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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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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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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河湾的风

作品简介:

《下河湾的风》写的是2010 年代,黄土高原边缘的下河湾村发生的故事。以四季为脉络,讲述了黄土高原下河湾村妇女李秀莲在压抑生活中逐渐觉醒、奋起反抗的故事。每章以明线情节为主,穿插暗线的记忆碎片或同步场景,最终在腊月的雪夜两条线索交汇,形成闭环式的开放式结局。

春天,李秀莲过着被丈夫王建军打骂、被婆婆苛责的生活,丈夫和婆婆为给儿子攒钱,竟想将女儿大妮送给他人换彩礼,这让她内心首次生出抗拒。张老师的出现,以及带来的关于城里女性能独立生活的信息,在她心中埋下一丝希望。

夏天,割麦、拉麦等繁重农活压着李秀莲,丈夫对大妮换彩礼之事愈发坚持,八千元彩礼的诱惑巨大,但想到女儿的未来,她痛苦挣扎。赵桂英分享自身经历,提及女人可离婚独立,张老师的杂志也让她看到不同生活的可能,她内心的反抗火苗渐旺。

秋天,选举村干部时,丈夫逼李秀莲选品行不端的狗蛋他叔,她最终撕毁选票反抗。面对丈夫的暴力和狗蛋他婶的刁难,赵桂英挺身而出帮她解围,张老师送来《婚姻法》,让她明白女性拥有合法权利,她的反抗意识更加坚定。

冬天,李秀莲带着大妮逃离村庄前往县城,在餐馆打工求生。得知赵桂英因河滩地被占而遭殴打,她毅然带着女儿返回下河湾,决心为赵桂英、为像自己一样的女性抗争。她的转变,如同寒冬下孕育的希望,预示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与力量的生长。

这篇小说聚焦了北方农村女性在传统观念与现代思潮碰撞中的认知觉醒,通过两条主线的交织,展现人性中的坚韧与怯懦、抗争与妥协,揭示封建残余思想对个体的桎梏,警示社会对基层女性精神困境的漠视。

第一章春

鸡子头遍啼鸣刚撞破窗纸,天还泡在墨汁里,浓得能拧出黑水来。土坯房的窗棂糊着麻纸,冰花冻得跟铜钱厚,青幽幽的光从冰缝里渗进来,照得炕头边的苇子纹都泛着白霜。李秀莲猛一睁眼—— 不是被鸡叫闹醒的,这声儿她听了十年,早成了骨头缝里的钟。是左胳膊肘压得没了知觉,半边身子僵得像块冻透的榆木疙瘩,稍一动弹,骨头缝里就咯吱响,跟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枯枝蹭墙似的。

炕那头的王建军呼噜打得山响,活像村西头那台喘了十年的柴油机,每一声都裹着隔夜的地瓜烧和旱烟味,腥烘烘地往人鼻孔里钻。她在黑影里皱紧眉,眉峰上的冻疮隐隐作痛。这夜长得邪乎,像村后那条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黑沟。她悄没声儿地挪下炕,脚刚沾着地,寒气顺着纳了三层布的鞋底往骨头缝里钻,猛地打了个寒颤,上下牙差点磕出火星子。

三月的下河湾,是整个黄土高原最尴尬的遗留,地里的麦苗刚顶破冻土,绿尖嫩得能掐出水,可风刮在脸上仍带着冰碴子,割得颧骨生疼—— 这春天倔得跟山里的老光棍似的,压根没打算给冬天挪窝。灶房里的水缸结着薄冰,她摸过墙根那只豁口瓢,往冰面上猛凿。“咔啦” 一声脆响,在这连老鼠都蜷在窝里啃玉米芯的黎明里,像道炸雷劈在院里。

“作死啊!” 西间屋的骂声裹着口浓痰砸过来,“天不亮就叮叮当当,盼着俺这把老骨头早点入土是不是?”

李秀莲手一抖,豁口瓢里的水泼在裤脚,冰凉顺着粗布纹往肉里渗。她慌忙把瓢撂进灶台,摸出火柴划亮。硫磺味刚窜进鼻子,胳膊就条件反射地麻了一下—— 去年冬天,二柱拿这洋火点着玩,把新做的棉裤烧出个大洞。王建军拽着她的胳膊往土墙撞,青紫色的印子半个月都没消,骂声比冰锥子还扎人:“连个娃都看不住,我要你这娘们有啥用?”她咬了咬下唇,唇上的裂口渗出血丝,咸涩味在舌尖散开。麦秸在灶膛里噼啪燃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黑黢黢的锅底,映得她颧骨上的冻疮红得发亮。那冻疮是年前扫雪冻的,裂的血口子深可见肉,涂了半月猪油才勉强结痂,可天一阴,那疼就跟地里的蚰蜒似的往骨头里钻。她往灶里添了把红薯蔓子,火苗旺了些,墙上的旧年画显出来 —— 还是结婚时贴的胖娃娃,红肚兜褪成了粉白,可娃娃嘴角的笑纹一点没浅。村里老辈人说,结婚贴这画能招娃,她当年揣着满心盼头贴上去的,如今看这娃娃笑得再欢,也暖不透这冷炕冷灶的日子。

“俺的老天爷,这锅啥时候能烧开?” 婆婆的拐杖笃笃敲着地面,从西间挪到灶房门口。老太太穿件黑棉袄,领口磨得发亮,油光里能照见人影,头发像堆枯稻草粘在头皮上,几缕白丝缠在眼角,沾着点灶灰。“你也别整天苦巴个脸,俺家娶你过来不是让你当祖宗的!俺怀着建军那时候,大着肚子照样天不亮就下地割谷,镰刀磨得比月牙还亮!”

李秀莲不搭腔,往锅里撒了把红薯面,长柄勺搅出漩涡。这是她摸透的规矩,婆婆的话像屋檐水,顺着听就过去了,犟一句,能让整个巷子的人都听见王建军的拳头砸在她身上的响动。

“昨儿个建军说的事,你想通了没?” 婆婆突然凑过来,一股膏药味混着腌菜缸的酸气扑过来,“二柱他姑家在镇上,吃商品粮的,大妮儿去了不受罪。”

铁勺“当啷” 一声撞在锅沿上,她看见自己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像老槐树根在墙皮上爬 —— 那是日夜搓洗衣物、攥紧镢头磨出来的。“娘,咱妮儿才八岁,前儿个还说要跟张老师学认字呢……” 嗓子像卡了把干麦秸,声音涩得刮耳朵。

“八岁咋了?” 婆婆往灶门里啐了口唾沫,火星子被滋得噼啪响,“俺像她这岁数,都开始给你公公纳鞋底了!再说了,人家给的彩礼能顶你刨三年地,正好给二柱攒着上初中。将来二柱出息了,还能忘了他姐?”

