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新旺的头像

李新旺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09
分享

家住北山

迁居北山是个“意外”。

2021年冬,妻私自到县城新开发的北山“江山一品”小区订购了一套毛坯房,说是担心我不同意,先下手为强。其实妻多虑了,现在有能力提高生活标准,改善住房条件没什么不好。紧赶慢赶,装修花了近一年时间,于次年国庆节期间顺利搬迁。那几天,入住小区的业主很多,日夜喜气盈盈,大家都想趁着好时光,与国同庆。

北山又称北寨山、屏山,海拔411米,高耸于城北,与东华山和南极山隔河相望,沿河两岸为主城区。翻开《清流县志》,我没有找到关于北山的专门记述,历史上仅有两位古人留下简短的诗句。其中一位叫余楚材,他以《登北极楼》为题这样描写:“旧是清高地,荒芜越百年。堂基方数丈,气象已盈千。飞阁出檐际,残霞入法筵。梅花明月夜,的的下癯仙。”年轻时我到过北山,彼时林木苍翠,蓬草丛生。

有人说北极楼就是清高亭,但绕转多条小路仍不见其踪迹。它在哪里,何时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年代久远已无据可考,就让它随风飘逝吧。

作为清流胜景,东华山和南极山倍受域人推崇,骚人墨客竞相登临并赋诗文赞颂,唯独冷落了北山。可以想像,北山曾经有多寂寥,多荒凉,乃至无人愿意提起,或者不愿面对。这对它来说显然有失公平,也许北山曾是人们心中的一道坎,欢娱中总有难言的伤痛。

记忆有时因为时间久远而淡薄,思绪却常在不经意间被触动。山麓的“清流化工厂”当时是县里的大企业,高耸的烟窗就矗立在公路旁,浓浓的烟雾直冲云霄,厂房遍及整座山坑。厂里具体生产什么,因为年少并不十分清楚,也不太关心,大约是松香、松节油之类,据说产品很畅销,还获得过国内的技改创新奖。后来觉得污染严重,工厂整体搬迁到10公里外的偏僻山沟,反而发展越来越好,越来越壮大。

幸福源于知足,想起化工厂那股热水心情瞬间暖和起来。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县一中读高中,学校条件简陋,生活艰苦,冬天没有热水供应,都是打开自来水直接冲洗,冰冷刺骨,引起嘘声一片。有些同学消息灵通,得知县化工厂有热水可以洗澡,便在晚自习放学后结伴前往。我跟随同学来过几次,澡堂其实是锅炉房,用一堵简易砖墙隔开,把锅炉里的热水用水管引出,在水管上钻开数十个小孔,建成公共澡堂。十几个人站在水管下,队列成排,水热腾腾地从头顶流淌下来,类似现在的淋浴,算是很舒服的享受了。偶尔碰见下夜班的工人来冲洗,知道我们是学生,从不多问,免费热水不用也是浪费吧。洗完热水澡,一群人摸着夜色,顶着寒风,开开心心回宿舍睡觉去。

工厂“下乡”了,办公楼仍在使用,只是换了用户。一个阔大的苏区广场代替了旧厂区。每当夜幕降临,居民们便如约而至,散步、唱歌、跳舞、健身,生活方式的改变让人们渐渐淡忘了曾经的一座山,而跨越这座山不仅需要胆略,更需要智慧。

在我的印象中,北山因岩石风化严重,坡体稳定性差,一直是地质灾害治理的难点。最近的一次记录是在1997年8月,由于长期暴雨冲刷,引发山体滑坡,泥石流掩埋了变电站和居民房屋,致使过境县城的省道204线交通中断。长期以来,山洪灾害发生多次,虽然未必都会造成人员伤亡,却也损失惨重。北山像一块顽疾,牵动万千心弦。“北山,再造一座城。”2006年12月,一则巨幅广告出现在北山脚下,结合地质灾害整治,北山新城建设项目正式启动。迁工厂、削山头、降陡坡、劈大道,一时机声隆隆,人声鼎沸,这是清流县城前所未有的大工程,北山以坚毅和果敢的气魄华丽转身。

