袄,在河堤上跑,笑声像银铃。

原来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

“秀娥,”他忽然说,“明年开春,咱种点花生吧。院里有地。”

葛秀娥愣了愣,随即笑了:“哎!种花生。燕燕爱吃。”

雪越下越大。天地白茫茫的,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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