这话像根生了锈的铁钉子,带着土腥气,慢悠悠地往心口扎。她想起大妮儿昨天放学回来,举着张画纸颠颠跑,冻得通红的小手攥着半截铅笔:“娘,这是你,戴着红花呢。” 画上的女人歪歪扭扭,脑袋上的红花开得泼泼洒洒,是大妮儿用红墨水涂的,边缘晕开了,像她冻红的脸蛋。

正愣神,王建军披着棉袄进来了,棉裤腰上的布绳松垮垮垂着,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裤—— 那补丁是她用蓝布条拼的,针脚歪歪扭扭,当时王建军还骂她 “手笨得像猪蹄”,但没办法,套个秋裤总比穿光筒破棉裤暖和点。他往灶台上一坐,抄起个红薯面窝窝就啃,噎得脖子直伸,眼珠子翻得发白。李秀莲赶紧舀了碗热水递过去,男人接过碗时,粗粝的手指刮过她的手背,像砂纸蹭过冻裂的木头。

“娘跟你说的事,中不中你说句话。” 王建军把碗墩在灶台上,汤水溅出来,在黑色的灶面上洇出片湿痕,像块哭花的泪渍。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询问,更像是在通知老婆。

“俺…… 俺想让大妮儿再念两年书。”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布鞋是前年做的,鞋头磨破了,露出里面垫的谷糠,扎得脚底板发痒。

“念书顶个屁用!” 王建军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灶台上,搪瓷碗 “哐当” 砸在地上,滚出半圈,豁口处白花花的瓷碴子闪着冷光。“丫头片子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识那俩字能当饭吃?将来还不是要嫁人生娃,早点找个好人家,换点彩礼才是正经事儿!”

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带着旱烟和窝窝的味。李秀莲往后缩了缩,后腰撞到柴堆,几根柴火棒滚下来,砸在脚背上。她没敢吭声,捡起破碗,用抹布擦水渍,碗沿的豁口割得手心发麻。

“明儿个二柱他姑就来,你给大妮儿收拾两件像样的衣裳。” 王建军丢下这句话,转身出去了,门帘被摔得啪嗒响,像打了记耳光。灶房里只剩下婆婆的咳嗽声和锅里红薯糊糊的咕嘟声,她蹲下来捡柴火,看见灶门前的灰烬里,有片没烧透的报纸,上面印着个穿工装的女人,正咧嘴笑着,露出白牙。那报纸是前阵子张老师带来的,说城里女人都能上工挣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早饭后,王建军扛着镢头下地了,婆婆坐在炕头上纳鞋底,锥子在头发里蹭得油亮,捎带着拿眼斜瞟灶房,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当年建军他爷在世时,俺一顿能吃三个窝头,哪像现在,动一动就喘……” 李秀莲把碗筷摞在腌菜缸旁的石台上,刚要去刷,听见院门外有说笑声。扒着门缝往外看,是村小学的张老师,背着帆布包往这边走,辫子上的红绸子在灰扑扑的巷子里飘着,像团烧得正旺的火苗。

“莲婶在家不?” 张老师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山涧里的泉水,能洗亮耳朵。李秀莲赶紧把门打开,手在粗布围裙上蹭了又蹭。这姑娘是省城来的大学生,去年秋天来支教,脸蛋白白净净的,说话时眼里总闪着光。“张老师,快进来暖和暖和。”

“不了不了,” 张老师从帆布包里掏出几本旧书,“这些是城里寄来的,有几本妇女杂志,俺看你或许喜欢。” 指尖刚触到她的手,猛地缩回,“呀” 了一声,眼里的光都颤了颤:“婶,你手咋这么凉?跟冰坨子似的。”李秀莲慌忙把手缩回来,藏在围裙底下,“刚刷完碗…… 张老师,俺…… 俺不认得字呢。” 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 她打小没进过学堂,嫁过来这些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早年她也动过认字的念头,可王建军说,女人认字是祸根,心思野了就管不住。“哦,那俺不打扰你干活了。”张老师愣了一下,摆摆手要走,又回头说,“婶,有空来学校玩,俺教你认字。学校后头的杏花快开了,可好看。”

看着那抹红绸子消失在巷子尽头,李秀莲心里空落落的。那书上都写了啥?或许有城里女人穿不完的衣裳,或许有不用挨打也能活下去的法子。她这会儿觉得,刚才该把书接过来才对,无非是塞进玉米秸堆,再压上几块土坯,不让王建军看见就行,要不他准会拿火点了,骂她“学那些妖精玩意儿祸害人”。李秀莲胡思乱想着挨到晌午,猪圈里的老母猪哼哼着要食吃。她把泔水倒进石槽,猪崽子们挤来挤去抢食,老母猪在石槽边转着圈,鼻子蹭蹭这个猪娃,又拱拱那个,愣是不肯抢食 —— 她忽然笑了,眼里却有点潮,这畜生护崽的模样,倒比人实在。

下午去地里送水,王建军正跟几个汉子在地头抽烟。田埂上的酸枣棵还没发芽,枝桠上挂着去年的干酸枣,红得发黑。看见她来,王建军隔着老远就喊:“磨磨蹭蹭的,想渴死俺们?” 她把水壶递过去,听见二柱子他爹打趣:“建军,你家婆娘真能干,不像俺家那个,整天就知道蹲墙根晒太阳。” 王建军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拍着胸脯:“娶媳妇就是干活的,不然要她干啥?当年俺娘说了,能干活的才是好婆娘!”这话像根细针,扎在胳膊上,不疼,却麻丝丝地往心里钻。往回走时,路过村口老槐树下的代销点,玻璃窗里摆着玻璃丝头绳,红的,绿的,亮晶晶的。大妮儿上次路过,小脸蛋贴在玻璃上,眼睛直勾勾地看:“娘,红头绳好看,像过年的炮仗。” 她摸了摸裤兜里的几毛零钱,是卖鸡蛋攒的,还是留着给二柱买橡皮吧,他昨天还哭着说橡皮用完了,大妮儿的头发随便找个布条就能扎。

天黑透了,猪也喂饱了,给婆婆擦了身子,李秀莲才有空坐在灶门前歇脚。俩娃早就睡熟了,二柱的脚丫子露在被子外面,黢黑的脚后跟裂着口子,像干涸的土地。大妮儿的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笑,大概是梦见红头绳了。

