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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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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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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为自己活一次(12330字)

(一)

张静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女儿馨馨发来的“郑州市第八人民医院心理科”的地址。她在医院门口徘徊了十几分钟,像个心虚的逃犯。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混在人群中走进了门诊大楼。这一步,她酝酿了半年。

她低着头,生怕遇到熟人。在郑州这片地界上,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被人看见她走进“心理科”,闲话第二天就能传遍整个小区——“老张家的媳妇,脑子出毛病了”。

丈夫国强出事前的那些年,医院是张静最熟悉的地方之一,婆婆身体不好,她常来陪护。那时人们跟她打招呼,眼里都带着同情。但这次不一样,她偷偷选了这家离老城区较远的医院。

透过来往的人群,她一眼就看见了走廊尽头那扇浅绿色的门上“心理科”的牌子。那颜色本该让人安心,却让她心头一紧。

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走出来,视线无意中与她相撞。张静猛地一震,心跳如鼓,慌忙别过脸,假装被旁边的饮水机吸引。她走过去,假装接水,手却有些抖,热水溅出来烫到了手指,她“嘶”地一声,反而因此获得了一个逃离的借口,低头匆匆走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走进隔间,“咔哒”一声锁上门,世界仿佛被隔绝在外。灰白色的隔板、头顶发出微弱嗡鸣的日光灯,这封闭的空间竟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忽然,她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团灰色的薄雾,像老家豫东平原上秋收后焚烧秸秆的烟,沉重地在她与外界之间缓缓落下。她知道那不是雾,是记忆,是那些她不愿想起、却总在不经意间窜出来的生活碎片。

婆婆王秀英正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戴着老花镜,手里“咔嚓咔嚓”地剪着从老家带来的干菊花和金银花,说是要给国强泡水降火。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略带苦味的中草药气息。

张静走过去,想把阳台的推拉门拉开一点透透气。门有些卡涩,她用力晃了两下才拉开一条缝。初夏的风涌了进来,吹动了她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淡紫色雪纺衬衫。

婆婆抬眼瞥见她,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扎人:“国强在床上躺了快八年,人都愁白了头,你还有心思打扮?闺女大学毕业,好好的工作不找,非要去学人家做什么‘护理师’,伺候她爹还不够,还想出去伺候别人一辈子?!”

“妈,馨馨学这个,也是想帮上忙。现在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们……”张静的解释软弱无力,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妈!您少说两句行不行?!”卧室里传来国强沙哑而带着怒气的声音。

“我就是看不惯!男人还病着,自己出门就收拾得跟要出门做客一样,像啥话!”婆婆生气地把手里的剪刀往茶几上一撂,发出清脆的响声。

几乎同时,卧室里传来“哐当”一声闷响。

张静心里一紧,赶紧冲进卧室。只见床头柜上的那个白色塑料水果盘掉在了地上,几个青苹果滚了一地。

七年前的那个冬天,国强在郑州东区那个新建的物流仓储工地检查设备时,被一节突然松脱的传送带钢架砸中。紧急抢救后,命保住了,却伤到了脊椎,失去了一条腿的行动能力,另一条腿也行动困难,男性的功能也丧失了。从此,他的世界被禁锢在了这张床上。张静被迫辞去了在百货公司做了十几年的会计工作,每天围着丈夫、女儿和这个家转。婆婆从豫东老家乡下来郑州帮忙,体力上是轻松了些,但张静的精神却像一根时刻绷紧的弦。国强也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前那个乐观、顶天立地的男人,变得沉默、易怒,像是被抽走了魂。

她怀念以前一家人周末去德化街逛吃、去黄河边散步、开车回老家田间地头转悠的日子,也想念那些可以一起说说笑笑的同事。日复一日的压抑,让她常常在深夜,独自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无声地流泪。女儿见她状态越来越差,劝她出去找点事做,散散心。她偷偷投了简历,最后在离家几站地的一个大型花卉市场,找到了一个帮摊主看店的话。

(二)

走进“芳馨花艺”的摊位,各种花草混合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暂时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

摊主李姐正在整理一大桶刚送来的、金灿灿的向日葵,见她进来,顺手拿起一朵,像摇着小风车一样朝她晃了脑袋也跟着摇了摇:“静姐,来啦!”

