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帧图片跳入眼帘时,我正陷在沙发里充当人体雕塑,浑身骨头都懒成了棉花糖。午后的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在地板上摊开半张地图,时光蹑手蹑脚地走过,连影子都懒得摇晃 —— 这静,静得能听见墙根下蚂蚁搬家的脚步声。
画面里的两位老人,把藤椅坐成了岁月的一部分。竹编的纹路嵌进他们的衣料,像年轮悄悄爬上老树的皮肤。阿婆手里捧着的纸片儿,边角卷得像只蜷起的猫,字里行间未必有 "春风得意马蹄疾" 的热闹,倒像是把七十年的日子熬成了枇杷膏,稠得能拉出丝来。我打赌那不是什么名家大作,没准是当年阿公在工地上写的家书,"食堂今日有红烧肉,留了两块给你",被阿婆当成圣旨,用蓝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如今在暖阳里展开,依着斑驳的竹韵,读,千遍不倦,品,一世清欢,仿佛每个字都还冒着当年的热乎气。
阿公面前的白瓷碗冒着若有若无的白汽,茶汤颜色深得像化不开的琥珀。这温度定是掐算好的 —— 烫嘴的是毛头小子的急脾气,凉透的是隔夜茶的寡淡,唯有此刻这口温吞,刚好配得上 "从前慢" 的调调。竹影在他们脚边游移,只留下叶片镂空的弧线,像谁用毛笔蘸了清水在地上练字,写了擦,擦了写,倒把几十年的光阴写成了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我忽然想起祖母的樟木箱,里头藏着泛黄的手帕,绣着 "一生一世" 的字样早已褪成浅灰。那年她八十岁,坐在藤椅上给我讲 1943 年的夏天,祖父用三斤红糖换了块花布,在月光下给她缝了件新褂子。"你爷爷的针脚比蚊子腿还细",她说这话时,阳光正穿过她的白发,在皱纹里织成一张金色的网。那一缕永不飘散的幽香,在故事空瘦的片段里,肆虐出弥漫的一个久远,几十年过去了,心内,依然是无尽的缠绵。
就像长途跋涉的旅人总会在驿站歇脚,我们的心也需要在回忆里打个盹。我总爱在阴雨天翻旧相册,看二十岁的母亲扎着麻花辫站在桥头,辫梢的红绸带被风掀起一角,像只欲飞的蝶。某一页会突然卡住 —— 或许是父亲年轻时在单位里的照片,粗布上衣的扣子亮得能照见人影,他身后的白杨树笔直得像他手中做账的钢笔。这时光就变得有了重量,纸张边缘的磨损处,仿佛能摸出当年相纸的温度。那些被我们反复咀嚼的往事,何尝不是这样?年少时觉得刻骨铭心的爱恨,到如今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就像阿婆手里的纸片,当年写下时或许泪湿纸背,如今读来却只剩嘴角的温软。岁月这筛子,总会把粗粝的部分滤掉,留下的都是能入口的甘甜。
图片里的竹子绿得淌油,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青筋。风过时,竹影在阿公脸上轻轻摇晃,倒像是时光在给他挠痒痒,时光,就这样任由它不经意走过,我看到,阿公淡然的心绪还在阿婆手心里淡然的更迭。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藏着多少故事?或许是想起当年在月光下给阿婆唱过的山歌,跑调跑到被萤火虫笑话;或许是记得某个饥荒年,把最后一块红薯塞进阿婆手里时,她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
我见过菜市场里一对老夫妻,老爷子每天推着轮椅带老伴儿转一圈,轮椅上总放着个搪瓷缸,泡着胖大海。"她年轻时是唱评剧的," 老爷子给我看手机里的老照片,穿戏服的老太太凤冠霞帔,眼神亮得惊人,"现在嗓子哑了,我就每天给她泡这个。" 阳光穿过菜市场的塑料棚,在他们身上织成一张温暖的网,那些讨价还价的喧嚣,到他们这儿都自动放轻了脚步。
这世上最动人的,从来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阿公给阿婆剥橘子时,会先把橘络撕得干干净净;是阿婆给阿公缝补袖口时,针脚走得比年轻时更细密。就像图片里那碗茶,未必是什么名茶,却被岁月泡得浓淡相宜,喝一口,从舌尖暖到胃里,再从心里漾出些微甜。流光溢彩的风花雪月不是生命的必需品,我们需要的是一场 "永远在一起" 的真情演绎和一份铁打的地老天荒!