灶膛里的火星子“啪” 地蹦到裤脚,烧出个黑窟窿。她慌忙拍打,手心烫出个红印,疼得龇牙,可心里那点东西,却像被火星点着的麦秸,慢慢燎起来了。院门外传来王建军的脚步声,带着满身酒气撞进来,空酒瓶往灶台上一墩,“咚” 的一声,震得锅铲都跳了跳。“明儿个二柱他姑来,你把大妮儿的衣裳收拾好。”她没吭声,蹲下来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舔着锅底,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挣扎的困兽。“听见没?” 王建军的声音裹着酒气,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李秀莲攥紧了手里的火钳,铁柄冰得攥不住,她却越攥越紧,指节泛白 —— 那上面还有前儿个剁猪草磨出的血泡,这会儿却不觉得疼。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细得像根棉线,却带着股扯不断的劲:“不中…… 再商量商量?”男人愣了愣,大概没料到她会犟嘴。黑暗里,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像冬夜里蹲在崖边的狼。“你说啥?”灶膛里的火星子 “啪” 地爆了一下,照亮了她满是裂口的手。这一次,李秀莲没再低头,她定定地瞅着王建军,眼里映着灶火的光,像两簇不肯灭的火苗。

第二章夏

天刚蒙蒙亮,下河湾的麦子已被日头晒得炸了壳,金晃晃的麦穗垂着头,像被抽干了力气的汉子。田埂上的拉拉秧沾着露水,勾住李秀莲的裤脚,混着麦茬子往肉里钻,腿肚子被刺得又痒又疼,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碎玻璃。远处村口的老槐树影影绰绰,树杈上还挂着去年秋收时剩下的玉米芯,被露水浸得发黑。日头还没够着电线杆顶,地里已跟下了火似的,空气里飘着股麦秆焦糊味—— 前儿个邻村麦秸垛走火,浓烟把半边天都染成了黄黑,像块没洗干净的粗布。现在想起来,后脖颈子还冒凉气。

"磨蹭啥!跟个裹脚老太太样!" 王建军的粗嗓子从地头劈过来,他正抡着镰刀割麦,银亮的刀刃在日头下闪得人睁不开眼,割倒的麦秆齐刷刷铺在地上,像被剃了头的头皮。李秀莲赶紧猫下腰,左手攥紧麦秆,右手使力,"噌" 一声,金黄的麦穗落进怀里。可麦芒顺着领口往里钻,扎得脖子火辣辣地烧,她一缩脖子,镰刀就偏了,"哎哟" 一声,指尖顿时冒出血珠,滴在麦茬地上,洇出个小红点,转眼就被日头舔干了。她慌忙把手指塞进嘴里吮,铁锈味混着唾沫咽进肚里,舌尖发麻。"丧门星!" 王建军几步跨过来,眼皮都没往她手上瞟,反倒盯着她割漏的那片麦子,"一亩地少收十斤,你赔得起?" 旱烟袋杆 "咚" 地戳在她额头,烟油子蹭在眉骨上,黏糊糊的,像块烂泥。李秀莲咬着嘴唇没敢吱声,把流血的手指往裤腰上蹭。那条蓝布裤还是结婚时做的,膝盖处打了俩补丁,磨得发亮,布纹里嵌着洗不净的黄土。她瞅着男人转身的背影,心里头跟塞了团浸了水的乱麻,又闷又沉,喘不过气。

割到日头当顶,地里的热气直往上翻,脚底板烫得像踩着烧红的烙铁,每走一步似乎都能听见鞋底"滋滋" 响。田埂上的酸枣棵子带着尖刺,被晒得蔫头耷脑。王建军蹲在老槐树下抽旱烟,烟圈儿慢悠悠飘上天,他时不时吐口唾沫,骂两句日头太毒的浑话。李秀莲蹲在麦捆旁啃凉馍馍,馍馍硬得能硌掉牙,她就着自带的井水往下咽,水灌进喉咙,带着股土腥味。二柱在田埂上追蝴蝶,大妮儿抱着个布娃娃蹲在旁边,那娃娃是张老师给的,胳膊早就掉了一只,棉花从破口处露出来,大妮儿却宝贝得紧,总把脸贴在娃娃脸上,小声唱 "娃娃娃娃要听话,乖乖等着娘回家......"她听得心酸,伸长脖子使劲咽下了一口水,差点没把眼泪呛出来。"娘,爹说要把我送走?" 大妮儿忽然凑过来,小脸蛋被晒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滚成串,顺着下巴滴在布娃娃身上。李秀莲的心猛地一揪,像被谁攥住了,手里的馍馍掉在地上,沾了层黄土,还滚了两滚。她赶紧捡起来,鼓起嘴吹了两口,把女儿搂进怀里 "别听你爹胡咧咧。" 她心里有些慌慌,手还在抖,摸到妮儿后颈的汗,黏糊糊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娘,我不想走,二柱说姑婆家有大狼狗,会咬人的......" 大妮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指节都白了。正哄着大妮儿,王建军走过来,踢了踢旁边的麦捆,"咚" 的一声,麦芒溅起来。"下午把割好的拉回去,明儿个该打场了。" 他瞥了眼娘俩,嘴角撇得能挂个油壶,"跟你说正经的,二柱他姑托人带话,彩礼给八千。"

"八千块" 像块石头砸进李秀莲的嗓子眼,噎得她直瞪眼。前两年村里盖小学,集资款一户才收五百,她跟王建军吵了三宿,把攒了半年的鸡蛋钱都拿出来,才凑齐那份子。这八千块,能买二十袋化肥,能给大妮儿买一箱子带图画的书,能让二柱穿上不露脚指头的鞋...... 可一想到大妮儿要去陌生人家,要面对大狼狗,要抱着破布娃娃盼娘,她的眼泪就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涩得眼珠子疼。

后晌往家拉麦子,架子车陷在土路上,轮子轱辘轱辘空转,溅起一片黄土。王建军让她在后面推,自己在前头拽,粗麻绳勒得他肩膀发红。车轮碾过块石头,猛地一晃,李秀莲被甩在地上,后腰撞在车轴上,疼得她直抽气,眼前发黑。男人回头骂了句"没用的东西",自个儿蹲在路边抽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直到日头西斜,把影子拉得老长,才慢悠悠起身,压根没问她疼不疼。

回到村里,路过赵桂英的磨坊,磨坊外的老枣树上,挂着几个干瘪的枣子,被风吹得直晃悠。木栅栏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轰隆隆" 的响声,像闷雷滚在院子里。那是台老石磨,还是生产队时候留下来的,磨盘边缘磨得发亮,能照见人影。李秀莲扶着墙喘气,后腰还在疼,就见赵桂英端着个豁口碗出来,碗里盛着玉米糊糊,热气腾腾的。"莲,进来歇会儿。" 赵桂英的声音沙沙的,像磨盘碾过石子。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的胳膊上有块月牙形的疤,村里人都知道,那是当年护小栓被驴踢的。