张静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走向后面用板隔出来的小储物间,放下自己的布包。脚步依然沉重。

市场管理员刘大姐正从冷库里抱出一捆富贵竹,看到她,笑着打了声招呼:“早啊,小张!”

她们不像婆婆那样说话含沙射影,也不像丈夫那样终日唉声叹气。她们的招呼直接而平常,却像偶尔透过云层的阳光,让她冰封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

在整理一束玫瑰时,她的手指不小心被一根刺扎了一下,刺痛让她轻轻“啊”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松开。她呆呆地看着指尖那颗迅速冒出的血珠,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原来……血还是红的。”

这时,李姐走了过来,轻轻拿过她手里的花:“哎呀,小心点。静姐,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魂不守舍的。”

“没事,就是……走神了。”张静慌忙把手指含在嘴里。

“李姐,我下周二上午得请个假,去趟医院。”旁边摊位的年轻姑娘小王大声说道。

“行,知道了,身体要紧!”李姐头也没抬,继续整理着怀里的康乃馨。

她俩这毫无负担的对话,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张静心底那把最沉重的锁:“去看心理医生……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说出口?”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羞愧,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中午休息时,李姐用微波炉热好了从家里带来的饭菜,招呼张静一起吃。

“你丈夫这样……也快八年了吧?真不容易。家里要是有啥需要搭把手的,别客气,吭声啊。”李姐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张静饭盒里。

张静喉咙一哽,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强忍着,侧身从桌上的抽纸盒里扯出一张纸,迅速在眼睛上按了按。

“谢谢李姐。我婆婆从老家来了,现在白天有社区的护工上门帮忙,女儿也工作了。我身上其实不累,就是心里头……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沉得很,喘不过气。”

“哦……这样啊。”李姐沉吟了一下,“那……去看看医生呢?心里头的病,也是病。就像咱这花儿,生了虫害了病,也得打药不是?”

“嗯……”张静含糊地应着,转移了话题,“李姐,我看咱摊位上挂的这几幅画挺别致,是你画的?”

“哪能啊!是我妈画的。我妈年轻时就爱鼓捣这些,这几幅画的是咱豫东的田野,她管这叫‘平原的色彩’,说是她心里头最自在的样子。”李姐脸上浮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带着追忆的自豪。

“真好看……”张静眼里流露出真实的羡慕,感觉内心深处某个沉睡已久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像是春汛时黄河冰面下那一声细微的碎裂声。

“说起来,我可能也是受了点我妈的影响,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颜色,喜欢这股子生气儿,所以盘下这个摊位。”李姐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都舒展开来。

这顿简单的午餐,让张静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三)

六月二十五号,是张静五十岁的生日。

她已经很多年不过生日了。生日对她而言,只是提醒她又老了一岁,离曾经的自己又远了一步。但丈夫和女儿觉得,五十岁是个大生日,应该纪念一下。婆婆意外地没有反对,只说家里有病人,热闹一下“冲冲喜”也好,但不能请外人。

国强说他在网上订了一个生日蛋糕,是她喜欢的草莓味;女儿馨馨也从工作的北京发来信息,说给她订了一束花,有她喜欢的向日葵和百合。

中午,门铃响了。婆婆动作麻利地放下手里的活计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穿着某团外卖制服的年轻小伙,手里捧着一大束包装精美的花,礼貌地说:“您好,张女士的鲜花,祝她生日快乐!”

婆婆愣了一下,接过花,嘴里嘟囔着:“哟,还挺洋气……”

张静走过去,接过花束,一眼就看到了花丛中夹着的卡片,上面是女儿熟悉的笔迹:“妈妈,生日快乐!爱你的馨馨。”她心里一暖,脱口而出:“是馨馨送来的!”

