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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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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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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如我心

那戏台子,就搭在村东头刚收割过的麦地里。夯土机把地压得瓷实,几块木板一拼,红绿绿的帷子一挂,就成了。暑气还没全散,混着干麦秸、尘土和汗味儿,闷罐子似的裹着人。秀兰来得晚,只能挤在最后几排条凳上,屁股只挨着个边儿,身子得微微向前探着。

台上唱的是道情戏,梆子敲得急,坠胡拉得绵,那调门儿一起一伏,像极了这片平原夏夜里的风。秀兰听着,脑子里却没来由地晃过些不相干的画面——是自家院里那棵老槐树投下的碎影子,是爹弓着腰在玉米地里锄草时一起一伏的脊背,是前头邻居家新盖的二层小楼,白瓷砖墙面,明晃晃地刺人的眼。

忽然,她胳膊被旁边的建国舅碰了一下。“梅,”建国舅侧过头,脸上那神情,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又惊又疑,“你听,台上那是在念白啥?”

秀兰没听清,只觉周遭嗡嗡的人声霎时低了下去。她抬眼望向台上,那穿着半旧中山装、额上汗涔涔的戏班班主,正对着一个铁皮喇叭,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豫东人特有的那种沙哑的膛音:

“给咱轩辕岗村,老韩家的闺女,韩秀兰……这下一折,《盼夫岭》,就是按着她的事儿新编的……”

秀兰只觉得心口猛地一撞,像被个看不见的秤砣狠狠砸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坐在旁边的建国舅和秀英姨。建国舅张着嘴,直勾勾地看着她;秀英姨则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子,手指头冰凉,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咋……咋回事?”秀兰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飘。

“你听!你仔细听!”秀英姨压着嗓子,气儿都喘不匀了。

戏台上班主已经退了下去。梆子声又起来了,却不再是先前那股子热闹,变得沉缓、悠长,像一个人深夜里的叹息。坠胡跟着响起来,弦音颤颤的,起初极轻极远,像是从平原那头、月光底下慢慢淌过来的。

秀兰起初什么也听不进去。耳朵里全是自己个儿的心跳,咚,咚,敲着鼓点儿。血往脸上涌,指尖却一阵阵发麻。她使劲儿想把这股慌劲儿压下去,可越压,胸口那股酸涩的气儿越是往上顶,顶得她鼻子发酸,眼眶子发热。她只好弯下腰,把脸埋进手掌里。手掌心里,有刚才来时路上蹭的灰,也有汗,涩涩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音乐,才像水渗进干裂的土,一点点钻进她的意识里。

是的,这调子……她听出来了。不是戏文里那些听惯了的悲欢离合。这调子里,有东西。

她听见了清晨的鸡叫,一声接一声,扯破了东边天上那层鱼肚皮。她听见了拖拉机的“突突”声,由远及近,那是爹要下地了。她听见了娘在灶房里拉风箱的“呼嗒”声,锅里熬着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她听见了风吹过无边无际的玉米叶子,那“哗啦啦”的响动,像一片绿色的海在低声说话。她听见了冬天里,西北风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的那种尖利的呼啸。她听见了村口那几个长舌妇,交头接耳时“嗡嗡嘤嘤”的议论,像麦芒一样扎人。她听见了自己夜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床板发出的细微“吱呀”声……

这哪里是戏?这分明就是她过了二十多年的日子,是轩辕岗这片土地上,最寻常、最琐碎,却又最结结实实的声音。

那旋律渐渐清晰起来,变得有了筋骨。它盘旋着,上升着,不再是琐碎的声音,而汇成了一股劲儿。像夏日午后陡然刮起的狂风,卷着地上的麦糠和尘土,打着旋儿地扑上来,吹得人睁不开眼,裙摆“呼啦”一下贴在腿上。风里带着凉意,带着雨点儿砸在干烫土地上的土腥气。