磨坊里弥漫着玉米面的甜香,石磨转得正欢,赵桂英的儿子小栓正推着磨杆,那小伙子十七八岁,背就有点驼了,见了李秀莲,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婶子,俺娘说你手割破了?" 他指了指墙角的药箱,那是个掉了漆的铁皮盒子,上面的红五星褪成了粉白色,像块贴久了的膏药。赵桂英往磨眼里添玉米粒,金黄的颗粒顺着木槽滑下去,被磨盘碾成细细的粉末,飘在空气里像撒了把金粉。"小栓他爹走那年," 她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磨盘声盖过去,"俺也想过跟他走算了。"

李秀莲的手猛地一抖,刚接过的粗瓷碗差点摔在地上,碗沿的豁口蹭得手心发麻。她知道赵桂英的男人是十年前在矿上出事的,塌了窑,连尸首也没捞着。村里人都说,是她命硬克死了自家男人,说她寡妇门前是非多,连走道都绕着她家走。可赵桂英从没跟人吵过架,就守着这盘石磨,一圈圈一年年,把小栓拉扯大。

"那年头,女人想自个儿过日子,难呐。" 赵桂英的手在磨盘上抹了一把,沾了层玉米面,像戴了副黄手套,"俺娘家哥要来抓俺回去,说要给俺寻个瘸子,可以带俩拖油瓶的。俺就抱着小栓哭,哭到嗓子哑,哭到天快亮,抓起磨杆就推,推着石磨转了一宿。" 她忽然往李秀莲手里塞了块东西,用油纸包着,硬邦邦的。"这是......""红糖。" 赵桂英朝门口看了看,压低声音,"张老师托人带的,城里货。" 油纸包里的红糖块方方正正,还印着红双喜,甜香味儿顺着纸缝钻出来,勾得人直咽口水,李秀莲这辈子没吃过这么规整的糖。

磨盘转得更欢了,小栓哼起了不成调的歌,是张老师教的。赵桂英往磨盘里添了几把玉米粒,"我听见张老师教娃们念报纸,说现在女人能离婚,能自个儿过。"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磨坊里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星星,"俺那会儿不知道,只知道不能让小栓跟人受气。对了,俺可听说你家的事儿了,你咋想呢?大妮儿可是你身上掉的肉。"

李秀莲的心"怦怦" 跳起来,像揣了只兔子。她把红糖块往裤兜里塞,指尖触到粗糙的布面,忽然想起昨儿个在张老师那儿看到的杂志,上面有个穿蓝工装的女人,站在机器前笑,头发剪得短短的,精神得很,不像她,总低着头。"俺...... 俺不敢想。"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这双手除了割麦、做饭、喂猪,还能做啥呢?"不敢想也得想。" 赵桂英往磨盘里又添了几把玉米,"大妮儿是你身上掉的肉,旁人能做主?" 这句话像根针,"噗" 地扎破了她心里头那层厚厚的茧子,疼,却也透了点光亮。

回到家,王建军正跟人在院里打扑克,烟卷头扔得满地都是。"哟,割麦子还拾着宝贝了?" 有人瞅见她裤兜里鼓囊囊的,打趣道。王建军的眼睛立刻瞪起来,像头被惹恼的驴,伸手就去掏她的兜。"没啥!" 李秀莲慌忙捂住口袋,红糖块硌着掌心,热乎乎的。"张老师给的药,说治手疼。" 她撒了个谎,脸憋得通红,像被日头晒透的西红柿。

夜里,王建军喝了点酒,躺在炕上打起了呼噜,震得窗户纸都嗡嗡响,像有一群蜜蜂在飞。李秀莲坐在灶门前出神,她又想起那本妇女杂志。油灯光昏昏黄黄的,照得她心里都发虚,她已经偷偷跟着张老师学了一些字,虽然好多字还不认得,但她会凭着模样猜。她觉得那些字就像磨盘,能把旧日子碾得粉碎,她得找个机会拿回来看看。

灶膛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着她的脸。她摸出那块红糖,放在嘴里舔了舔,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传到心里,暖融融的,比过年时候吃的酥糖还甜。她觉得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东西。忽然,西间屋传来大妮儿的哭声,大概是做了噩梦。李秀莲赶紧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摸了摸女儿的头。大妮儿的头发软软的,像刚抽芽的麦苗,蹭得她手心发痒。"娘在呢。" 她低声说,把头贴近大妮儿的小脸蛋,大妮儿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窗外的月亮爬到了树梢上,照得院里的柴草垛朦朦胧胧的,像团卧着的牲口。磨坊的声音早就停了,下河湾静悄悄的,只有蛐蛐在墙角"唧唧" 叫着,像在说悄悄话。村口的老槐树在月光下,影子拉得老长,像个守夜的老人。李秀莲坐在炕沿上,看着两个熟睡的孩子,二柱的脚丫子还露在外面,大妮儿的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心里头那点刚冒头的火苗,忽然就旺了起来,烧得她浑身都热烘烘的。她想起赵桂英的话,想起张老师的杂志,想起那块甜甜的红糖。或许,日子真的能不一样?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赶紧捂住嘴,好像怕被谁听去似的,可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像尝到了糖味的孩子。

灶屋里的油灯燃到了底,"噗" 地一声灭了。屋里顿时黑下来,只有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银辉,像铺了层霜。李秀莲躺在两个孩子中间,睁着眼睛看屋顶的梁木,那上面结着张蜘蛛网,网中央的蜘蛛正慢慢爬着,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像是在织一张新网。

第三章秋

秋老虎把下河湾的土路晒得裂成碎瓦片子,脚踩上去咯吱响,像是谁在地下磨牙。路边的野菊开得正欢,黄灿灿的小朵挤在石缝里,被风一吹,花瓣落得满地都是,像撒了层碎金子。李秀莲抱着一摞玉米棒子往场院走,胳膊上的汗把粗布褂子浸得透湿,贴在背上凉飕飕的,像裹了层湿布。场院里已堆起小山似的玉米垛,黄澄澄的玉米粒从破麻袋里漏出来,被风卷着滚到场边水沟,泡得发涨,像群没娘的娃。

"秀莲,来搭把手!" 村东头的二婶子挥着木锨,锨刃上还沾着麦糠,"今儿个后晌要选村干部,你家建军呢?又躲懒抽烟去了?"李秀莲往场院角落瞥了眼,王建军正跟几个男人蹲在碌碡上抽旱烟,烟圈儿慢悠悠飘上天,混着玉米秸秆的焦糊味,呛得人嗓子眼发紧。她低下头继续剥玉米皮,指甲缝里嵌满黄色浆汁,洗了三回还是黄澄澄的,像长在了肉里。玉米叶子边缘的锯齿划得胳膊生疼,红印子一道叠着一道,跟地里的垄沟似的。