屋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突然,“咚咚咚!”从国强房间里传来他用拳头捶打床板的声音,像是在表达不满,又像是在刷存在感。

“嗡嗡嗡……”几乎是同时,张静的手机响了,是女儿发来的视频邀请。

“妈妈!生日快乐!”屏幕里,女儿笑容灿烂。

“谢谢宝贝,你吃午饭了吗?记得按时吃饭,别总点外卖,对身体不好。”张静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知道啦妈!你呀,别总操心我。要多想想你自己!这些年你照顾爸爸,操心这个家,从来都没好好为自己活过。我记得小时候,你阳台上养了好多花,你说看着它们开花,心里就亮堂……”

“妈妈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你和你爸都好。”张静的声音有些哽咽。

“妈……我小时候,还撞见过你偷偷哭……那时候我不懂事。后来我坚持学护理,也是想能更好地照顾爸爸,也能帮你分担点……”

“我闺女长大了,知道疼妈了。”

“妈,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家属互助群’,你加进去了吗?”

“我……再看看。”张静有些迟疑。

“去吧,妈。里面都是和您情况差不多的叔叔阿姨,你们可以互相交流经验,吐吐槽也行。最重要的是,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的情绪。”

女儿的话,让她想起了李姐提到的“看看医生”。恍惚间,她意识到,女儿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的小女孩了,她已经长成了可以反过来给她支撑和勇气的大树。

五十岁的自己,或许真的应该试着,为自己活一次了。

(四)

张静最终还是推开了心理科那扇浅绿色的门。接待处的护士正在电脑前忙碌。她飞快地瞥了对方一眼,立刻移开视线,心里忐忑:“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怪人?”

护士抬起头,职业化地问:“您好,有预约吗?”

张静连忙点头:“有,姓张。”

“好的,请直走左转,第三间诊室,谢医生在里面。”

走廊不长,张静却觉得脚步发虚。她看到旁边有个卫生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又闪了进去。

站在洗手池的镜子前,她看着里面那个面色憔悴、眼神慌乱的中年女人,努力想挤出一个平静的表情,却显得更加僵硬。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刑场一样,拉开门,低头快步走向诊室。

在诊室门口的长椅上坐下等候时,她用手半遮着脸,偷偷观察周围的“病友”: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在安静地看书,一个中年男人在小声讲电话,还有个老太太对她友善地笑了笑。她心里嘀咕:“他们看起来……都挺正常的啊?”随即又一个念头冒出来:“那我看在他们眼里,是不是也挺正常?”

“张静女士?”护士叫到了她的名字。

走进诊室,迎接她的是一位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医生,姓谢,齐耳短发,笑容温和,让人不自觉就放松了些。

浅色调的诊室布置得很简洁,干净的书桌,整齐的资料柜,透着一种专业和安宁。

谢医生拿出登记表,问了一些基础问题。她的声音很平稳,张静的回答则有些飘忽。直到谢医生问:“今天来这里,是有什么特别想和我聊聊的吗?”

张静沉默了几秒,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医生……我觉得,我好像……已经死了很久了,只是身体还在动。”话一出口,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而下。

谢医生默默递过来一张纸巾。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在纸上滑动的细微声响,却像针一样扎进张静的耳朵里。她低头看着自己因为常年操劳而粗糙、指节有些变形的手。

“这样的感觉,持续多久了?能想到是因为什么开始的吗?”

谢医生的声音依旧温柔。张静像是被堵住的河流,突然找到了泄洪的闸口,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讲丈夫的伤,讲婆婆的挑剔,讲失去的工作,讲日复一日的压抑,讲那些无法对人言的、灰暗的甚至带着罪恶感的念头——希望这一切结束,有时甚至希望国强或者自己,有一个人死了,或许就都解脱了……

说着说着,她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和羞耻,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戛然而止,一股想要立刻逃离的冲动涌了上来。

谢医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她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两个小小的、黄色的减压海绵球,递给她:“试试这个,如果觉得紧张或者难受,可以用力捏它。”

张静拘谨地接过来,双手用力一捏,海绵球深深地凹陷下去。

“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能说这么多,已经很棒了。如果不想说了,我们可以提前结束。我初步判断,你可能有一些抑郁和焦虑的情绪,可以考虑用一些药物来帮助改善睡眠和稳定情绪,你看怎么样?”