宛如愚公移山,时代掀开了崭新的篇章。时至今日,历经十八年,北山的泥土和石头被一寸寸剥离,海拔直降至340米,不仅彻底根治了地质灾害,而且在平整后的土地上傲然挺立起一座规模宏大的“北山新城”。宽敞的大道,林立的商铺,温馨的校园,洁净的广场,穿梭来往的车流和人流,北山变得越来越繁忙,后期绿化等各项配套工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开发商自豪地称,“江山一品”是县城目前设计最完美的小区,基础设施齐全,物业管理到位,环境优雅。他并没有夸张,小区旁的大型智慧体育公园在争分夺秒地建设,步道、场馆、草地等休闲健身场所陆续竣工,很快就要对外开放。北山的水更清、树更绿、天更蓝了,一座花园般的新城连接起清流的过去和未来,延续着人世间的美好和幸福。

妻说,刚搬来新居时还真有点不适应。我理解她,人难免怀念故交,何况生活了多年的居所和比邻。我们家原来住在碧林南路,临河的一处闹市区,20余年的住宅,有些老旧,其实与新居相距不远,约二三公里路程。乔迁那天,孩子特地从外地赶回,看到宽敞的住房和优雅的环境他很开心。毕竟年轻,喜欢惬意而丰富多彩的生活。

北山位于清流县城高处,视野极佳,俯瞰山下景色,街市灯火清晰可见。恰如唐代诗人岑参在《题梁锽城中向居》中的感觉:“高住最高处,千家恒眼前。题诗饮酒后,只对诸峰眠。”题诗饮酒是古人高雅而浪漫的修学境界,我自愧不如,清流的自然之美却令人心旷神怡。龙津河是九龙溪的上游,呈“S”形流经清流县城,蜿蜒奔涌,状若太极,小城因此拥有“太极之城”的美誉。城在山水间,山水蕴灵秀。早起推窗远眺,袅袅云雾自山水间升腾,飘飘渺渺,山川城郭呼之欲出。待云雾退去,霞光和水光交辉相映,金灿灿地闪耀着,一艘或数艘鱼舟穿梭河面,激起浪花朵朵。

青峰环列,碧水萦回,又到金秋十月,满城桂花飘香。一群白鹭掠过夕晖,稳稳降落在北山的丛林。

小区后有块荒地,宽达百余亩。

初冬时节,天气一如既往地晴好,陆续有居民前往开垦种植。周边住户迅速响应,先是一小群,随后在一大群,人们被劳动的乐趣所吸引,纷纷聚集到这片充满憧憬的土地上。

你呼、我唤,场面热闹起来。扛起荒废已久的的锄头,挑起形态各异的水桶,整地、下苗、浇水、施肥,除草清沟,有模有样,像个娴熟的老农,都是好把式。哦,那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基本技能,刻在骨子里的记忆,纵然多年不再从事农活,却随时拿得出手。

数日之间,荒地变良田。放眼望去,一畦畦菜地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刚种下的菜苗竟也善解人意,迎着阳光绿油油地生长,旷地里绽露出勃勃生机。

“我们周末也去挖一畦地,种点菜吧。”妻终于按捺不住了。

动可舒筋骨,静能怡情趣,当然没有理由拒绝。近处已无地可种,寻远些到湖边,果然不负期望,几丘无主的地正待选择。就挑紧邻刘老师和吴老师那畦,她们侍弄十多天了,播下的菜仔刚从土里冒出嫩芽,粉粉地,小姑娘般嘟起小嘴朝我们微笑。

尚未做好准备,就地取材,借来锄头和水桶。先起垅,后平土,再点窝,正常程序不能丢,不多时浑身便觉燥热,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后背已湿透。唉,四体不勤久矣,耐不住持续输出气力,每隔一会儿就不得不直起酸麻的腰,以缓解疲乏。断断续续地挖,认认真真地学,至夕阳西下,一畦地俨然成型,模样与儿时跟随父母到田间挖出的地畦相似,只等播种。

