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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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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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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梅事

腊月的风像个没睡醒的愣头青,在窗棂上撞了半个月,我门口那两株腊梅还是跟揣了心事的姑娘似的,花苞憋得紧紧的,半点不肯露脸。往年这时候,早该是满枝鹅黄,香得人走路都想踮着脚,生怕惊散了那股子清冽。今年怪得很,气象台的雪花预报跟逗你玩似的,来了三回,每回都只象征性洒几滴凉点子,腊梅大约是等得不耐烦了,索性把花期往后挪,倒让我这盼花人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想起南宋那个卢梅坡,写梅花写得真叫绝:"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 人家那会儿多好,写着诗天就落雪,梅雪相映成趣,活脱脱一幅会喘气的画。我这凡夫俗子没这福气,雪等不来,梅不肯开,倒是等来了个太阳懒洋洋的周末。儿子扒着窗台数了第八遍花苞,扭头冲我嚷嚷:"妈,再不去七峰山,梅花该等咱们了!" 得,这就动身。

七峰山的梅花,是刻在我骨子里的念想。往年这时候去,山还没醒透,梅香先醒了,隔着半里地就能勾着人的鼻子走。

进山门拐过那丛歪脖子翠竹,就是第一处梅林。七八株腊梅长在斜坡上,不高,刚过成年人肩头,枝桠疏疏朗朗的,像谁用墨笔随手勾了几笔,偏生就在这疏朗里,缀满了鹅黄色的花。说它是花,倒不如说更像刚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仙娥,花瓣薄得透光,黄得也不扎眼,是那种掺了点米白的嫩黄,远远看着,像枝桠上落了串儿星星点点的月光。

还没走到跟前去,香气先缠了上来。那香怪得很,不浓,却钻得紧,像掺了蜜的清酒,丝丝缕缕往肺腑里钻,勾得人脚步都软了。你说它清冽吧,舌尖又能品出点甜;说它醇厚吧,鼻腔里又透着股子凉丝丝的劲。儿子总说这是 "会跑的香",追着它跑几步,倒把自己跑成了个小醉汉,脸蛋红扑扑地喊:"妈,梅花在笑呢!"

可不是在笑么。那么冷的天,北风跟刀子似的刮,别的树早就脱得光溜溜装死了,就它,偏在光秃秃的枝头上热热闹闹地开。一簇簇挤在一块儿,花瓣张得大大的,像是凑在耳边说悄悄话,又像是得了什么喜事,笑得合不拢嘴。我总爱摘几朵揣在兜里,不是为了好看,是想让这香气跟着我走。手冻得通红时,掏出来闻闻,那股子清劲能把冻僵的骨头缝都熨帖开,连带着心里都暖融融的。

去年在这儿,儿子还指着花瓣上的冰碴子问:"妈,梅花不冷吗?" 我正想拽几句文人墨客的词儿,他倒自己接了话:"肯定不冷,你看它笑得那么开心!" 童言无忌,却把梅花的性子说透了 —— 哪是不冷,是骨子里憋着股子倔劲,偏要在最冷的时候,活出最热闹的样子。

今年这第一处梅林,却让人大失所望。枝桠还是那些枝桠,斜斜地指着天,可花苞跟睡着了似的,青绿色的小疙瘩瘪瘪的,连点要绽开的意思都没有。儿子蹲在地上数了半天,抬头皱着眉:"妈,它们是不是忘了开花了?" 我摸着冻得发硬的花苞,心里也犯嘀咕:难不成这七峰山的梅,也学坏了,学会看天吃饭了?

"走,找另一处去!" 我拽起儿子,心里那点失落很快被新的期待顶跑了。另一处梅花藏在山坳里,去年远远瞅过一眼,漫山遍野的黄,像谁把阳光揉碎了撒在那儿。只是去年走得急,没记准路,只记得大概在步行道往南拐的方向。

太阳挂在山顶,像个刚出锅的糖烧饼,看着暖,摸不着热。山道两旁的亭台楼阁倒精神,雕梁上的彩绘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龙像要飞,花像要开。木质长廊的柱子被摩挲得油亮,走在底下,脚步声能撞出闷闷的回响,倒比人多的时候更有味道。这季节的景区,清净得很,连卖水的小摊都收了,只有风在林子里溜弯,卷起几片枯叶打旋儿。

"妈,你看那树!" 儿子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路边的栎树林。可不是么,这林子把冬天的性子露得明明白白 —— 树干光溜溜的,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像一群冻僵的胳膊。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噗嗤噗嗤响,像踩在老棉絮上。阳光透过枝桠的缝儿漏下来,在叶堆上洒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倒有几分晃眼。

就在这片晃眼的光斑里,我看见个小小的红影。

是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穿件红底碎花的小棉袄,在枯黄的林子里,红得像团跳动的火苗。她正背着身,手里攥着个长柄竹扒,一下一下往怀里拢落叶。竹扒的齿儿磨得发亮,想来是用了些年头。她动作不快,却稳当,竹扒往地上一按,手腕轻轻一翻,就能拢起一大捧落叶,然后弯下腰,把叶子归到旁边的柴堆上。那柴堆堆得方方正正,像个小小的黄轿子。

这场景撞进眼里,心里 "咯噔" 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挠。小时候在乡下,家家户户烧土灶,落叶可是宝贝。我妈给我做过个 "筢子",竹篾编的,比这小姑娘的竹扒小些,却更灵活。每天放学,我就挎着篮子,扛着筢子去村后的树林里转悠。落叶得挑干的,潮的烧不着;还得挑厚的,像栎树叶、槐树叶,耐烧。我总爱跟在大人后头,看他们一筢子下去,落叶 "哗啦啦" 聚过来,像听话的孩子。