“好。”张静几乎是立刻同意,她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审判”。

“谢谢你今天的信任。你是我接诊的来访者里,非常勇敢的一位。其实,我们的情绪就像身体一样,也会感冒发烧。生病了,看医生、吃药,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你觉得需要,可以再预约下次的时间,好吗?”

谢医生合上了本子,站起身。

“好的,谢谢医生。”张静的脸上有些发烫,心里却在想:“不会有下次了。”

(五)

“张静不是说今天不去花市吗?这出去大半天了,人影都不见一个,指不定……”婆婆王秀英一边用毛巾给儿子擦脸,一边絮叨。

国强听着母亲的抱怨,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被角,目光落在床头那张多年前的全家福上。照片里,张静穿着红裙子,依偎在他身边,笑得明媚。他忽然觉得,是自己把这朵花,活活困成了眼前这灰败的样子。他心里一阵酸涩,叹了口气:“妈,您就别总盯着她了。她这些年……也不容易,出去散散心,没啥。”

“哼,散心?我看她是心野了!你爸走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供你上大学,指望着你出息了妈能享享福。谁承想你……”老太太说着,眼圈红了。

“妈,我对不住您……我这是工伤,单位给的赔偿和补助,也够家里开销了。”

“钱钱钱!光是钱够就成啦?她要是心里有这个家,就该老老实实在家伺候你,非要去打那个工,能挣几个钱?我看她就是不想待在这个家里!”

国强的嘴唇动了动,半晌,才低声道:“妈!……唉,都怪我没用,拖累了你们。”他的脸色变得灰暗,“有时候真想,要不就这么走了,你们也轻松……”

老太太愣了一下,伸手拍了儿子胳膊一下:“胡说啥呢!妈就你这么一个指望了!”

“咔哒”,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接着,是张静轻声哼唱的声音,断断续续,调子不成调,却透着一股很久没有过的、微弱的轻松感,听得屋里的母子二人都是一愣。

“今儿不是没活吗?哟,心情不错啊,还哼上曲儿了?”婆婆端着水杯从国强房间出来,语气带着审视。

张静没有接话,只是把包放下,拿出手机看了看,走进了自己的小卧室。

她急切地想给女儿打个电话,电话接通了,听到女儿声音的那一刻,千言万语却又堵在了喉咙里。

“妈?怎么这个点给我打电话?有啥事吗?”女儿的声音带着关切。

张静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用手捂着话筒:“没事,馨馨,妈就是想你了。”

“妈,您需要找个能说话的人。我查了很多资料,像您这样的情况,最好能坚持做心理咨询。”

张静怔了怔:“我……今天去看了。但是感觉……很难受。就像……把自己最不堪的地方都扒开来给人看。我不想再去了。”

“妈!您能迈出这一步多不容易啊!千万别放弃!”女儿的声音急了。

张静吸了吸鼻子,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那个医生……她说,我不是软弱,也不是不够坚强,我只是……太久没有人听我说话了。”

“妈……”女儿的声音哽咽了,“妈,您能说出来,能为自己去求助……我……我为您骄傲!”

女儿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击中了张静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沉默良久,张静的声音柔和了下来:“谢谢你,孩子。妈……会再想想的。”

门外,传来婆婆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张静没有理会,只是抬手,轻轻擦去了眼角的湿润。

(六)

在花市储物间吃午饭时,李姐一边掰开一个馒头,一边问:“静姐,要是有机会,你最想去哪儿看看?”

张静沉默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让李姐意外的答案:“我……想回到我娘肚子里。那儿……安生。”

李姐愣了一下,看了张静一眼,没说话,继续嚼着馒头。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旧冰箱压缩机工作的“嗡嗡”声。

“还记得你问过我我妈那几幅画吗?”李姐突然开口。

张静点点头:“记得,你说那是‘平原的色彩’。”

“我妈啊,年轻时是咱县剧团的台柱子,人长得俊,嗓子也好,最爱扮上相。我爹呢,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就觉得唱戏是不务正业。他反对我妈登台,说‘抛头露面的,像啥样子!好好在家带孩子做饭才是正经’。”