次日出差,三日后返。妻买来菜籽和菜苗,还有手套、雨鞋、水桶、锄头等,都是必要的劳动工具。没有特殊要求,按部就班,一个萝卜一个坑,种好了菜把地浇透。俗话说“看天吃饭”,把生长留给时间。好处是:菜地在湖边,取水方便。

第二周,还在下班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吴老师打来电话,他从乡下牧场运回几袋羊粪,一个人扛不动,让我和刘老师赶紧过去,一起抬到地里。羊粪是好肥料,缺点是臭骚味比较浓烈。顾不得这些芝麻事了,把羊粪装进水桶,捏碎,每棵菜苗下放一些。有经验的菜农说,肥料不能直接放在根部,需要保持一定距离,蔬菜的根系会主动寻找肥源,在泥土中伸展,这样才能长得更健硕。古人言:“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细想一下,还真有道理。

种下了菜就种下一份期待,每天都盼着它长大。工作之余总喜欢去菜地转一圈,要么浇水,要么施肥,要么观察菜籽是否破土了,菜苗是否都成活,是否都在生长。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它时,它像个明星,一碰就闪亮。

经验靠积累,种菜是门技术活,马虎不得。刘老师最勤劳、最用心,不但定期去松土,烧制了草木灰作原肥,怕幼苗冻着,她还准备了塑料薄膜,专门给怕寒的芹菜盖起小房子。功夫不负有心人,效果十分明显,刘老师种的菜长势最好,夹在吴老师和我的两畦地中间,高大且翠碧,绝对鹤立鸡群。其中几棵芥菜仿佛懂人心思,一日比一日茂盛。我跟刘老师说,“这是你的面子”,她就“嗞嗞”地开心笑着,随即应我“是呢,是呢。”再看我劳作数十日的成果,虽然“衣沾不足惜”,却是“草盛豆苗稀”,差距不知不觉地拉开了,真是惭愧。

不久后,社区居委会为了方便管理,将菜地按实名进行了登记造册,同时开展“我在北山有块地”劳动竞赛。谁的菜种得好就奖励谁,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有人问我种了多少品种,无法确切回答,因为没有具体统计过。粗略数一数,有芥菜、芹菜、红菜、卷心菜、小白菜、大蒜,还有两三个不知其名,总共十五六个品种,有些是朋友赠送的菜苗,有些从农贸市场购买,有些来自电商推介。时令相济,一茬接一茬,长得最正常的属冬豆了,播种一周后出苗,长得也快,及时找来枝条插在旁边,静待它开出繁花,然后攀上高枝。

冬种春生夏长秋收,能按期实现这个朴实的愿望吗?我反复问自己。

结果并非不重要,劳动的乐趣在于感受美好,以一颗平常心收获一份好心情,这算是意外惊喜。“行尽清溪到敝庐,绕篱黄蝶半畦蔬。频年学圃休相笑,千古英雄亦荷锄。”明朝诗人何巩道把菜种成了诗,我把生活种进泥土,刻画了一遍又一遍。

客厅后窗斜对着一个小山包,高度约与二楼相当。我家住在五楼,前方尚无物体遮挡,视野开阔,恰好俯瞰楼下的风景。

小山包是开发北山新城时遗留的产物,小馒头似的,被芦苇层层包围,独立于旷野。至秋冬季节,山上芦苇都风干了,野花野草们收缩身形,而各种树木早已迁移,道路敞亮起来,我便迎着漫山飞絮慢悠悠地踱上山去,有时清晨,有时傍晚。小山包很近,出小区,过门前公路,径直入山道。没有同伴,省去了邀请的烦恼,也许他们不屑于茫茫行走。我不介意独处,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喜欢静静地观赏、静静地思考,静静地让自己的影子跟随。

