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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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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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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姨妈(7610字)

“她是你的亲姨妈!”

素芹说这句话时,正把一瓢麸子拌进鸡食里,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麸皮的干涩。

院里的杨树叶子扑簌簌地响,几片早黄的叶子旋着落在水缸沿上。这是轩辕岗最常见的秋天,玉米棒子堆满了家家户户的平房顶,金灿灿的,像戴了顶鎏金的帽子。

小梅没应声,把割草的镰刀立在门后。她知道母亲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西屋里那个人的。西屋的门帘是新换的,蓝底白花的的确良,在秋风里一掀一掀,像在替屋里的人透气。

玉凤姨妈是三天前到的。

她来那天,小梅正在村东的玉米地里给兔子割草。芦巴子、苦苦菜、马齿苋,这些都是兔子爱吃的。她猫着腰,在玉米秆子的阴影里钻来钻去,草帽檐碰着玉米叶子,唰啦啦地响。同村的麦穗隔着几垄地喊:“小梅,你家来客了!坐着三轮蹦蹦来的,戴个怪帽子!”

小梅直起腰,从玉米棵的缝隙里望见智伯庙的土台子。那是轩辕岗最高的地方,据说是春秋时智伯屯兵点将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堆碎砖烂瓦,长满了狗尾巴草。站在那儿,能望见从镇上来的那条土路,像一根灰白的带子,在秋庄稼地里蜿蜒。

她挎着满筐的草回家,一进院就看见了她。

玉凤姨妈坐在当院的杨树下,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西装——这在轩辕岗是稀罕物,西装里面是对襟的汗衫,下面却配着一条军绿色的裤子。最扎眼的是她头上那顶帽子,不是村里人常戴的草帽或解放帽,而是一顶棕色的呢料筒子帽,像个倒扣的花盆。

“这是小梅吧?”她站起身,嘴角扯出个笑,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上次见你,你才这么高。”她在腰间比划了一下。

小梅没印象。关于这个姨妈的所有记忆,都来自母亲房里那个枣木相框。相框里塞满了发黄的照片,有一张是四个女人并排站着,都穿着斜襟褂子,额发齐眉。母亲说那是她的四个大姑子。“四个大姑子,赶上四个婆婆了!”母亲每次擦拭相框,都要指着那张照片叹气,“我十六岁嫁过去,不会用大锅做饭。有一回把饭烧煳了,锅底砸出个洞,不敢言语,再用面糊糊住。你大姑撂下的话最难听——'东挑西拣,拣个漏底的锅!'”

小梅想象不出锅漏了是什么情形。她只知道,在轩辕岗,谁家的锅要漏了,会找村南头的徐铜匠补一补,还能用上好些年。

而玉凤姨妈在相框里是另一副模样。一张是她穿着学生装,梳着辫子,站在一幢洋楼前;另一张是她和姨父的结婚照。姨父穿着中山装,玉凤姨妈穿着碎花衬衫,头发烫着卷儿。母亲说,为了那场婚礼,外婆骑着自行车,黑天白夜地往城里贩猪肉,一回驮两百斤,就为了雇两班响器——一班锣鼓,一班唢呐——风风光光地穿过县城。结果猪肉被没收了,人也被扣在局子里,没赶上闺女的婚礼。

“你玉凤姨妈是咱家唯一的闺女,”母亲总这样说,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她不是你秀英姨,不是你春玲姨,她是你亲姨妈。”

亲姨妈。这三个字在轩辕岗有特殊的分量。红白喜事,分家立户,亲姨妈是要坐头席的。她的话,有时候比支书还管用。

可小梅看着眼前这个戴着怪帽子、穿着不伦不类的女人,怎么也找不到"头席"的感觉。

玉凤姨妈住进了西屋。

那屋子原本是小梅想住的。开春时,她就跟母亲商量:“我都十四了,想自己住一屋。”

母亲正在纳鞋底,针穿过厚厚的袼褙,发出"嗤啦"的声响。"姑娘家,自己住一屋像什么话?等你说婆家的时候再说。"

"咱村五妮就自己住一屋。"

"她家是三间瓦房,咱能比?"