李姐抱起手臂,继续道:“可我妈舍不得。她白天做饭、带我们姊妹仨、操持家务,等我爹下班。等我们都睡了,她就在那十五瓦的灯泡底下,偷偷地画戏妆的样子,画台步,画水袖。那些画儿都藏在箱底儿,直到我爹走了,我才见着。”

张静怔住了,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

“我从没见过她那么投入的样子。她对着镜子比划,一笔一画地描,眼神亮得跟星星似的,像是终于能喘口气了。”李姐陷入回忆,像是自言自语。

“那她后来……还唱吗?”张静喉咙发紧。

李姐眼神暗了暗:“唱不动了,年纪大了,剧团也散了。但她一直画,画到生病住院前。医生说她是累的,劝她歇歇,她说,‘不让我画点儿啥,我心里憋得慌’。”

张静垂下头,沉默了良久:“她为啥……那么喜欢画‘平原的色彩’?”

“我妈说,咱豫东平原的颜色,不是那种扎眼的鲜亮。是麦子刚抽穗时的青黄,是玉米熟了那种沉甸甸的金,是秋天耙过的土地那种厚重的褐,是下了霜之后,地里残留的那一抹倔强的绿。是‘日子再难,也得从土里刨出点甜头来’的颜色。我妈常说,人啊,不是没路走,是有时候自己把路给忘了。”

储物间里安静下来。

张静忽然觉得,那些她未曾亲见的画,仿佛在她眼前缓缓展开,带着一种她从土地里熟悉、却又在都市生活中遗忘的力量,以及一种她从未敢承认的、对另一种活法的渴望。

(七)

傍晚,窗外的天空被西下的夕阳染成了橘红色。

馨馨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抱着手机犹豫了一整天。最终,她下定决心,拨通了父亲的视频电话。

画面那头,国强靠在床头,脸颊消瘦,但那只看着镜头的眼睛,似乎比上一次通话时清亮了一些。他扯动嘴角,笑了笑:“馨馨,吃饭没?”

“吃过了。爸,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馨馨顿了顿,尽量让语气平和,“是关于我妈的。”

国强一听,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些,连那只好腿的脚趾都蜷了一下:“你妈咋了?她跟你说啥了?”

“我妈没跟我说啥。她就是……太累了,也有点找不到自己了。”馨馨轻声说,“您也知道,她这七八年,所有心思都扑在您和这个家上,都快忘了自己原来是个啥样的人了。”

“哦。”国强长长舒了口气,微微抬起的头,又落回了枕头上。

“爸,您跟我妈,都是我最亲的人。我心疼您,也心疼我妈。可看着您俩现在这样,我心里特别难受,也觉得自己特没用。还有我奶奶,那么大年纪了,本该享福的……”

国强瞬间有些激动:“你以为我愿意这样?!”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

“爸,我绝对没有怪您的意思。咱们是一家人,得一起想办法,让日子往前过,让大家都好受点,您说对不对?”

国强那边依然没说话,他有些生气,气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气女儿似乎把“过错”归到了他这边。他手指动了动,差点想挂断视频。

一行泪从他眼角滑落。他想起年轻时,张静曾跟他说的:“我这辈子就跟定你了,你去哪儿,我跟到哪儿,你可不能把我弄丢了。”

“妈,这是我跟同事去黄河边玩儿摘的荠菜,可嫩了。拌点面粉蒸蒸,蘸蒜汁儿吃,爸以前最爱吃这个了。您做着给爸尝尝,让他换换口味。”

张静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清晰地传入卧室。听到这些话,国强的心猛地一颤,脑海里浮现起以前一家人回老家,在田间地头挖野菜、其乐融融的画面。一瞬间,温暖和酸楚交织着涌上心头。

(八)

再次推开那扇浅绿色的门时,张静的手稳了很多。

近几个月的定期咨询,她已经能够比较自然地向谢医生讲述自己的喜怒哀乐,甚至一些她觉得“自私”或“阴暗”的念头。她觉得谢医生像是一个包容的树洞,一个引导者,让她能顺着自己的内心去梳理那些乱麻。

“你今天看起来,状态比上次好了很多。”谢医生微笑着打量她。

最近,张静确实感觉肩头那块无形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嗯,感觉……像是心里头透进了一点儿光。”

“怎么说?”

