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五点四十分,我像往常一样,关掉电脑,收拾背包。办公桌上的绿萝又黄了一片叶子,我把它掐下来,扔进废纸篓。部门经理李姐正好路过,顺口说:“小林,明天‘瀚海国际’那个项目的提案,你早点到,九点钟会议。”
我点了点头,心里没有任何波澜。瀚海国际,又一个试图在郑东新区拔地而起的“都市华宅”,我们的提案无非是“尊贵身份”“诗意栖居”那些词。我闭着眼睛都能写出来。
生活是一张精心绘制的时间表。早晨七点起床,七点半洗漱完毕,八点十分出门,乘坐地铁一号线从西流湖到市体育中心,八点五十分到达公司楼下“暖树”咖啡店,买一杯美式。九点整,坐在工位上。这杯美式咖啡的浓度,就是我一天情绪的刻度。
但今天早上,在“暖树”咖啡店排队时,我看着面前那个不断抱怨“豆子不行”的男人,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轮到我了,店员习惯性地问:“还是大杯美式?”
我张了张嘴,那个“是”字卡在喉咙里。
“今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陌生,“要一杯拿铁,加糖。”
说出“加糖”这两个字时,我的心脏奇怪地跳了一下。店员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开始操作。我端着那杯棕白相间、顶部还有拉花的液体走出店门,没有像往常一样右拐走向公司大楼。我向左拐了,沿着农业南路一直往前走。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是走着,第一次在周三的工作日上午九点,走在完全陌生的街道上。阳光透过法桐的叶子,在我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我喝了一口拿铁,甜腻的味道让我有些不适应,但一股叛逆的快感随之升起。
手机开始震动,屏幕上闪烁着李姐的名字。我按了静音,把手机塞进背包深处。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在一个老旧的居民小区门口,我看到一个卖菜煎饼的小摊。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大妈,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我要了一个,站在路边等着。
“闺女,这个点儿才吃早饭?不上班啊?”大妈一边熟练地摊着面糊,一边跟我搭话。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不上班也好,歇歇。”大妈把鸡蛋磕开,金黄的蛋液在滚烫的铁板上滋滋作响,“人不能总绷着那根弦,你看我这把年纪了,出摊儿不全为挣钱,就图个有事干,有人说话。”
我看着她布满皱纹却异常平静的脸,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在我的生活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毫无目的的闲聊了。我和同事的对话,永远围绕着KPI、客户和方案。
带着菜煎饼,我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金水河边。我在河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浑浊的河水缓慢流淌。对岸是林立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那是我熟悉的世界,此刻却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长椅上,肩膀微微抽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需要帮忙吗?”我问。
女孩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但眼神里有一种倔强。“谢谢,不用。我就是……就是跟我妈吵了一架。她非要我报理科,说好找工作,可我想学历史。”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时我也曾为选择专业和父母争执,最后妥协,读了更有“钱途”的市场营销。
“你知道吗,”我在她身边坐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以为人生有很多选择。”
女孩擦了擦眼泪,看向我:“那现在呢?”
“现在我发现,选择一直都在,只是我们越来越不敢选了。”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女孩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我得回去了,上午还有课。”她朝我笑了笑,“谢谢你,姐姐。”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想,或许她不会像我一样妥协。
我在金水河边坐了很久,直到阳光变得炙热。包里手机不停震动,我知道是公司打来的。但我一点也不想接。
中午,我走进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烩面馆。店里弥漫着羊肉汤的香气,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几个建筑工人模样的男人正大声吸溜着面条。我点了一小份烩面,坐在角落里。
面端上来,热气腾腾。我小口吃着,感受着汤汁的浓郁和面条的筋道。这比公司楼下那些精致的商务套餐好吃多了,有一种粗糙而真实的生活气息。
“姑娘,头一次来吧?”老板娘过来给我添汤,笑眯眯地说,“看你这打扮,不像在这片儿上班的。”
“我……今天休息。”我说。
“休息好啊,人都得歇歇。”她擦了擦旁边的桌子,“我在这开了二十年店,看着这郑州一天一个样。可人呢,还是得吃饭,还是得活得实在点。”
我笑了笑,没说话。是啊,活得实在点,可我过去七年的生活,有多少是实在的?