西屋一直空着,放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半袋化肥、破旧的自行车胎、过年蒸枣山用的大笼屉。小梅常偷偷溜进去,坐在炕沿上,看阳光从窗户棂子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个菱形的光斑。光斑里,尘埃慢悠悠地浮沉。

现在,西屋归了玉凤姨妈。炕席是新编的麦秸席,散发着干爽的草香。母亲把城里带来的铁皮炉子也搬了进去,拐着几节烟囱通到窗外。炉子一生,屋里就有一股暖烘烘的煤烟味。

玉凤姨妈起得晚。小梅天不亮就去上学,下早自习回来,她屋的门还关着。有时快到晌午,那蓝布门帘才掀开,她趿拉着皮鞋出来,站在院里伸懒腰,打哈欠的声音拖得很长,像唱歌剧。

然后她开始洗漱。这又是一出戏。她不用牙粉,用牙膏——那种装在铝皮管子里的东西,在轩辕岗的小卖部里要卖一块钱一管。她刷牙时,牙刷在嘴里来回搅动,嘴角溢出白色的泡沫。刷完牙,她还用一根细铁片刮舌头,刮出黏糊糊的东西,再用小拇指的长指甲剔掉。那指甲留得尖长,像戏文里的。

村里人很快注意到了这个"城里人"。早上,有人扛着锄头经过小梅家门口,会特意放慢脚步,朝院里张望。孩子们更是扒着门框,看玉凤姨妈表演那套晨起仪式。后街的项老四有一回看得入了神,忘了去地里点化肥,被他媳妇追到街上骂:"看能看饱?人家能替你锄地?"

素芹却纵着这个妹妹。吃饭时,总把炒鸡蛋往她碗里拨;她换下的衣服,当天就洗,晾在院里的铁丝上,那件西装像一张悬吊的人皮,在风里晃荡。

"妈,为啥她天天闲着?"小梅忍不住问。

"你玉凤姨妈身子弱,"素芹把一碟腌黄瓜放在桌上,"她小时候念书用功,落下了病根。"

"她念的啥书?现在不也没用上?"

素芹瞪她一眼:"她是你亲姨妈!咱家就这一根独苗。当初要不是你外婆拼死供她,她能上到大学?虽说后来世道乱了,没念完,那也是个大学生!"

小梅不说话了。在轩辕岗,最高学历是洪家老二,在县里读高中。大学生,那是像智伯庙里的神仙一样,只听说过,没见过。

小梅喜欢去乔素文家。

乔素文是民办教师,教一二年级。她家住在村东的土崖下,三间青砖瓦房。她独自住在最小的那间瓦房里,这在轩辕岗的姑娘里是独一份。

瓦房不大,但收拾得齐整。窗户上贴着她自己剪的窗花——喜鹊登梅,鱼戏莲叶。窗台上放着一个玻璃罐头瓶,里面总是插着当季的野花:春天的荠菜花,夏天的打碗花,秋天的野菊花。没有花时,就插几枝狗尾巴草,或者一片姿态好看的玉米叶子。

小梅来找五妮玩,五妮是乔素文的妹妹。但更多时候,她愿意待在乔素文的瓦房里,看那些她叫不上名字的书,闻那股淡淡的雪花膏味。

乔素文长得不算好看,圆脸,厚嘴唇,额头有点突出。但她说话轻声细语,走路时腰板挺得直,和村里那些高声大嗓、走路风风火火的姑娘不一样。她二十六了,还没说婆家。村里人背后嚼舌根,说她心气高,想找吃商品粮的。

这天下午,小梅又来到乔素文家。五妮不在,乔素文正坐在窗前批改作业。夕阳透过窗纸,把她的侧影镀了一层柔光。

"小梅来了?"她没抬头,笔在作业本上划着红勾,"灶台上有刚烙的菜馍,还热着。"

小梅没去拿菜馍,她趴在炕沿上,看乔素文批作业。红墨水从笔尖渗出来,像血。

"文姐,"小梅犹豫了一下,"你听说过……亲姨妈的事吗?"

乔素文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你玉凤姨妈?"

小梅点点头。轩辕岗没有秘密。

乔素文放下笔,把批好的作业本摞齐:"老辈子人讲究这个。娘亲姨大。分家、婚嫁、养老送终,姨妈是要做主的。"她顿了顿,看着小梅,"你玉凤姨妈……和你爹处得来吗?"