“今天,是我来郑州整二十年。”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点尝试性的轻松,“人说二十弱冠,算是真正成年了。您说,我是不是也算……在这儿成年了?”

“听起来是个很有意义的纪念。恭喜你。”谢医生眼含笑意,“那‘成年’了,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想出去走走。就我一个人,不用跟谁商量,不用惦记谁,就为我自己去走走。”

谢医生的眉梢扬了起来,眼神里带着鼓励。

“我想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有目标了吗?”

“杭州。”张静把李姐母亲关于“平原的色彩”的故事告诉了谢医生,“我想去看看,水乡的颜色,和咱们这儿有什么不一样。”

“记得你第一次来的时候说,最想去的地方是母亲的子宫。”谢医生温和地提醒。

张静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说过。”

“从想回到绝对安全的母体,到想独自去探索陌生的远方,你怎么看待这个变化?”

张静望着窗外高楼上反射的阳光,缓缓地说:“我以前总觉得,女人结了婚,就是夫家的人,一切要以男人、以孩子、以家庭为重,自己排在最末位。这些日子,跟您聊,跟女儿聊,跟花市的李姐聊,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一个人,首先得是自己,然后才是别人的妻子、母亲、儿媳。我把自己弄丢了太久了……也许,我想试着把我自己找回来。”

“你值得拥有属于自己的阳光和色彩。”谢医生又问,“这个想法,跟你丈夫和婆婆提过了吗?”

“还没,正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张静的笑容里带着点忐忑,但眼神是坚定的。

“你女儿知道吗?”

“她知道,她很支持我。她已经在帮我查机票和民宿了,还说等我出去那几天,她请假回来照顾她爸。”一提到女儿,张静的话语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光彩,“我们都觉得,那不只是一张票,那是一扇门,我想试试,能不能推开它。”

“你有个非常棒的女儿。祝贺你‘成年’!你已经开始在路上了。”谢医生向她伸出了手,张静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两人轻轻握了一下。

(九)

国强越来越不喜欢房间里太亮。此刻,昏黄的节能灯下,他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婆婆王秀英脸色阴沉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张静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国强,我……想去杭州玩几天,就我自己,出去散散心。我觉得……这对我会比较好。”

话音刚落,婆婆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尖利:“杭州?国强这儿离不开人!你当媳妇的,心咋能这么野?!”

国强睁开眼,看着张静,眼神里带着困惑和一丝哀求:“妈说的……也在理。”

张静走到床头,帮他把滑下去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家里白天有护工,妈也在,馨馨说了,我走那几天,她回来替我。”

婆婆在一旁冷笑:“散心?全中国就杭州能散心?郑州这么大地方不够你散的?”

国强的眼角慢慢溢出一行泪水,那只受伤后总是没什么神采的眼睛也湿润了:“静……我知道你苦……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可我……我怕你走了,就……就不想回来了……”

张静的声音有些发颤:“国强,我不是不管你了。我就是……太累了,想透口气。”

婆婆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剜过来:“自私!国强,妈早看出来了,这女人的心,早就不在这个家了!你拴不住!”

张静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抱住头,堵住耳朵。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几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滚!都给我滚出去!”国强忽然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嘶吼起来,用唯一能使上劲的手拼命捶打着床沿。

张静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想退出去。

婆婆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心如刀割,带着哭腔瞪着张静:“有本事你走了就别回来!”

张静脑子“嗡”地一热,抬起头,冲口而出:“这是我和国强,还有馨馨的家!房产证上有我的名字!我凭什么不能回来!”

婆婆被噎住了,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眼眶迅速泛红,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辛酸和恐惧都哭出来。

看着她抖动的肩膀和花白的头发,张静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酸涩和怜悯。她走上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把手放在婆婆抽动的肩膀上,低声道:“妈……”

老太太猛地甩开她的手,像她儿子一样低吼:“别碰我!”

(十)

婆婆王秀英正在厨房里忙着给孙女做她爱吃的烙饼。馨馨已经请假回到了家。她坐在父亲床边的椅子上,削着一个苹果,切成小块,喂到父亲嘴里。女儿的体贴和苹果的清甜,让国强僵硬的脸上,终于松动了一些。

馨馨一边喂父亲,一边轻声说:“爸,还记得我上次跟您视频时说的话吗?”