"爹说让你选狗蛋他叔。" 二柱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红领巾歪在脖子上,活像块没系好的擦桌布,手里攥着张红纸,"老师说这是选票,要按红指印,跟盖手印借钱一个规矩。"那张选票边角被捏得皱巴巴的,上面印着三个名字,狗蛋他叔的名字底下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像只被踩扁的蚊子。李秀莲的心猛地沉了沉 —— 去年麦收时,狗蛋他叔偷了李寡妇半袋麦子,被当场抓住还死不认账,最后是村支书说情才算了事。李寡妇蹲在麦秸垛旁哭红的眼睛,此刻在她眼前晃得厉害,像两盏没油的灯。"知道了。" 她接过选票往裤兜里塞,指尖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赵桂英给的那瓶獾油。前儿个磨镰刀割破了手,老婆子硬是把这宝贝塞给她,粗粝的手攥着她的手腕说:"伤口得养好,不然拿不动家伙,咱女人家过日子,全凭这双手撑着。" 瓶底的獾油凝成块,像块黄玉,是小栓在山里守了三夜才逮着的獾子熬的。

后晌的太阳把场院晒得冒白烟,空气里飘着股晒焦的玉米须味。村委会门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个铁皮喇叭,"呜呜啦啦" 地响,里面传出村支书的公鸭嗓:"都到齐了没?开始投票了啊!选上好人,来年才能多分红!" 树底下的石碾子被晒得发烫,谁家的娃光着屁股往上坐,"嗷" 地一声跳起来,跟被火烫了似的。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往这边凑,女人们抱着孩子站在边上,奶孩子的奶水流湿了衣襟,在日头下泛着白花花的光;男人们蹲在墙根下抽旱烟,烟锅子敲得石头当当响,火星子溅在地上,转眼就灭了。李秀莲刚站定,王建军就从人群里挤过来,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记着没?就选狗蛋他叔,别选错了!"

"那人......" 她想说那人手脚不干净,话没出口就被男人瞪了回去,"你懂个屁!他当了村干部,咱家盖房就能多批半分地!" 虽然王建军尽量压低声音,但他的粗嗓门还是引得周围人都看过来,有人嘿嘿笑,有人撇着嘴摇头,像看场没趣的戏。张老师站在不远处,辫子上的红绸子被风吹得飘起来,看见她望过去,悄悄竖起大拇指,眼里的光比日头还亮。

投票处摆着张掉漆的八仙桌,桌腿绑着根木棍才没塌,后面坐着乡上来的干部,穿着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得整整齐齐,不像村里男人总耷拉着袖子,露出黑黢黢的胳膊。李秀莲捏着选票的手抖得厉害,手心的汗把红纸洇出个深色印子,像块没擦净的血渍。轮到她时,那干部笑眯眯地说:"这位大嫂,选谁在后面画圈就行,按自个儿的心思来,政策允许的。"

她拿起笔,笔尖在纸上悬着,心里头像有俩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听男人的,不然夜里又要跪炕沿",膝盖顿时泛起酸意;一个说 "大妮儿要是知道娘选了个小偷,该多臊得慌",眼前又晃见李寡妇哭红的眼。眼角余光瞥见赵桂英站在磨坊门口,正往这边看,老婆子的眼神亮得像秋夜里的星星,比场院的电灯还扎眼。磨坊顶上的烟囱冒着青烟,笔直笔直的,像根硬骨头。

"快点!磨蹭啥呢!" 王建军在人群里吼了一嗓子,烟袋杆在手里转着圈,活像耍把戏的。李秀莲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赵桂英在磨坊里说的:"纸包不住火,黑的变不成白的,昧良心的事做不得。" 她攥紧笔,没往狗蛋他叔的名字后面画圈,反倒 "刺啦" 一声,把选票撕成了两半。

"你疯了!" 王建军像头被惹恼的公牛,拨开人群冲过来,蒲扇似的大手扬起来就要打。李秀莲抱着头蹲在地上,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巴掌 —— 张老师不知啥时候挤了过来,张开胳膊护着她,辫子上的红绸子在风里飘,像团烧得正旺的火苗。

"建军哥,不能打人啊!" 张老师的声音有点抖,脊梁骨却挺得笔直,"选举是国家定的规矩,自愿的,咋能强迫呢?" 周围的人炸开了锅,有人喊 "这女人反了天",有人说 "狗蛋他叔本来就不该选"。狗蛋他叔从人群里钻出来,脸涨得像猪肝,指着李秀莲骂:"你个臭娘们,是不是不想在村里待了?""俺就是不想选你!" 李秀莲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猛地站起来,声音虽然发颤,却字字清楚,"你偷李寡妇的麦子,还打自家媳妇,上次赶集还讹了张屠户两斤肉,这样的人当干部,对得起祖宗牌位吗?" 她越说越响,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震得自己耳朵嗡嗡响。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滚油锅里,人群顿时乱了套。王建军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家拖,"回家再收拾你个丧门星!" 李秀莲的头皮被扯得生疼,鞋子都被拖掉了一只,却死死攥着那半张撕碎的选票,指节捏得发白,像攥着啥救命的物件。路过磨坊时,赵桂英正站在石磨旁,手里攥着根磨棍。见这情景,老婆子忽然 "哎哟" 一声,捂着额头蹲在地上,血顺着指缝流下来:"快来人啊!俺被疯子打了!"

这声喊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了过去,王建军也停了脚步。赵桂英的儿子小栓从屋里跑出来,抱着娘哭:"娘!你咋了?" 人群乱糟糟地涌过去看,有人喊 "快去叫村医",有人骂 "哪个天杀的干的",倒把正主儿忘在了一旁。李秀莲看见赵桂英偷偷冲她眨了眨眼,指缝里的 "血" 其实是红墨水 —— 上次张老师给学生批改作业剩下的。

李秀莲趁机挣脱王建军的手,捡起地上的鞋往家跑。刚到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婆婆的骂声:"你个不要脸的!让俺老王家的脸都丢尽了!" 老太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追出来,一拐杖打在她腿上,疼得她差点跪下,可膝盖愣是没弯。"俺没错!" 李秀莲扶着门框喘着气,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脚背上,"选干部就得选好人,不然对不起良心!良心这东西,昧了夜里睡不着!""良心能值几个钱?能当饭吃还是能盖房?" 王建军追了回来,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这巴掌打得极重,李秀莲的耳朵嗡嗡响,嘴角立刻渗出血来。她没哭,也没躲,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眼神里的光让男人心里头莫名发慌,像撞见了他娘说的啥不干净的东西。院里的老母鸡被惊得扑棱棱飞起来,鸡毛飘了一地。

