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人对寒冬有着特别的感受,而对曾经的取暖工具泥火盆,也会有着与众不同的生活记忆。过去,农家冬天似乎格外长,也格外冷,取暖之法,无非也就是烤火。时光倘若追溯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也就是我幼时生活过的敦煌农村,那时生活条件非常艰苦,我亲自见过很多家庭使用过泥火盆,每到寒冬腊月,各家各户的泥土房屋中间,多会放一个泥做的火盆,在里面点燃柴禾生火,顿时一团火苗就在火盆上面跳跃起来,伸开手掌手指,面向吐着火苗的炭火炙烤,红红的焰火散发出迷人的炽热,热量很快传遍全身,冰凉的躯体一下子温暖起来,慢慢驱走浸入身体的严寒。条件好的家庭有铁火盆、铜火盆;那时候,铁皮炉子还很少见。我亲眼见到,敦煌闸坝梁小学、黄渠中学的教室中间有一个长一米多、宽半米多,高一米左右的泥炉子。
敦煌的天气进入十月中下旬开始变冷,一直到第二年的四月,气温才渐渐回升,天气变暖。那时,人们在室外劳动出行,穿笨重白板羊皮袄,头戴大皮帽,足穿皮袜子、棉袜子,脚登毡靴子不在少数,现在看来好像还在悠远的远古时期。就连大名鼎鼎的莫高窟保护神常书鸿和其女常沙娜都穿过白板羊皮袄。
由于外面天气冷,尤其是十二月和来年元月二月,屋里光靠火炕取暖,往往热度不易升高,有时虽然把土炕烧得滚热,但也抵不住外边的刺骨的风雪严寒,泥火盆自然成了过冬取暖宝贝。到了睡觉的钟点,人们躺在炕上,靠一铺大火炕散出的热量驱寒。每当白天,人们坐在屋里,仅靠炕沿边摆着的泥火盆取暖。而泥火盆,就算是全屋子里唯一的一件采暖家什了。虽然土点,原始点,但在冬天里,也照样温暖了一代接一代普通人的身心。
在古代,冬天取暖是和每天吃饭同等重要的生活大事,是生存所必需的保障。所以,形容贫穷得无法生存叫“饥塞交迫”。古代没有暖气,人们是怎么取暖的呢?早在史前文明时代,北方人在建筑房屋时就很注意保暖,半坡文明居住的半地穴式房屋,一半挖在地下,就是为了防风保暖。屋内地面中间还挖个坑,周边用泥土夯实,用来烧火取暖称为“火塘”。对远古先民来说,冬天能够直接获取到的温暖,或许都来自与同类的依偎和明媚天气里的暖阳,直到他们掌握了使用和控制火的技术。掌握火是人类史前时期最重要的进展,也是考古学上最难确定的谜团之一。《周礼》中最早有“宫人凡寝中共炉炭”,让我们可以想象,早在周代,人们就已经广泛利用碳火取暖。而根据出土文物来看,春秋时期的青铜燎炉是今人可见的第一个古代纯粹的取暖器皿。当时的燎炉,大致相当于现在烤火的“火盆”。无法使用青铜器的普通人家,则会用泥制成火盆,于冬日里焚烧秸秆、稻草以取暖。人类的悲欢不一定相通,但冷热感知基本相同。生活在距今二十八万年前的辽宁营口金牛山人经过长期摸索,就已经学会在火堆旁堆垒圆形的石头圈,用以保存热量取暖。距今四千六百年前的仰韶文化姜寨遗址的先民们,则把金牛山人在山洞中点燃的火堆转移到屋内。姜寨人会在房屋中心挖出一个小坑,四周垒上砖石,中间用以做饭、取暖,这就是最早的火塘。从凸出地面的火堆,到凹进地面的火塘,一凸一凹之间,是先民保存热量取暖的远古智慧的进化。火塘烤热地面,使房间和人体逐渐暖和,可视之为最早的地暖原型。近年来,我看到甘肃陇南、四川农村一些地方还在用火塘烧火取暖和烧水做饭。