我曾在终南山住过几日,山里的老道长总爱在清晨扫地,竹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比寺院的钟声还让人安心。"人这一辈子,就像这院子," 他指着扫成堆的落叶,"得常扫,不然就荒了。" 后来我才明白,他说的不是院子,是心里的念头。我也曾经,用了几年的光阴去想一件事,想在某一个依山傍水的村落里,守一方庭院,种花,种草,种菜,种一生的温良,也只为,可以和一个人一起相拥着聆听时光。多少次,我踮起脚,走过落满碎花的庭院,就如同被岁月碾过的暗哑心事,不言语,哭不出声响,任一滴泪悄悄滑落。但时间没有因为我的难过而停止一秒,没有人在乎你是哭了还是笑了,渐次灭灯的窗口,无一不高悬安详温馨的站牌,多年以后我突然明白,在那万籁寂静的时空里,我们本就不该对任何人怀有太深的奢望,岁月的风霜早已斑驳了旧时的梦想,那些花飞的灼灼绚烂,花谢的郁郁寡欢,在铅华沉落之时,早在一帘清透的水色里静默到无言,我们只需温一盏茶入心,读一页书安魂,能羽化岁月的凉薄就好。
现代人总被手机里的红点牵着走,却忘了独处时才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就像图片里的两位老人,他们未必在说什么体己话,只是坐着就很好。阿婆读字时,阿公的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银丝上,那眼神,比任何情话都更绵长。这种静默里的默契,是多少微信表情都替代不了的。或许,属于我们最年轻的纯真已经远去,身处于喧闹之中,被一些看似精致与华美的表象包围着,心常常会迷失,不知所踪,更无法清晰的参悟,一路的行程里真正所需的是什么。这张图片的呈现,让眼底忽一缕微风轻拂,悄无声息从身边穿过,细细碎碎的温暖,原来竟是如此简单,又如此深刻。
去年冬天我在西湖边遇见个老太太,七十多岁还在学油画,画板上的断桥残雪涂得歪歪扭扭,她却笑得像个孩子。"我年轻时总觉得该为家里省颜料钱," 她蘸着白色颜料的手微微发抖,"现在才明白,人得有点自己的念想,不然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画里的断桥叠在一起,倒像是时光在跟她开玩笑 —— 这么多年了,原来你还在这里。林清玄说,所谓 “独乐” 是一个人独处时也能欢喜,有心灵与生命的充实,就是一下午静静地坐着,也能安然;所谓 “独醒” 是不为众乐所迷惑,众人都认为应该过的生活方式,往往不一定适合自己,那么,何不独自醒着呢?他说的 "独乐" 与 "独醒",大抵就是这样吧。
毕淑敏在《我所喜欢的女子》里面这样写,我喜欢深存感恩之心又独自远行的女人。知道谢父母,却不盲从,知道谢天地,却不自恋,知道谢朋友,却不依赖。知道谢每一粒种子、每一缕清风,也知道要早起播种和御风而行。她说的那种女子,我在丽江见过一位。开客栈的张姐,五十多岁还能背着相机去徒步,客栈的院里种着她从各地带回的种子。"年轻时总想着要嫁给爱情," 她给我泡着自己晒的玫瑰茶,"后来发现,爱情不是终点站,是路上的风景。" 茶杯里的玫瑰慢慢舒展,像一个个被打开的时光锦囊。我一直在想,当我们用欢喜的心锁住这些细碎的温暖时,就会豁然开朗,生命的长河之中,有些人可供想念,有些事可供参考,而不是荒废光阴去凭吊。佛书里有云,若,将一段繁花似锦的光阴看透放下,不让心底的思绪胡乱的滋长,这便是对岁月最好的守护。就算生命里再也无法邂逅年轻时三叠九折的誓言,就算我写过的文字里有杀戮猎猎作响,就算我裸露的忧患亦然会苍白到无处躲藏,我仍然希望,自己还是那个懂得感恩的女子,可以秉承着从容,怀揣着善念,走过四季,走过风雨,走过人生的花期,如果岁月恰好,我便可以从容走向一个人温暖的臂弯,做他眼里最后一抹妖娆。
我们总在年轻时追逐流光溢彩的幻象,却不知最珍贵的东西都藏在朴素的日常里。就像图片里那只瓷碗,或许边缘已有磕碰,却盛着七十年的温软;就像阿婆手里的纸片,字迹早已模糊,却比任何畅销书都耐读。那些被我们随手丢弃的瞬间 —— 母亲给你打电话时欲言又止的停顿,父亲帮你搬行李时微微佝偻的背影,其实都是岁月偷偷塞给我们的糖,只是很多时候,我们连糖纸都没来得及拆开。
去年整理旧物,翻出小学时父亲给我削的木陀螺,上面还留着他笨拙的刻痕。突然想起某个黄昏,他蹲在院子里教我抽陀螺,晚霞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鞭子甩出去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燕子。那一刻突然明白,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把风雨挡在了门外,还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悄悄为你种了一院子的花。
图片里的阳光慢慢移了位,竹影在地上画着新的图案。阿婆翻过了纸片的另一面,阿公的目光依然追随着她的指尖。这画面让我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座钟,滴答声里藏着无数个黄昏与黎明。原来最好的时光,从不是轰轰烈烈的瞬间,而是这些被岁月细细打磨过的片段 —— 像被反复冲泡的茶,淡了,却有了回甘;像被无数次抚摸的竹椅,旧了,却有了温度。去年在婺源见到一位老篾匠,他坐在祠堂门口编竹篮,手指在竹条间翻飞如蝶。"这手艺传了三代," 他举起半成品给我看,"你看这纹路,得顺着竹子的性子来,急不得。" 阳光穿过他指间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倒像是时光在悄悄数着竹篾的根数。时间不是荒野,若懂得修剪就不会杂草丛生。
此刻我合上电脑,窗外的月光刚好爬上窗台。楼下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诉说着什么。突然想给父亲打个电话,问问他今天有没有晒被子,阳光的味道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能把梦都晒得暖暖的。或许这就是岁月给我们的礼物:让我们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读懂那些沉默的温柔,然后学会,把日子过成一杯温茶,越品,越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