有一回下过小雨,落叶都潮乎乎的,我蹲在地上挑了半天,篮子还没满。我妈过来,把她的大筢子塞给我,自己捡了根树枝扒拉:"傻闺女,潮叶子也能要,回家摊在屋檐下晾两天,照样能烧。" 那天傍晚,我们娘俩挎着沉甸甸的篮子回家,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我踩着她的影子走,觉得那篮子里装的不是落叶,是暖烘烘的柴火,是香喷喷的晚饭。

"阿姨,你看我这堆高不高?" 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我。她头发短短的,有点乱,额角沾着片小枯叶,倒像别了个别致的发卡。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大概是被树枝划的。

"够了够了,堆得真好看。" 我走过去,蹲在她旁边。竹扒的柄被磨得光滑,握在手里温温的,想来是天天攥着的缘故。

"我奶奶说,堆得方方正正的,回家好搬。" 她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柴堆,竹扒在手里转了个圈,"我妈以前也会堆,她堆的比我好,像小房子。"

提到 "妈妈",她眼里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小灯。"我妈在山里迷路了,再也没回来。" 她低下头,用竹扒轻轻拨弄着地上的落叶,声音轻轻的,"奶奶说,等我再长大点,就带我去山外找她。"

儿子在旁边听着,突然把口袋里的奥特曼掏出来,塞给她:"这个给你,它会发光,晚上走路不怕黑。"

小姑娘捏着奥特曼,眼睛亮了,却又把它推回去:"俺不要,奶奶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她仰起脸,红扑扑的脸蛋上,眼神清亮得很,像山涧里的水,"不过你们要是想问路,我能告诉你们。"

我心里一动,指着南边:"我们想找腊梅花,听说山坳里有?"

"有!" 她立刻来了精神,往山坳的方向一指,"就在那边,可多了!去年我跟奶奶去,香得人头晕!"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你们得快点,太阳落山前得下来,山里天黑得快,容易迷路。"

"那我们给你点面包吧,就当谢礼。" 我从背包里掏出面包,是早上特意买的,奶香味的。她盯着面包看了看,咽了口唾沫,小声说:"那... 给我奶奶留着吧,她牙不好,爱吃这个。"

我把面包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揣进棉袄兜里,像揣了个宝贝。然后拉起儿子的手:"我带你们走一段,那边有个岔路口,容易走错。"

跟着她往山坳走,脚步轻快了不少。她走在前面,红棉袄像一团跳动的火苗,在枯黄的林子里格外显眼。她时不时回头喊一句:"慢点,这儿有石头!" 或者 "小心树枝!" 声音脆生生的,像山雀在叫。

儿子跟在她旁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你天天都来捡落叶吗?"" 山里有小松鼠吗?""梅花真的很香吗?" 她都一一答了,说冬天捡的落叶能烧一整个春天;说松鼠冬天不出来,藏在树洞里啃松果;说梅花的香,"像奶奶做的桂花糖,甜丝丝的,又不像糖那么腻。"

走到一个岔路口,她停下脚步,指着左边的小道:"从这儿上去,拐个弯就看见了。我得回去等奶奶了,她该找我了。"

"谢谢你啊,小姑娘。" 我摸了摸她的头,头发有点糙,却暖暖的。

"不客气!" 她挥挥手,转身往回跑,红棉袄在林子里一闪一闪的,很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顺着她指的小道往上走,没多远,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先是淡淡的,像远处飘来的歌声,走着走着,香气越来越浓,像突然闯进了酿着蜜的酒窖,清冽里裹着醇厚,往鼻子里钻,往肺里钻,往心里钻。

拐过一个弯,眼睛突然亮了 —— 漫山遍野的黄,从脚边一直铺到山坳那头,像谁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撒在了枝头上。阳光洒在花瓣上,鹅黄色的花像是镀了层金,闪闪发亮。风一吹,花枝轻轻摇晃,香气 "哗啦啦" 涌过来,差点把人醉倒。

儿子尖叫一声,冲进梅林里,张开胳膊转圈:"妈!太香了!太好看了!"

我站在梅林边,看着那些热热闹闹的梅花,突然想起那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她的笑脸,她的竹扒,她揣面包时小心翼翼的样子,还有她说 "等我长大就去找妈妈" 时,眼里那点不认输的光。

这梅花是好看,是香,可比起那个在寒风里捡落叶,却把温暖都藏在心里的小姑娘,终究是少了点什么。少了点韧劲,少了点盼头,少了点在苦寒里硬生生开出花来的勇气。

往山下走时,太阳已经开始往下沉,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远远看见山道口有个小小的身影,红棉袄在暮色里格外醒目,旁边站着个挎着柴筐的老奶奶,正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妈妈,你看,是那个小姐姐!" 儿子指着她们喊。

小姑娘也看见了我们,使劲挥着手,蹦蹦跳跳的,像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红梅花。我突然明白,今天来七峰山,哪里是来寻梅的。我是来遇见这株最倔强、最温暖、最动人的 "梅花" 的。这株 "梅花",开在寒风里,长在山野间,带着泥土的淳朴,裹着阳光的暖,揣着对明天的盼。她不需要雪来衬,不需要诗来赞,她自己就是整个冬天里,最亮眼的春色。

回家的路上,儿子靠在车窗上打盹,嘴里还嘟囔着:"小姐姐像梅花..." 我望着窗外掠过的夜色,心里暖暖的。今年的腊梅迟了些,但没关系,我已经见过了最好的那一朵。那朵开在山野里,开在寒风中,开在一个十岁小姑娘眼睛里的,最香、最艳、最动人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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