小梅摇摇头。父亲这些天脸色都不太好。昨晚,她听见父母在屋里低声争吵。

"……白面馍馍紧着她吃,鸡蛋也紧着她,她是客,我没话说。可总不能天天当甩手掌柜吧?眼看要收秋了,家里多了个劳力,反倒多了张闲嘴!"这是父亲的声音。

"你小声点!……她身子弱,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她是俺娘家唯一的根苗,不在我这姐这儿躲躲,能去哪?那边运动搞得凶,她成分又高……"

"在咱这就没事了?咱也是下放来的……"

声音低下去,变成模糊的咕哝。

乔素文听小梅复述完,轻轻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拿起蘸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你知不知道,你玉凤姨妈为啥这个时候来轩辕岗?"

小梅说不知道。

"县里在清查'文革'里的三种人,"乔素文压低声音,"你玉凤姨妈当年在那边,好像参与过什么组织……那边待不住了,才投奔你们来的。"

小梅似懂非懂。她只记得相框里有一张玉凤姨妈年轻时的照片,穿着军装似的衣服,但母亲说那不是军装,是某种制服。那时她眉眼飞扬,和现在这个萎靡的中年人判若两人。

玉凤姨妈终于出门了。

那天是轩辕岗的集市。一条主街从村头拉到村尾,两边摆满了摊位:卖葱姜蒜芫荽的,卖布头针线的,卖镰刀锄头的,卖耗子药蟑螂笔的。空气里混杂着泥土、汗水、油炸糕和牲畜粪便的气味。

玉凤姨妈换上了一件半新的中山装,头发用水梳过,戴上了那顶筒子帽。她背着手在集市上踱步,步子迈得慢,像干部视察。

她在一个卖针线的小摊前停下,拿起一个顶针,对着光看。

"老姐,这顶针几个钱?"她问。声音拿捏着,带着一种不自然的腔调。

卖针线的是后街的孟寡妇,她抬眼皮看了看玉凤姨妈,又低下头纳鞋底:"五毛。"

"便宜点吧。这种顶针是铁皮镀铜的,不禁用。"

孟寡妇嗤笑一声:"俺这货就这样,爱要不要。"

玉凤姨妈摇摇头,放下顶针,又踱到旁边卖旱烟叶的摊位。

小梅跟在她身后不远处,觉得脸上发烧。村里人看玉凤姨妈的眼神,像看耍猴。项老四和几个人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朝这边指指点点,嗤嗤地笑。

"看见没?那帽子,像不像俺家夜壶?"

"听说以前是大学生哩,现在吃她姐的闲饭。"

"大学生咋了?识字能当馍吃?"

玉凤姨妈似乎浑然不觉。她走到卖油炸糕的摊子前,摸出一张五块的票子:"来两个。"

炸糕的老黄用油纸包了两个递给她。玉凤姨妈接过,却没走,咬了一口,皱起眉:"你这油……是陈油吧?有哈喇味了。"

老黄的脸顿时沉下来:"你这人会不会说话?俺这油天天换!"

"我是为你好。炸东西不能用陈油,会产生致癌物……"

"啥五物六物的!不买滚蛋!"老黄一把夺回剩下的炸糕,把五块钱扔回来,"晦气!"

玉凤姨妈的脸涨红了,像猪肝。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来,捡起钱,低着头快步走了。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小梅站在原地,看着姨妈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觉得她那个笔挺的脊梁,好像一下子塌了。

收秋了。

玉米要掰,黄豆要割,红薯要刨。轩辕岗的空气里弥漫着庄稼秸秆的清香和土腥气。天不亮,各家的劳力就扛着家伙下地了,直到天黑才回来。村路上飘荡着疲惫的脚步声和简短的交谈。

小梅家也忙。素芹向卫生所请了假,和丈夫一起下地。小梅放学后也要去帮忙,拎着篮子捡落下的玉米棒子。

只有玉凤姨妈还闲着。她说腰疼,是老毛病。素芹给她找来了膏药,她贴在腰上,屋里屋外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

这天傍晚,小梅从地里回来,看见玉凤姨妈坐在院里的杨树下,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笔记本,正在写什么。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她写得很专注,眉头微蹙,嘴角紧抿。

小梅凑过去:"姨,写啥呢?"

玉凤姨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合上本子:"没……没什么,记点东西。"

但小梅已经瞥见了。本子上是密密麻麻的字,有些地方还划了线。最上面一行写着:"关于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实施现状的观察与思考"。

"姨,你还懂这个?"

玉凤姨妈把本子塞进怀里,神色有些不自然:"随便看看,随便写写。"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你妈还没回来?"