天黑时,赵桂英让小栓送来了草药。那孩子把布包往她手里一塞,说:"俺娘说这药治跌打损伤管用,用酒调了敷......" 说完就跑开了。李秀莲打开布包,里面是些捣碎的草药,混着浓浓的酒气,还有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一看,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上面印着 "妇女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字旁边还有个穿工装的女人,正举着选票笑呢,笑得比年画娃娃还欢实。

院里传来王建军跟人喝酒的声音,吵吵嚷嚷的,划拳声震得窗户纸发抖。她把剪报小心翼翼地放进裤兜里,贴身藏着,忽然听见大妮儿在里屋哭:"娘,俺怕......" 大妮儿大概是被白天的阵势吓坏了,梦里还抽抽搭搭的。李秀莲摸黑进了屋,坐在炕沿上给女儿擦眼泪。大妮儿的小手抓住她的衣角,喃喃地说:"娘,你别怕,俺长大了保护你。" 这句话像股暖流涌进她心里,比赵桂英给的红糖还甜,甜得让人心头发酸。

后半夜,院墙外有动静,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看—— 月光下,赵桂英正往院里扔东西,"咚" 的一声落在柴火垛旁。等老婆子走远了,她出去一看,是个粗瓷碗,里面装着四个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呢,在夜里白得发亮。馒头旁边放着个红布包,打开是块新做的鞋垫,纳着密密麻麻的针脚,像片整齐的麦田。

第二天一早,李秀莲刚打开门,就看见门口的槐树上拴着头驴,驴背上还驮着捆玉米秸。狗蛋他婶叉着腰站在那儿,见她出来就骂:"你个贱货!害得俺男人选不上,今天就拆了你家的房!" 唾沫星子喷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土粒。周围很快围了一群人,有人劝 "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人煽风点火说 "这娘们就是欠收拾",墙根下的几只鸡被吓得咯咯叫。王建军缩在屋里不敢出来,婆婆坐在门槛上哭天抢地,拍着大腿喊 "没法活了",眼泪把衣襟都哭得湿漉漉的。李秀莲看着那泼妇,嘴唇动了动,想说啥却没底气,手心直冒汗。那女人说着就冲上来要撕她的头发,却被突然冲出来的赵桂英拦住了。老婆子手里还拿着磨棍,虽然背有点驼,腰杆却硬挺得很:"有本事冲俺来!当年俺男人在矿上出事,你们扣了抚恤金,当俺忘了?那笔钱,够买你家三头驴!"这话像炸雷似的,惊得所有人都愣住了。狗蛋他婶脸唰地白了,嘴里嘟囔着 "你胡说八道",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像被狼撵着。赵桂英冷笑一声:"要不要俺带乡干部去问问当年的账?老会计还在呢,账本上的墨迹还没干!" 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俺男人的命换的钱,你们也敢贪,良心被狗吃了?"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那女人也灰溜溜地牵着驴走了。李秀莲看着赵桂英,嘴唇动了动,想说句谢谢,却不知咋开口。老婆子把磨棍往胳肢窝一夹,一边走一边笑:"秋庄稼该收了,不能耽误了农活,要不明年得喝西北风。" 磨坊的石磨又转起来,轰隆隆,咯吱吱,像山风被挂在了树枝上,声音硬气得很。

傍晚去场院翻晒玉米,张老师走过来,递给她本崭新的《婚姻法》:"莲婶,这个你拿着,上面写着呢,妇女跟男人一样有权利,天大地大,道理最大。" 书的封面上印着朵红牡丹,艳得晃眼,像开春头茬的花。书页间还夹着张纸条,上面是张老师写的字:"有困难找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李秀莲把书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刚下生的娃。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金黄的玉米堆上,忽明忽暗的,像她心里头那团越烧越旺的火苗。听着远处的磨坊传来石磨转动的声音,场院边的向日葵低着头,沉甸甸的花盘里结满了籽,像她此刻的心情,踏实得很。

夜里躺在床上,她借着月光翻看那本《婚姻法》,虽然好多字不认识,却看得格外认真,手指顺着字缝摸过去,像在摸啥稀世珍宝。王建军翻了个身,嘟囔着"瞎折腾啥",却没像往常那样抢过去扔掉,呼噜声倒是小了些。李秀莲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这秋天的田野,不管遇到多少风雨,该成熟的总会成熟,该结果的总会结果。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银辉,像铺了层霜。她轻轻抚摸着书封面上的红牡丹,仿佛闻到了春天的花香。远处的磨坊已经安静下来,只有蛐蛐在墙角唧唧地叫着,像是在唱一首古老的歌谣,炕那头的大妮儿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娘,红头绳",嘴角带着笑,像梦见了啥好事。

第四章冬

头场雪下来时,下河湾的烟囱都缩着脖子,吐出的烟没等飘高就散了,像被冻僵的叹息。屋檐下的冰棱子挂得老长,尖尖的像把把小刀子,太阳一照,亮得晃眼。李秀莲揣着赵桂英给的蓝布包,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村口挪,大妮儿的小棉鞋在雪地里踩出一串串圆坑,像刚下的鸡蛋,转眼就被风刮得模糊。西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像被麦芒扎,她把围巾往女儿脸上裹了裹,那围巾还是结婚时的红头巾,洗得褪成了粉白,边角磨出了毛茬。

"娘,咱真不跟爹说一声?" 大妮儿冻得通红的小手攥着她的衣角,断了胳膊的布娃娃蹭着她的手背,粗布娃娃脸上的墨迹被泪水泡得发晕。李秀莲没回头,她喉咙发紧,心里头跟雪地里的石头似的,又硬又沉。脚底下的积雪咯吱响,像谁在身后叹气,她心里很清楚,有些路,开了头就没法再走回去了。

"走快点,晚了赶不上县城的头班车。" 她把蓝布包往怀里紧了紧,布包棱角硌着心口,里面除了那本裹着塑料布的《婚姻法》,还有赵桂英塞的二十块钱,纸币上沾着玉米面,摸着糙手,却比绸缎还暖。大妮儿的布娃娃掉在雪地里,她弯腰去捡,看见自己冻裂的脚后跟从破棉鞋里露出来,结着层黑痂,像老树皮。

村口老槐树下,赵桂英披着件黑棉袄站着,头巾上的雪化成水,顺着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底下积成小水洼。树杈上挂着的玉米棒子冻得硬邦邦的,像一串串黑炮弹。"到了县城找东方红餐馆," 她往李秀莲手里塞了个油纸包,手背上的冻疮裂着小口,渗出的血珠冻成了红冰碴,"俺外甥女王淑芬在那儿掌勺,提俺名儿,她不敢慢待。" 油纸包里的烙饼还热乎着,混着花椒叶的香味钻进鼻孔,勾得人嗓子眼发紧。