毋庸置疑,泥火盆肯定又比火塘先进了许多,其源自于先人们的智慧,为了冬季取暖,就地取材而成,盆边围着一双双长满老茧的手,你一言我一语的欢声笑语,营造了朴实的围炉夜话场景,温暖着每个人的身心。制作泥火盆并不难,在冬季来临之前,准备黏土和麦草两样材料用铁锹搅拌匀均,然后在慢慢浇水和成泥,经过反复摔打,像和面一样和在一起,不能太稀也不能太干,草泥就和成了。然后开始用手捏,捏成一个圆形或椭圆形状收口,加一底座,下面略小,上面略大,敞口,做的时候要不停地转帮子,帮子高三四十公分左右,中间是空心的,内径四五十公分左右。拍打成初期的盆状,在外部刻画一只小鸟或者几道花纹,一下子有了造型,外表也漂亮的许多,待一二天自然定型后,用玻璃瓶子里外压光抛光,把表面抹平整,然后放于阴凉处阴干即可,一个美观精致的泥火盆做成了。我家的火盆是父亲亲手捏的,制做泥火盆,其工艺程序也是很严谨的,一环扣一环,环环紧扣,一个环节出毛病,就会影响整体。全部工艺完成之后,泥火盆一定要放到阴干的地方,让它自然凉干。刚做好的火盆,绝对不能去暴晒,也不能立即点火,在不能太热温度下自然风干,脱水不能太快,阴干的过程,最能考验泥火盆制作技艺,会做泥火盆的,都是一次成功,绝对不会开裂的。
那时候,大多数人家的火盆,最简单的烤火法,掬一掬柴禾,放在火盆里用洋火点燃即可,瓤柴如麦秸、豆杆之类,棉花杆子,徐徐燃烧,很快就熄灭了,不能耐久。棉花杆子可以喂羊,也可以烧火做饭。稍好点,就用浪柴之类,先以麦草等瓤柴引燃,烧起来耐久些。殷实之家,甚至可以烤劈柴,就是把好木头及树根等用斧头劈开,用锯子锯开,当然,电影、电视中劈的柴,整齐的木头,分明就是樑檩子椽子的材料,一般农家,断然不会那样败家,烤火用的劈柴,一例歪三拐四的烂木头,是实在没有用处的木材。最实惠的柴禾是用玉米芯子、棉花杆子生火。玉米芯子比较整齐,还耐火。秋天,各家各户收了玉米,用特制的搓板,把玉米棒子上面的玉米粒搓了下来,剩下来的玉米芯子就堆起来,留着冬天烤火用。一顿饭烧好了,灶膛里还有余火,这时候,家里人把余火扒出来,倒到火盆里,一大家子围在火盆旁边,烤烤手,暖暖身子。那时候,各家各户的小孩子,会把洋芋、红薯、生花生、玉米粒埋到火盆里面烧了吃。生花生、玉米粒和生山芋埋到火盆里以后,一会儿功夫,火盆里面就飘出了香味。又过了一会儿,只听见火盆里面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原来是玉米粒炸了,炸成了玉米花。火盆里,花生也烤香了,红薯也烤熟了。这时候,小孩子们急急地用火钳把埋在火盆里的花生、玉米粒、土豆、甜菜根、红薯拣出来,把上面的灰吹干净,然后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这时候,是家里面的小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因为,那时候,各家各户平时都舍不得花钱买零嘴给小孩子们吃。也有一些胆大的小孩捉几只麻雀,拔掉羽毛,开膛破肚,去除五脏,在火盆上制作“烧烤”,那种烧熟的麻雀肉也是格外的香。小孩子们吃着烤玉米粒、烤花生和烤红薯,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看到家里面的小孩子们开心,家里面的大人也跟着开心了起来。火盆融入了人们的生活里,晚饭的时候,好喝几口酒的男人们,在吃饭时会把火盆放到身边,用那陪伴多年的锡酒壶,倒好用纯粮酿造的地产老白干,捏着壶嘴处在火盆的火里不停地炙烤。不一会儿,酒壶嘴就有缕缕轻气和着酒香飘了出来,只见男人们右手轻捏着酒壶,小心翼翼地把温好的酒倒入小酒盅里,夹起带有西北特色的猪肉炖粉条、酸菜等农家小菜,细心品味着憧憬未来的味道。那时候,也有人家用灶膛里的余火烤火。另一方面,那时候,泥火盆没有烟囱,燃烧产生的烟尘全部排入房间,也被人吸入肺里,烟熏火燎,好多人家的墙壁、屋顶都是黑的。烟大呛人,把房门开一下,烟尘就少一些了。烤火取暖,房间的热气、汗气和焰火混合在一起,烟云雾绕,对人身体也不好。