"还在场上剥玉米呢。"

她"哦"了一声,转身回了西屋,关上了门。

晚上,小梅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素芹正在灶前烧火,火光映着她的脸,明明暗暗。

"你玉凤姨妈啊,"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心气高,命不强。她要是生在好时候,说不定真能成个人物。"

"她写的啥责任制?"

"别出去乱说,"素芹压低声音,"现在政策是变了,可有些话还是不能乱讲。你姨她……吃过亏。"

小梅想起乔素文说过的话,忍不住问:"姨当年到底出啥事了?"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素芹的脸在火光里显得格外疲惫。

"都是老黄历了。她年轻时候,跟错了人,办错了事。后来运动来了,挨了整……你姨父就是那时候跟她离的,带着孩子走了。她一个人,东躲西藏的……"她拿起烧火棍,无意识地拨拉着灶膛里的灰烬,"她是你亲姨妈,咱不能看着她落难不管。"

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蒸汽顶得锅盖噗噗作响。那声音像叹息,一声接一声。

玉凤姨妈和姐夫吵了一架。

吵得很凶。小梅在里屋写作业,都能听见外屋拍桌子的声音。

"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父亲的声音像炸雷,"天天好吃好喝供着你,你还想咋的?让你去场上帮着翻翻谷子,你说腰疼。让你去学校代几天课,你又嫌丢人!你想干啥?想当县长?"

玉凤姨妈的声音尖利:"我跟你说不通!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我懂吃饭干活!懂养家糊口!你懂?你懂你咋混成这熊样?"

"时运不济!虎落平阳!"

"呸!你是虎?你顶多是个……是个瘸腿猫!"

接着是摔东西的声音。好像是个搪瓷缸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素芹带着哭腔劝架:"别吵了!让人听见笑话……"

"笑话?早让人笑掉大牙了!"父亲吼道,"你问问她,今天去镇上干啥了?去找人家镇长!毛遂自荐!说啥要给人家当顾问,指导农村经济发展!人家把她当疯子轰出来了!"

小梅的心揪紧了。她想起姨妈笔记本上的那些字。

外屋突然安静下来。然后,是玉凤姨妈嘶哑的声音:"好,我走。我这就走,不拖累你们。"

门帘猛地被掀开,玉凤姨妈冲了出来。她没戴那顶筒子帽,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通红。她看也没看小梅,径直冲进西屋,砰地关上了门。

父亲还在外屋咆哮:"走?你往哪走?你出了轩辕岗,饭都吃不上!"

那一夜,西屋的灯一直亮到很晚。

小梅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西屋的窗户上,映着姨妈佝偻的背影。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雕塑。

玉凤姨妈没走。

但她变得更沉默了。除了吃饭,几乎不出西屋。那件西装挂在墙上,落了一层灰。

素芹和丈夫陷入了冷战。家里气氛压抑得像雷雨前的闷天。

小梅更频繁地往乔素文家跑。乔素文的瓦房成了她的避风港。

这天,乔素文不在,五妮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铁盒子:"小梅,给你看个东西。"

铁盒子里是一些旧照片和信纸。五妮抽出一张照片:"你看这是谁?"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文质彬彬。

"这是谁?"

"差点成了我姐夫,"五妮压低声音,"县一中的老师,吃商品粮的。以前跟文姐好过,后来……黄了。"

"为啥?"

五妮撇撇嘴:"他家里嫌咱是农村户口呗。说除非文姐能转正,变成公办教师。"

小梅想起乔素文伏案备课的身影,心里有点发酸。

"文姐难受吗?"

"咋不难受?偷偷哭了好几回。可她不说,照样上课,照样笑。"五妮把照片塞回盒子,"俺娘说,这就是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小梅想起了西屋里的姨妈。

回家路上,她看见玉凤姨妈站在智伯庙的土台子上,朝着远处望。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印在荒草萋萋的土台上。

她在看什么?是看那条通向山外的路,还是看更远的地方?