"婶子,您回吧。" 李秀莲的声音打着颤,看着老婆子往回走的背影,脊梁骨弯得像张拉满的弓,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影子,一步一滑,却没回头。磨坊的方向传来石磨转动的声响,"轰隆隆" 的,像谁在雪地里哭,又像谁在底下憋着劲。雪落在磨坊的草顶上,簌簌地响,像在替她送行。

县城的汽车站比下河湾的打谷场还大,水泥地上结着冰,滑得能溜跟头。大妮儿"哎哟" 一声差点摔倒,小手死死攥着她的裤腿,布娃娃的断头磕在地上,棉花絮冒出来,像朵白绒花。穿制服的售票员斜着眼扫她们,嘴角撇得能挂油壶:"去东方红餐馆?坐三路车,投币一块。" 李秀莲摸出个一元硬币,边缘磨得发亮,还是去年卖棉花得的,当时王建军要拿去打酒,她藏在鞋底才保住,硬币上还沾着点泥土印子。

公交车里暖烘烘的,铁皮炉子烧得通红,映得乘客的脸忽明忽暗。大妮儿盯着车窗上的冰花直咋舌:"娘,这玻璃上长的是啥?跟咱家棉絮似的。" 邻座的女人笑出了声,烫着卷发,红指甲在扶手上敲得哒哒响:"这叫冰花,城里娃都知道的。" 李秀莲把大妮儿往怀里搂了搂,心里头像被冰碴子扎了一下,原来城里的冬天,连玻璃都比乡下的金贵。车窗外的楼房一栋接一栋,比村里的砖窑厂还高,墙皮白得晃眼。商店橱窗里挂着红棉袄,领口镶着白毛毛,大妮儿指着直吸气:"娘,那件衣裳比张老师的红绸子还俏。" 她赶紧捂住女儿的嘴,怕被人笑话没见识,可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往那红棉袄上瞟 —— 这辈子,她还真没穿过带毛领的衣裳。路过电影院时,海报上的女人穿着高跟鞋,鞋跟细得像缝衣针,大妮儿的眼睛都看直了。

到东方红餐馆时,日头刚爬到楼顶。青砖墙上刷着"顾客至上" 四个红漆字,"上" 字掉了半截,看着像 "顾客至土",透着股糙劲。穿白大褂的厨子正把煤球往炉膛里塞,黑烟呛得人直咳嗽,咳出的痰落在雪地里,黑得像墨点。墙角堆着的白菜冻得硬邦邦的,外面裹着层冰壳,像穿了铠甲。

"你是赵桂英的亲戚?" 个高颧骨的女人叉着腰问,围裙上的油渍亮得能照见人影,正是王淑芬。她嘴角叼着根火柴,说话时火苗跟着颤:"老婆子昨儿个托人捎信了,正好缺个洗碗的,管吃住,一月三百。" 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不过丑话说前头,打碎一个碗扣五毛,少一分都不成。"

后厨比下河湾的猪圈还小,水池子里堆着的碗碟像座小山,洗洁精的泡沫漫到地上,踩上去滋滋响。墙角的老鼠洞露着黑窟窿,时不时有灰溜溜的影子窜过。李秀莲挽起袖子开始洗碗,热水烫得手背发红,她却觉得比在井台边舒坦—— 至少不用摸冰碴子似的井水。大妮儿被安排在储藏室,搭了张木板床,周围堆着过冬的白菜,散发着清甜味,夜里娘俩挤在一块儿,大妮儿抱着断胳膊的布娃娃,嗓子发哑:"娘,二柱会不会想俺们?" 李秀莲摸着女儿冻裂的脚后跟,那里结着层硬痂,像老树皮,心里头酸溜溜的:"想,咋不想?你是他姐嘞。" 白菜叶上的霜化成水,滴在木板床上,嗒嗒响,像谁在哭。

隔壁传来王淑芬的骂声:"死丫头片子,洗个碗都磨磨蹭蹭,跟你那乡下娘一个德性!" 这话像根针,扎得她心口发疼,虽然她知道老板这是在骂她那个在这打工的外甥女小花,可她还是半夜没睡着。第二天,她照样五更天起床,把灶台擦得比王淑芬的脸还亮。王淑芬的外甥女小花总偷偷给她留个热馒头,"莲婶,俺舅姥姥说您是个硬茬,当年她要是有您这股劲......" 那姑娘梳着马尾辫,眼睛亮得像井水,话没说完,就被王淑芬的吆喝声打断。小花的手背上有块烫伤,说是帮厨被锅沿烫的,跟赵桂英胳膊上的疤很像。

腊八那天,餐馆来了群穿西装的男人,其中个胖子把菜单拍在桌上,震得酱油瓶都直跳:"来盘红烧肘子,要带皮的!肥得流油才中!" 李秀莲端着盘子经过时,听见他们在说下河湾的事儿,声音大得像吵架:"那村的选举纯粹走过场,狗蛋他叔不照样当村长?"" 听说有个娘们敢撕选票,被男人打得半死。"另个尖嗓子接话,夹着烟的手指点得飞快," 这种女人就该捆起来游街,让她知道啥叫三从四德,女人家读啥书?认得锅碗瓢盆就中!"

盘子"哐当" 掉在地上,热汤溅在胖子的西裤上,他嗷的一声怪叫起来。李秀莲的手直抖,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扎得人眼疼。"你瞎眼了!" 胖子跳起来骂,唾沫星子溅到她脸上,"这乡下娘们儿就是没教养!赶紧给老子擦干净!" 他的皮鞋踩在碎瓷片上,咯吱响像狗在嚼骨头。

王淑芬赶紧跑过来赔笑脸,腰弯得像张弓:"张主任您消气,这乡下娘们儿没见过世面,吓着您了不是?" 她转头瞪着李秀莲,眼睛里像淬了冰,"还不快收拾了滚蛋!想让留着你过年?" 她的银镯子在李秀莲眼前晃,亮得刺眼,低声下气的讨好献媚,让李秀莲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夜里躺在储藏室的木板床上,大妮儿摸着她脸上的巴掌印直掉泪:"娘,您脸上的伤还疼不?" 白天王淑芬那巴掌打得狠,现在还火辣辣的。"不疼," 她把女儿搂得更紧,声音发颤,"娘给你唱个歌,就唱张老师教的那个。东方红,太阳升......" 唱着唱着就跑了调,眼泪滴在大妮儿的头发上,冰凉的,白菜堆里的蝈蝈冻死了,僵硬地躺在菜叶上,像片发黑的叶子。