国强嚼着苹果,没有立刻回答,一丝果汁从他嘴角流下。

“是不是你妈又跟你抱怨啥了?”他闷声问。

女儿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她用指尖捏起一块苹果,递到父亲嘴边:“她什么都没抱怨。她说,很感谢您和奶奶最终……没有硬拦着她。而且,是我自己愿意回来照顾您几天的。”

父亲哼了一声:“回来几天,就当个大事了?”

女儿无奈地笑了笑:“是啊,就几天。可就这么几天,我才真正体会到,我妈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眉头微蹙,似乎在组织语言。馨馨抬起头,平静地看着父亲:“夜里,您要喝水、要翻身、一会儿这里疼、那里不舒服、有时候心里烦,还会发脾气……爸,我才照顾您几天,就觉得身心俱疲。可我妈,她这样过了快八年。”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妈她不欠您的,爸。她只是个普通人,她会累,会委屈,会想要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她跟我说,这次想出去走走,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一点点。”

馨馨垂下眼,又抬起:“我小时候不懂,总觉得妈妈的忍让和沉默,是她性格好。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性格,是爱,是责任,是善良,是不忍心。可是妈妈……她也该有她自己的生活啊,爸,您说对吗?”

国强闭上眼睛,依旧沉默。

馨馨等了一会儿,声音更轻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爸,我现在是专业的护理师。我了解您的情况,也清楚什么样的照护模式对您、对全家最有利。我查了很多资料,也咨询了同事,觉得您可以考虑搬去一家专业的康复护理中心试试。那里有24小时的专业护工,有营养师配餐,还有康复师和心理辅导员。环境很好,也有很多和您情况类似的人,可以聊聊天。您觉得……这样行吗?”

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你奶奶咋办?她跟你妈……处不来。”国强很久才闷闷地回了一句。

“我们可以和奶奶商量。看她愿意回老家,我给她在县城租个房子,请个保姆照顾她;还是愿意留在郑州,我给她找个条件好点的、主要是咱们河南老乡的养老院。奶奶年纪大了,也该是被人照顾、安享晚年的时候了。”

“你奶奶……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她肯定想离我近点儿……”国强的声音有些沙哑。

“那就选郑州的养老院,我们每周都可以去看她。”

一颗浑浊的泪珠,终于从国强紧闭的眼角滚落,渗入灰白的鬓角。

尾声

张静终于坐上了前往杭州的飞机。萧山机场外,空气湿润,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与郑州干燥空气截然不同的温柔。微风拂过她的发梢,像是从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梦中吹来。

女儿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妈,民宿订好了,就在西湖边不远的一个小巷子里,很安静,带个小院子。钱您别操心,是我工作后特意给您攒的‘梦想基金’。”

从民宿的房间窗户望出去,能看见远处西湖边摇曳的柳树。七月的阳光透过梧桐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能听到隐约的蝉鸣,还有巷子里游客轻微的谈笑声。

她走进房间,坐在窗边的藤椅上,脱下鞋子,把双脚放松地伸直。多久没有这样,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时光流淌了。

手机屏幕亮了,是女儿发来的信息:“妈,到了吗?家里一切都好,放心。”

她盯着那几个字,恍惚间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千里之外,一个梦想中的地方。

她点开键盘,回了一个字:“嗯。”

女儿秒回了一个可爱的、抱着爱心的小兔子表情:“不打扰妈妈享受假期啦!好好玩!有事随时call我!”