小梅没有叫她。她突然觉得,那个穿着怪西装、戴着筒子帽的姨妈,其实很可怜。

转机来自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

素芹在卫生所给一个孩子打针时,突然晕倒了。赤脚医生王丙根说是劳累过度,加上心火攻心。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父亲请了假,在家照顾母亲。地里的活、家里的活,都落在了小梅身上。她第一次意识到,母亲是这个家的顶梁柱。顶梁柱一倒,天就塌了半边。

玉凤姨妈就是在这一刻站出来的。

她脱下了西装,换上了母亲的旧劳动布褂子。她不再睡懒觉,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做饭,喂鸡喂猪。然后拿着镰刀下地,去割那剩下的半亩黄豆。

小梅去给她送水时,看见她弯着腰,笨拙地挥着镰刀。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手上磨出了水泡。但她没有停,一下,一下,咬着牙割着。

村里的闲话又变了。

"看来不是完全废物嘛。"

"到底是亲姐妹,关键时刻顶得上。"

项老四甚至主动过来,教她怎么捆豆秸。

几天下来,玉凤姨妈瘦了一圈,人也黑了。但眼睛里那种虚无缥缈的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力量。

晚上,她坐在母亲炕前,端水递药。

"姐,"小梅听见她说,"以前……是我糊涂。总想着那些虚的……以后,我不会了。"

素芹握着她的手,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小梅发现,父亲看姨妈的眼神,也少了许多戾气。

素芹病好后,玉凤姨妈像变了个人。

她不再提那些"观察与思考",也不再往镇上跑。她跟着姐夫学干农活,虽然依旧笨拙,但态度认真。她还主动找到乔素文,提出可以义务给高年级的孩子补习语文和历史。

"我这点学问,荒废了可惜,"她对乔素文说,"能给孩子们讲讲,也算没白学。"

乔素文很高兴。轩辕岗缺老师,尤其缺有真才实学的老师。

于是,玉凤姨妈成了轩辕岗小学的"编外教师"。她给孩子们讲《诗经》里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讲《史记》里的陈涉世家,讲三国演义。她讲课生动,孩子们都爱听。连最调皮的孩子,也能安静地坐上一节课。

村支书穆长海听说后,特意来听了一堂课。课后,他拍着玉凤姨妈的肩膀:"屈才了,屈才了!咱村就缺你这样的文化人。"

玉凤姨妈笑了笑,没说话。那笑容里,有种洗尽铅华的平静。

她开始用她的知识,真正地帮助轩辕岗的人。谁家写信,她帮忙润色;谁家红白事写对联,她挥笔即成;甚至谁家婆媳吵架,她也能引经据典地劝上几句,虽然那些道理村民未必全懂,但看她认真的样子,气也就消了一半。

那顶筒子帽,她再也不戴了。她说,还是草帽戴着凉快。

腊月二十三,祭灶。

家家户户烙灶糖,打扫屋子,准备过年。空气里飘着麦芽糖的甜香和油炸食物的焦香。

玉凤姨妈忙着给各家写春联。红纸铺了半炕,墨汁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她的字写得漂亮,遒劲有力。

小梅在一旁帮她磨墨。

"姨,你明年还走吗?"

玉凤姨妈提着笔,手腕悬空,一个"福"字最后一笔稳稳落下。

"不走了,"她放下笔,看着窗外。孩子们在院里放炮仗,噼啪作响。"轩辕岗挺好。接地气。"

她拿起另一张红纸,想了想,写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小梅看不懂:"姨,这是啥意思?"

玉凤姨妈笑了笑,把写好的对联放到一边:"意思是说……人啊,经历过大的坎坷,才知道平平淡淡才是真。"

傍晚,素芹拿出那个枣木相框,准备过年擦拭。相框里的照片,有些已经发黄模糊。

她指着那张四个女人的照片,对玉凤姨妈说:"看,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大姐前年走了,三姐还在东北……"

玉凤姨妈默默地看着,良久,说:"等开春,我想回东北一趟,看看三姐。"

"那边……没事了?"

"时代不同了,"玉凤姨妈说,"总不能躲一辈子。"

除夕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饺子。猪肉白菜馅的,香得很。

父亲给玉凤姨妈倒了一杯散装白酒:"来,喝点。"

玉凤姨妈接过,一饮而尽。辣得她直咧嘴。

外面的鞭炮声密集起来,像要把旧年所有的晦气都炸碎。烟花在夜空中绽开,明明灭灭,映着一家人的脸。

玉凤姨妈的脸在烟火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她夹起一个饺子,放进素芹碗里:"姐,你多吃点。"

然后,她又夹起一个,放进小梅碗里。

小梅看见,姨妈的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

就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太阳一出来,就消失了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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