除夕那天,餐馆老板放了半天假。李秀莲带着大妮儿去逛百货大楼,玻璃柜台里摆着红皮鞋,鞋跟细得像麦秸秆,大妮儿指着直咂嘴:"娘,穿这个就不用怕雪地里滑倒了。"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钱,除了王淑芬给的三百块工钱,还有平时偷偷攒的五十块,都是一毛两毛的零钱,包在油纸里,摸着沉甸甸的,像揣着块金砖。柜台里的售货员涂着红嘴唇,看她的眼神像在看块脏抹布。路过新华书店时,大妮儿被橱窗里的小人书勾住了脚。《刘胡兰》的封面上,梳辫子的姑娘举着拳头,眼睛瞪得圆圆的,比年画里的穆桂英还精神。"娘,这姐姐跟您一样勇敢。" 李秀莲的心猛地一颤,拉着女儿进了书店,书架上的书码得整整齐齐,书脊上的金字闪着光,比过年的炮仗还亮。她手指在书脊上滑来滑去,像在摸啥稀世珍宝。

"这本多少钱?" 她指着本《儿童识字》,封面上画着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笑得露出豁牙。售货员扫了眼她的蓝布衫,嘴角撇了撇:"五块八。" 大妮儿赶紧拽她的衣角,小嗓子怯生生的:"娘,俺不看。" 李秀莲没说话,掏出五块八毛钱,把书往大妮儿怀里一塞,趔趔趄趄出了书店门 —— 她这辈子没读过书,可不能让妮儿跟她一样,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书皮上的小女孩眼睛亮晶晶的,像张老师当年看她的眼神。

回家的路上,雪又下了起来,鹅毛似的。大妮儿举着那本《儿童识字》,雪花落在书页上,化成水,晕开了上面的字。"娘,您看,这个 ' 女' 字,像不像个叉着腰的人?" 李秀莲看着女儿冻得通红的小手,忽然想起赵桂英说的话:"认字的女人,腰杆才能挺直,不然一辈子让人当牲口使唤。疼过才知道,哪儿该软,哪儿得硬。" 路边的路灯照着雪,把人影拉得老长,像两个赶路的巨人。

除夕夜的餐馆格外热闹,王淑芬难得大方,让李秀莲也上桌吃饭。饺子里包着硬币,大妮儿"咔嚓" 一声咬出个五分的,举得高高的,像举着块金子,小脸红扑扑的:"娘,俺吃到钱了,能给您买红棉袄不?" 满桌的人都笑了,可李秀莲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 没有赵桂英,没有张老师,这年再热闹,也像缺了味的饺子,没了花椒叶的香。窗外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震得窗户纸直抖,像谁在外面拍巴掌。

"听说没,下河湾出事了。" 小花端着盘饺子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被人听见,"狗蛋他叔当村长后,把河滩地都卖了,赵桂英去闹,被打得头破血流,现在还躺在磨坊里呢。" 她往李秀莲碗里塞了个饺子,"俺舅姥姥说,那老婆子抱着磨棍跟他们拼,喊着 ' 这地是咱全村人垦出来的,凭啥不打招呼就给你们败霍了 '......"

李秀莲手里的筷子"啪" 地掉在地上,饺子滚到桌底下,沾了层灰。她猛地站起来,大妮儿被吓得一哆嗦,小手抓住她的裤腿:"娘,咋了?" 桌旁的人都停了筷子,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个疯子。

"俺得回去看看。" 她的声音发颤,却带着股狠劲,赵桂英的话在耳边响:"咱女人家不帮女人家,指望谁?" 磨坊的石磨声又在心里头转起来,轰隆隆的响,她待不住了。王淑芬白了她一眼,往嘴里塞着饺子:"大过年的回啥?那老婆子就是自找的,当年她男人死了,就该安安分分守着磨坊,偏要学城里女人闹啥 ' 权利 ',活该!" 她嚼着饺子,油星子从嘴角冒出来,"女人家认字有啥用?能当饭吃?还不是要靠男人!"

这话像把冰锥,狠狠扎进李秀莲的心口。她想起赵桂英手腕上的疤痕,那是当年为了护抚恤金,被娘家哥砍的;想起磨坊里那本被虫蛀的《婚姻法》,老婆子总说"纸页烂了,理儿烂不了";想起老婆子说 "当年我要是有你这股劲,小栓他爹的抚恤金,一分都不会少" 时的眼神,像蒙尘的星星,亮得让人心疼。"她不是自找的," 李秀莲的声音不大,却让满桌的人都静了,"她是为了咱下河湾的人。" 她捡起地上的筷子,在衣襟上蹭了蹭,"俺也是女人,俺不能看着她被欺负。" 大妮儿把那枚五分硬币塞进她手里,小手滚烫:"娘,咱回去,俺不怕冷。"

大年初二的早上,李秀莲带着大妮儿往汽车站赶。雪下得更大了,县城的街道白茫茫一片,像铺了层厚厚的棉花。大妮儿穿着新买的小皮鞋,在雪地里踩出"咯吱咯吱" 的响,像在唱歌。"娘,咱还回县城不?" 女儿仰着小脸问,睫毛上结着霜,像沾了层糖霜。李秀莲摸了摸她的头,看着远处的高楼在雪雾里若隐若现,她觉得像下河湾的坟头。"回," 她把《儿童识字》往女儿手里塞了塞,"等把婶子的事办好,咱还回县城。娘要让你在玻璃窗里看冰花,要看你穿上红皮鞋,还要让你认得所有的字 —— 认得字,才知道自个儿是谁,路该往哪儿走。" 大妮儿把书抱在怀里,像抱着团火,小脸贴在封面上,哈出的白气在书皮上凝成了小水珠。

汽车开出县城时,李秀莲回头望了一眼,东方红餐馆的烟囱正冒着黑烟,在白雪的映衬下,像支写不完字的毛笔,在天上瞎划拉着啥。车窗外,雪花扑在玻璃上,很快就化成了水,像谁在哭。大妮儿在旁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枚五分的硬币,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颗不肯灭的星星。李秀莲把脸贴在玻璃上,看外面的田野一片雪白,像盖上了层厚厚的棉被—— 她知道,等开春雪化了,下河湾的麦子还会发芽,就像那些埋在土里的希望,哪怕被踩进泥里,被冻在冰下,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王建军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县城的方向,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是村支书塞给他的,上面印着"离婚协议书" 五个字,他还认不全,只觉得那纸比麦秸还扎手,捏着捏着,指缝里仿佛要渗出血来。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可在这片白茫茫里,总有些东西是埋不住的 —— 比如灶膛里的火星,比如磨盘转着的悄悄话,比如一个女人心里,那点被疼醒的、被烧烫的、被冰雪冻过却照样要亮起来的光。这光不大,却能照着路;这光不暖,却能焐热冻透的骨头。就像这冬天的雪,看着冷,底下却藏着整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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