下午,我去了省图书馆。我已经想不起来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我在阅览室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小说,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
翻开书页,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纸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我读着那些句子,关于女性、独立和空间,心里泛起一阵奇异的共鸣。我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安静地阅读,不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提升自己,只是单纯地享受阅读的乐趣。
四点钟,我离开图书馆,再次走上街头。下班的人群开始涌现,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面无表情。我突然意识到,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每天像被设定好的程序,在这座城市的地下和地上穿梭。
但今天不是。
我走到紫荆山公园,坐在长廊里,看着老人们下棋、唱戏。一个穿着练功服的老大爷正在打太极,动作缓慢而舒展,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绝。
“姑娘,有心事?”不知什么时候,老大爷已经收势,坐在我旁边。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人哪,不能活得太明白,也不能活得太糊涂。”他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茶,“就像我这太极,要的就是那股劲儿,不紧不慢,自有节奏。”
“怎么找到自己的节奏?”我问。
“停一停,听听心里的声音。”他笑了笑,站起身,“我该去接孙子了。”
心里的声音?我试图倾听,却只听到一片嘈杂。有李姐的催促,有客户的抱怨,有父母的期望,还有我自己那些被压抑的渴望。
傍晚时分,我登上了二七塔。站在高处俯瞰这座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郑州从未像此刻这样,既熟悉又陌生。我在这座城市出生、上学、工作,却好像从未真正了解它。
我想起去年冬天,母亲住院,我医院公司两头跑。有一天深夜,我从医院出来,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但那感觉很快就被第二天的会议冲淡了,我没有时间咀嚼那份孤独。
现在,那份孤独感又回来了,但不再令人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晚上八点,我终究还是回了家。打开门,客厅的灯亮着,丈夫张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回来了?”他头也不抬,“今天李姐给我打电话了,说你没去上班。”
我把包挂在门口,没说话。
“你又闹什么脾气?”他终于转过头,“上个月不是刚给你升了职吗?多少人盯着那个位置。”
我看着他的脸,这张我看了五年的脸,此刻却觉得有些陌生。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记得刚结婚时,他会在下雨天特意来接我下班,会记得我喜欢的每一道菜。而现在,我们最多的交流就是“今晚加班”“明天交水电费”。
“我今天没去上班,”我说,“我在城里随便走了走。”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走了走?你知道李姐怎么说吗?她说你要是再这样,策划部总监的位置就给别人了。”
“那就给别人吧。”我说得很轻,但很清晰。
张明终于放下遥控器,认真地看着我:“林薇,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要不我们请个假,出去旅游几天?”
“我不是压力大,”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灯火,“我只是……只是想找回一点自己的样子。”
“自己的样子?”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你现在这样不好吗?有体面的工作,不错的收入,我们刚刚付了首付买了车。多少人羡慕我们的生活?”
是啊,多少人羡慕。可为什么我感受不到快乐?
那天晚上,我们背对背躺着,谁也没再说话。我知道他不懂,就像我不懂为什么他可以对着一局游戏大呼小叫,却对我画的素描无动于衷。
第二天早晨七点,闹钟照常响起。张明起身洗漱,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你再休息一天吧,”他在卫生间里说,“我跟李姐说一下,就说你病了。”
我没有回答。
七点半,他出门了。房间里安静下来。
我起身,走到窗前。晨光中的郑州,又开始了一天的运转。那些穿梭的车辆,那些匆忙的行人,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八点整,我站在衣柜前。左边是整排的职业装,黑白灰;右边是几件休闲服,有些还是结婚前买的。
我的手在两边之间徘徊。
最终,我选择了一条深蓝色的连衣裙,既不那么正式,也不太过随意。
八点二十分,我走出小区大门。来到十字路口,向右是地铁站,向左是未知。
红灯闪烁,变成绿灯。
我深吸一口气,迈出了脚步。
这次,我选择了向右。
但我知道,这不再是因为惯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