有时在天黑了,一大家子人坐在火盆旁边,烤着火,聊着天。大人在讲已经过去了的故事,小孩子们坐在旁边,歪着个头听。聊了一会儿,大人就催小孩子们去早些睡觉。小孩子们还舍不得走。于是,大人的声音就高了起来。小孩子们怕了,嘴里嘟哝着,很不情愿地,慢吞吞地,回屋睡了。那时候晚上洗的衣服冬天不容易晾干,泥火盆就有了另一个功能用,就是睡觉前,有的人家在火盆上面卡一个铁丝做的罩子,把小孩子的尿布和一些湿衣服,放在罩子上面烤。时间不长,尿布和湿衣服就烤干了。家里面的女主人把烤干了的尿布和湿衣服收了起来,再换一批湿衣服,放在罩子上面烤。一天不到晚,家里面的湿衣服就全部烤干了。也有的人家找一朵树秧子放在火盆之上,在树秧子上把衣服摊开,火盆的余热一晚上过后就会把衣服烤干。
敦煌的冬天,外面时常北风呼啸,有时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滴水成冰。每天早上,窗户冻成厚厚的冰窗花,美丽至极。冰窗花是在寒冷的冬季,窗户纸上的霜冻在屋内外温差的作用下形成各种各样的花纹。有点孩子早上起来,趴在窗台上,看着冰窗花变换的图案,有的像夏天盛开的花朵,有的像秋天繁茂的树叶,不由得用舌头去舔,冰凉凉的,甜丝丝的,嘴里的和气吻过的地方,又给冰窗花增添了新的图案。吃过早饭,在泥火盆里加几把柴禾,一旦有点烟火,马上就感到屋里变得暖乎了,冰窗花也渐渐地消融了。整个冬天冻了消、消了又冻,每天在变换着新画面。
那时的农村孩子,大多是没有衬衣衬裤穿的,有个小裤衩子也算不错了。在寒冬腊月,不愿意猫在屋里,到外面上疯玩一会,脊梁骨凉飕飕地身体打寒颤。回到火盆前,只烤手和前胸是不行的,大人总催促着烤烤后背,嘴里还一个劲地叨咕: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一烤后背,果真血压上来了,血管流速快了,就觉得浑身热乎乎的。这个很灵的法子是普通劳动者在劳动实践中发现的,无论大人孩子都管用。
外出干活的男人们头戴大皮帽,身穿羊皮大皮袄,手戴皮手套,脚穿毛毡鞋。上了年纪的人们走东家、串西家,围在火盆旁,一边烤火,一边唠家常,有讲故事的,有猜谜语的,当大人们自得其乐时,一边玩耍的小孩子闹腾不休,大人们就在火盆里烧几个土豆哄孩子。天黑后,一家人围坐在火盆边抱团取暖,话桑麻、猜谜语,讲故事,成了冬天里室内别样的风景。西北人大多喜欢用烟袋吸烟,他们顶着风雪从外面回来,或者左邻右舍来串门,装上一袋莫合烟,用烙铁把火扒得红红旺旺的,把黄铜制成的烟袋锅凑到火盆里把烟点燃,或者用一根细柴禾就到火苗上点燃,然后把旱烟点着,紧紧地吧嗒吧嗒吸几下,铜烟锅中就冒出火苗,嘴里吐出蓝灰色的烟圈圈,烟气伴着泥火盆冒出的烟味便在小屋里氤氲着散开了,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同时散开的还有那开心、爽朗的笑声。冬季昼短夜长,可早上还是懒懒地赖在被窝里不愿起来,直到母亲做好了早饭,换好盆火,并且把我的小棉袄小棉裤在火盆上烤得热乎乎,才不情愿地钻出被窝,那滋味真是舒服极了。
人生在世柴米油盐酱醋茶,每个人都不能免俗,上世纪四十年代大画家张大千先生到敦煌时也常常为生计发愁。莫高窟的名字有“沙漠高处之寓”的意思,那里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人们住的是寺院,没有床,用土坯、炕面子砌为凳子一般高的土炕,铺垫上席子、麦秸秆便成了床;没有筷子,在河床里折几枝红柳,用刀子刮削精光可以代替;没有电灯,在小碟或碗里倒一点清油,用棉花搓成灯芯,浸泡在油里面自制小油灯;吃的饭便是用宕泉河的咸水煮面片,就一碟小咸菜。夏天解决洗澡问题是从浑浊的河里打一盆水擦拭一下全身略解乡愁,冬天身体则长时间不敢触水。