江南湿润的风吹动窗帘,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她感觉自己像一只终于破茧而出的蝶,小心翼翼地感受着这陌生的、自由的空气。

她放了一缸热水,滴了几滴民宿准备的桂花精油,准备泡个澡。脱下衣服,站在雾气氤氲的镜子前,她第一次认真地、不带批判地审视自己的身体,那些岁月和辛劳留下的痕迹,此刻仿佛都成了她生命故事的铭文。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一个梦都没有。

第二天,她早早起床。空气依然湿润,但比前一天更清新。她想起了李姐母亲的“平原的色彩”,她要去寻找“水乡的颜色”。

她没有戴墨镜,她想用最真实的视觉,去感受这片土地的本色。

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老巷里,两边是白墙黛瓦的民居,墙壁被岁月侵蚀出斑驳的水痕,绿的像苔藓,灰的像雨云。木质的窗棂是深褐色的,家家户户窗台上、屋檐下,探出一丛丛生机勃勃的绿植,或挂着几盆开得正盛、颜色各异的花草,毫不吝啬地泼洒着生命的热情。她感觉自己被这些温润灵动的“水乡的颜色”包裹着、牵引着。她像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这天晚上,她失眠了,不是因为焦虑,而是因为一种陌生的、澎湃的激动。

第三天,她来到了西湖边。

天空是一种由浅粉到蟹青渐次渲染开的霞光。她几乎忘了,天空除了郑州常见的蔚蓝或灰白,还可以有如此温柔梦幻的色彩。它不像油画那样浓烈,更像是在宣纸上缓缓晕开的水墨,带着一种诗意,让人心变得柔软。

湖岸边停着一些手摇船,船身漆成深棕色,船篷是竹编的,透着古朴。游客们有的在湖边漫步,有的坐在长椅上闲谈,有的则兴奋地拍照。远处,有隐约的戏曲声随风飘来,咿咿呀呀,听不真切,却别有韵味。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构成了一幅活的、有呼吸的画。对,是不同于“平原的色彩”的另一种生活的颜色,是她曾经不敢想象、也无从触碰的世界的模样。

她独自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周围是陌生的环境和人群,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比在家里时更甚的安心。她想到女儿,那个说“妈,这钱是我专门为你攒的”的孩子,她想,女儿一定早就懂得了,人需要为自己寻找色彩和光亮,只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懂得太晚了。她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不怕,想学,啥时候开始都不算晚。”

突然,她想起在民宿前台看到的一张旅游宣传折页,上面印着乌镇水阁的图片,旁边写着:“来过,便不曾离开”。

一个人去逛逛这种古镇?这辈子,她似乎从来没有独自进行过这样的旅行。在郑州,她很少一个人逛商场,更别说独自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旅游,她总是和家人、或者老姐妹一起。

她决定,就一个人去。

坐在通往乌镇的旅游大巴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江南水乡景致,她的心平静而充实。她仿佛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张静,你不一样了。”

走在乌镇古老的石桥和廊棚下,她没有感到孤单,反而有一种与自己坦诚相处的宁静。她想起在花市,李姐说过:“人不是没路走,是有时候自己把路给忘了。”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女儿的视频电话,镜头对准了小桥流水和穿梭的乌篷船:“馨馨,妈让你看看江南水乡。”她的声音很柔和,“让你爸……也看看吧。”

水乡的风带着水汽拂过她的脸庞,河水的腥味里夹杂着两岸植物的清香。乌篷船缓缓驶过,在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渐渐模糊了水中建筑的倒影。她静静地站着,感受着脚踏实地的安稳,注视着那水中的影子随着波纹轻轻晃动、变形。

电话那头,女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妈,我看见了。水里的影子……在动,在变,真好。”她又轻声补充道,“爸……爸他也看着呢。他说……他让我给你发条信息。”

张静心头一颤,仿佛能穿越千里,感受到电话那头丈夫复杂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手机提示音响起,是女儿转发来的,国强的话:

“静,这些年,苦了你了。是我对不住你。馨馨把我和妈都安排好了。你……别挂念家里,好好玩,去找你喜欢的颜色吧。要是……要是觉得外面好,就按你自己的想法活。”

此刻,一只不知名的水鸟,从河面掠过,翅膀点起一圈涟漪,然后飞向了薄暮初垂的天空。天空被晚霞渲染得越发绚烂,像是打翻了调色盘。

“水乡的颜色……”张静轻声重复着,仿佛听见它在水波荡漾间,温柔地呼唤。她微微笑了,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巨大的释然与平和,仿佛她身体的边界正在慢慢消融,与这温润多彩的天地渐渐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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