秀兰猛地抬起头。

她看见了。不是戏台,是她自己的日子,像一幅长长的卷子,在这乐声里猛地抖开在了眼前。

她看见自己小时候,跟着爹娘在麦收时节,弯腰捡拾掉在地上的麦穗,太阳毒辣辣地晒在脊梁上。她看见自己第一次跟着村里的姐妹去镇上的纺织厂打工,机器轰鸣震得耳朵疼,她盯着那飞速流转的纱线,眼睛发酸。她看见媒人踏破门槛,爹娘赔着笑脸,跟人家谈论彩礼、楼房。她看见邻村那个只见了三面的对象,开着一辆崭新的小汽车停在门口,按着喇叭催她去看电影。她看见微信群里,姐妹们晒着男朋友送的包包,晒着城里咖啡馆的自拍,晒着孩子的视频……她看见自己躲在厕所里,一遍遍刷着那些光鲜亮丽的朋友圈,心里空落落的。

那些她以为早已习惯、甚至麻木的瞬间,那些委屈、不甘、期盼和迷茫,原来都还在心里藏着,一粒一粒,像埋在土里的种子。这会儿,被这奇异的乐声一浇,全都“噼里啪啦”地钻了出来,疯长起来。

弦乐变得急促,像是心跳,又像是高铁列车驶过平原时那越来越快的节奏。她想起去年跟着厂里姐妹去省城郑州,站在那座巨大的二七广场上,看着四周高楼像山一样压过来,车流像河一样淌过去,她只觉得晕,觉得自己小得像一粒沙子。那繁华是别人的,她只是个看客。可那“隆隆”的声响,却又像在召唤着什么。

乐声渐渐缓和下来,坠胡的主旋律再次浮现,却变得更加温暖、宽广。它像月光,静静地洒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抚慰着白日的燥热和伤痕。它像娘的手,粗糙,却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它像这脚下沉默而深厚的土地,无论你走出去多远,经历了什么,它总是在这里,等着你,包容着你。

秀兰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不是啜泣,是无声地,汹涌地流淌。她不再用手去捂脸,就任由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进脖子里,咸涩涩的。她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台上那些沉浸在自己演奏里的乐师,看着他们额上的汗珠在汽灯下闪着光。

她忽然明白了。这出戏,不是写给某个英雄,也不是写给某个传奇。它就是写给她,韩秀兰,一个生在轩辕岗、长在豫东平原上的最普通的闺女。写她的劳作,她的忍耐,她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和她心里头那片从未熄灭的、对更好日子的念想。

戏是什么时候结束的,秀兰不知道。台下响起掌声,有些杂乱,但很热烈。人们开始起身,条凳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议论声、咳嗽声、喊孩子声又汇成了一片。

建国舅和秀英姨围过来,脸上带着担忧和询问。

“梅,没事吧?这……这咋还给你编上戏了?”建国舅搓着手。

“是不是……是不是你之前投稿那作文,让人看见了?”秀英姨试着猜。

秀兰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她用手背抹了把脸,站起身。腿坐得有点麻,她趔趄了一下,秀英姨赶紧扶住她。

他们随着人流往外走。夜风凉了些,吹在湿漉漉的脸上,很舒服。天上的星星很密,很亮,像一把撒开的碎金子。平原的夜晚,重新变得安静而广阔。

快走到村口时,秀兰忽然站住了脚。她摸出兜里的手机,屏幕在黑暗里亮起,映着她的脸。微信图标上还有好几个未读红点,大概是那个相亲对象发来的不痛不痒的问候,或者姐妹群里又在讨论哪只口红色号好看。

她盯着那亮光看了几秒,然后,拇指轻轻一划,关掉了屏幕。

世界重新陷入黑暗,只有星光和远处零星的灯火。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原夜晚那混合着泥土、草木和成熟庄稼气息的空气,一下子灌满了胸腔。她抬起头,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望向麦浪那边她看不见,却仿佛能听见的、更广阔的世界的方向。

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像地上的麦茬,被犁铧翻了过去。又有什么东西,像刚播下的种子,正悄悄地,顶着土,要冒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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