张大千先生一行住所是上寺一座单薄的土坯房子,一切皆土,房内房外、院内院外,无论是通途大道还是羊肠小径都由天然的黄土世界主宰,只有到一些古代达官贵人建造的石窟里才能见到美丽的莲花砖。不像现在房内地面铺着瓷砖,铺着地毯,外面到处都是青砖铺地,水泥打造的洁净地面。那时也没有像样的厕所,人们用土坯围一个圆圈,挖一个土坑就等于有了厕所,那就是古代的茅厕,住所只有一个大炕(通炕)。这些天之骄子们都非常困惑,也非常不习惯,入夜却冷得让人发抖,人们靠身体自身能量硬扛。而且,洞内洞外温差十几摄氏度,在里面作画阴冷潮湿,呆一会儿就得出来晒太阳恢复体温。但大千每天在洞窟里工作长达十多个小时,而且没有一天停下来。冬天敦煌狂暴的寒风从大泉河峡谷出来,在莫高窟的悬崖下哀鸣着。大泉河边兀立的白杨树在寒风中抽泣着。从鸣沙山飞来的沙粒,在莫高窟的悬崖边向下“沙沙”流淌着。九层楼的铁马,在无精打采地“叮当”着。进入冬季,戈壁滩上寒风呼啸,在莫高窟,几乎没有任何取暖设备,越冬就成了大问题。莫高窟的喇嘛道士的燃料主要是附近山上戈壁滩上捡拾牛粪、梭梭柴和树木的枯枝败叶来维持。住在三清宫王道士的徒弟和住在上寺的易喇嘛,都在有一点余烬的火盆边哆嗦着。张大千在莫高窟睡土炕,生苏联式进口的煤炉子,炉身高,直筒子,上面没有放盘子,炉膛里燃烧着耐烧的红柳、梭梭,炉子上面放一大铁茶壶烧水,成了永久的历史记忆。这种经历后来的大画家、大学者常书鸿、段文杰、史苇湘、孙儒僩等等,都有过相同经历。
当历史的脚步进入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随着社会不断进步,在土炕上摆泥火盆的人家,也便一个冬天一个冬天地减少了,最后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而取而代之的,是干净卫生火炉子、土锅炉、地热、地暖、火墙、壁挂炉、电暖气、空调等新形式。时光无往复,逝去不再来。火盆表现出独有的地域特点、习俗风情和生活情景,虽然不会在当下的生活里重现,但却深深地刻在了人们的记忆里。社会的脚步在前进,生活的环境在改变。一个民间传统生活习惯的形成和改变,要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更新替代。不过,那原始“泥火盆”的温暖故事,却永远定格在那段漫长生活的寒冷年代,珍藏在从泥火盆年代走过来的人心中。
冬季的泥火盆,装载了几代人的温暖,一家人围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烤火场面,深深地定格在我脑海里。那时候,外面天寒地冻,家里面生一个火盆,屋子里就暖和多了。在火盆旁,一大家子围在一起,烤着火,烤着湿衣服,聊着天,一大家子都快乐了起来。那时候,在寒冬腊月里,一个简简单单的泥火盆,给许多人家带来了温暖,也带来了许多乐趣。原始落后的泥火盆,装载了无数人的温暖,一家人围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烤火场面,深深地定格在我脑海里。泥火盆,给我留下了太多的趣事,别有一丝回忆。
今天居室的温暖,热源来煤、电、气、太阳能等,每当享受在温馨暖和的生活环境里时,就让我经常想起那久远的泥火盆,想起泥火盆般的火热亲情。有的时候,一颗不“冷”的心,突然温暖起来。四十多年弹只一挥,逝去岁月里关于火盆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连同如烟的往事,让人历历在目,清晰可见。记忆中古老原始的泥火盆不仅诱发了孩子们多少丰富的想象,围着火盆烤火应该是一件幸福奢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