道路由宽而窄,最后百余米终于没了路。拨开干枯的芦苇丛,在碎石间躲闪跳跃,左右穿梭,偶尔踩在细碎的沙石上,脚底略微打滑,都用力稳住了。在农村生长,挑柴、采菇、摘野果,从小练就的爬山技能,这点坡根本算不上艰难,十几分钟后抵达山顶。挖掘后的残迹清晰可辩,四处坑坑洼洼。小山包确实小,不及一间教室的面积,堆满凌乱的石头,熬不过风雨侵蚀和岁月磨砺,尽都失去了尖锐的棱角。

这是座石山,山包虽小,亦可为峰,感觉离天空又近了些。我站在峰巅抚触大地,它多像我耕耘过的乡土,每块石头都含有坚硬的骨骼,足够托举我。

找一块平整的巨石坐下,它不言,我不语。此时此地,我只想听风与石碰撞后发出的交响。巨石大半深埋地下,生出暗褐的锈色,裸露部分突出前沿,像极了行驶在汪洋里的一艘船,我坐在船头,悠闲地盘着腿,用极松弛的姿势亲近它,恣意享受这免受世俗打扰的短暂时光。再过若干年,我也将化作尘土,成为山的一部分。多少回了,我在这里打量周围的世界,面前是奔流万古的龙津河,身后是高楼林立的居民小区,天上是飘浮的云彩,古与今的聚合往往并不为人感知,只是顺应了生命的轮回。

某日,突降灵感,我给北山的石头写了一首诗,标题叫《与石同行》:

北山上住着石头,

他们身披袈裟,

他们在夕光下打磨一朵云,

火花不断落向地面,

又被风吹走。

生活这个老石匠,

从不拒绝时间的磨损,

总让我背负一座山,

总让我掏出心中的石头,

晾作块垒,

与一朵云硬碰硬。

诗无非是诗,与石同行,但我成不了石头,它有落地千钧的定力,天资平庸使我难以悟透自然的玄妙,也难以摆脱日常的纠结。有道是:“菩提本无物,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凡人么,总要受些凡间磨砺,患得患失最扎人心。我沐朝霞来,且随夕光去。看隔河相望的南山,叠嶂绵延,一年四季郁郁葱葱地耸立,一峰高过一峰,目光所及呈现无限生机。

下山只有一条道,原路返回。晚秋的夕阳太壮丽,被烧灼的云朵红彤彤地,火一般聚在远山,贴在脸上,眉目间却传来一丝丝幽婉的清凉。人在中年,无需说再见,路旁的芦苇起身目送我,相熟久了,彼此心照不宣。

更多时候,我不上山,隔着客厅或书房的玻璃窗观望,那山、那石、那风、那芦苇、那星辰、那云彩,托着腮,扬着眉,逐一化作书中的文字,轻轻敲击闲散的思绪。于是,买书、读书成为下班后消费时间的合理出口,一行行打开宽广的原野。生活本是一本书,我从萧春雷著述《中国的掌纹》里发现地理的脉络,从刘亮程新作《大地上的家乡》中感受乡村的温情,从史铁生经典《我与地坛》间寻找安静的灵魂。由此想起年少时母亲的教诲:“读书能把石头读迸裂”。她告诉我,只要朝着正确的目标坚定前行,即便愚钝些,努力终将有所回报。母亲不识字,受够了没文化的苦,但她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要求孩子们多读书,多学本事,将来才能走得更远、更稳当。读不破石头,更搬不动一座山,我以行走拓展生命的足迹。

风吹过北山,吹动缕缕心弦,红叶飞舞。宛如一场双向奔赴,隐约听见小区银杏树果实落地的回响,“咚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清脆,一声比一声急切。第一次发现,银杏树居然结果了。大约是我疏忽,从未关注身边的物象变化,转身功夫,是谁悄悄催熟了一个秋? 蛐蛐低吟。老家的稻谷正归仓,我应该为金黄的收获喝彩。

入夜。山川沉寂下来,星光爬上窗沿,石头埋入暮色。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