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傍晚,阳光把劲儿收了收,温吞得像杯晾透的茶。我躺在院中的藤椅上,独享这份难得的安逸。池边的海棠红得扎眼,寒露过了仍不肯谢,倒像憋着口气要和秋较劲;蔷薇更奇,枝桠上竟冒出嫩芽,怯生生顶破老叶;芙蓉开得正酣,硕大的花盘仰着,对着葡萄架上的枯叶直乐 —— 活脱脱应了那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怀里的两只猫正打盹,和我一样眯着眼神游,听见动静,突然抖了抖耳朵,警惕地扭头望去。一个穿粉色罩衣的小身影,在躺椅前矮下身来,声音细得像根棉线:“阿姨,我可以把您的电话号码记下来吗?”
是聪慧。这孩子就住在附近的巷道里,约莫八岁,却长着一双和年龄不相称的眼睛 —— 忧郁,深邃,像藏着片化不开的云,看得人心里发紧。她小脸总带着灰痕,栗棕色的短发乱蓬蓬的,瘦得像根被风吹歪的豆芽菜。我从没见过她的父母,只知道自她上学起,就没人接送过,每天独自挤公交,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
公交站牌就在工作室旁,只要我在门口,傍晚五点多准能看见她。瘦小的身影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像只归巢的小雀,蹦蹦跳跳地朝我扑来,嘴里喊着 “阿姨抱抱”,人已经扎进我怀里。我摸着她细弱的胳膊、圆圆的小脑袋,眼眶总忍不住发潮。她在我怀里左拱右拱,那股亲昵劲儿,倒和我家猫仔们撒娇时一个样。
平时我总留她吃饭,她却很少答应。“不呢,我会做饭的,爸爸不允许我在外边吃。” 她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没法想象,一个八岁孩子能做出什么饭来。炒菜是定然够不着锅沿的,踩小板凳又太险,大约也只能煮碗方便面,连青菜鸡蛋都省了,就那么白花花一碗,对付着填饱肚子。
“怎么突然想记我的号码了?” 我摩挲着她的头发问。她迅速掏出个粉红色笔记本,指着玻璃门上挂的木牌:“阿姨,这个号码是您的吗?我记了啊。” 笔尖在扉页上划过,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极认真。一阵风从墙角溜过来,带着秋的凉意,我忽然好想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替她挡一挡这世间的寒凉。
“这样就好了,老师有事再让叫家长,我就不怕找不到人了。” 她仰起脸,用手背拂开额前的碎发,眼里亮闪闪的,盛着细碎的欢喜,“爸爸的电话老打不通,有事儿了我可以给您打电话。”她看我使劲儿点着头,又接着说“其实,我也有妈妈的电话,藏在我的电话手表里呢。” 她抬起胳膊,小脸上满是骄傲和神秘,可那点光很快就暗下去,“可是妈妈又结婚了,那个叔叔不让她见我,妈妈说,不让我随随便便给她打电话。”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来,喉头像被什么堵住,梗的人难受。我死死咬着牙,才没让哽咽声跑出来。聪慧眨着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我。
“您别难过呀。” 她赶紧安慰我,小脑袋又伏下来,鼻子几乎碰到我腿上的猫,“我前天见着妈妈了,她做零工时摔断了胳膊,不能抱我了呢。但她说,等伤好了,就带我去公园看花。”
“我爸也结婚了。” 她声音低下去,像蚊子哼,“后妈说看见我就烦,那天她揪着我的头发打我,我爸就和她吵了架,后来她就去外面打工了。现在没人打我了,可爸爸每天不是喝酒,就是出去打牌,也不让我找妈妈。”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巨大的悲哀。面对这样一个孩子,我说什么才好呢?怀里的猫仔刚满两个月,它们的妈妈是我收养的大白猫,小猫刚满月,猫妈就 “越狱” 跑了,偶尔回来看看,最近却没了踪影,大约也是决意要走了。是什么让这俗世里的男男女女忘了初心?是快节奏的生活?还是所谓的 “新意识觉醒”?好像都不是。我们拼尽全力追幸福,到头来却忘了,真正的生活,原是藏在对身边人的牵挂里。
“好,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的声音软得像流动的水纹,手指穿过她稀疏的发丝,眼里盛满了化不开的疼惜。聪慧满足地站起来,使劲晃了晃脑袋,像只甩掉水珠的小兽,笑着和我告别。
她哪里知道,我在心里暗暗祈祷,永远不要接到她的电话。我只要每天傍晚,能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朝我奔来,听见那句清脆的 “阿姨抱抱”,就足够了。
望着她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我长长舒了口气。这串新记的号码,该是她心里又一个可以托付的念想吧。今晚,她定会睡得香甜,梦里或许有妈妈,有我,还有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坪,阳光暖暖的,再也没有眼泪和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