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七月的烈日把柏油路烤得发软时,蝉鸣正沿着树桠爬向云端。先生总是爱调侃说,这夏天像你一样,是一年里最不讲道理的时节。诚然,明明刚才阳光还像熔化的金箔,铺天盖地浇下来,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却偏会在某个午后,被一场横空出世的暴雨拦腰截断。
我不赞成先生的说法,总觉得,夏天才是天地最坦诚的时刻。它不似春有半遮半掩的羞怯,也不像秋藏着欲说还休的萧瑟。夏的韵致,是摊开在阳光下的手掌,纹路里淌着滚烫的血,指缝间漏着雷霆的怒。
我家东南角的邻居院里有棵老槐树,大概已经有几十岁的树龄了,正午我在二楼卧室休息时,总是会下意识地望它几眼,它的叶片总是在烈日下卷成筒状,像在隐忍什么,可我分明可以意识到,它的根须在地下醒着,贪婪地吮吸着每一寸被晒得发烫的潮气。树上的蝉声炸成一锅沸水,我觉得这不是聒噪,而是蝉们把毕生的光阴都揉碎掷向了天空——它们破土而出,在枝头歌唱的日子不过月余,偏要把三五年暗无天日的蛰伏,都化作这盛夏里最锋利的声浪。
骤雨来临时,云翳在天际堆叠成墨色山峦。先是风扯着树梢打旋,把蝉鸣撕成碎片,接着豆大的雨珠砸下来,在干涸的地面砸出密密麻麻的白烟。我在门前的小园里种了十几株向日葵,它们在暴雨里倔强地挺立着,花盘被打得低垂,花杆却始终不肯弯折,花瓣上的水珠滚落时,竟带着点金箔般的光泽。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所谓的炽爱与热烈,从不是一味的张扬,就像这向日葵,把沉甸甸的花盘低向土地,恰恰才是对阳光最虔诚的仰望啊。
雨歇时,常会撞见穿堂风卷着满地碎光,从不远处的巷道跑过来,屋檐的水滴连成线,在阶前敲出清越的节奏,我觉得比寺院里的木鱼更有禅意。有次在巷口见着一个卖西瓜的老汉,暴雨冲垮了他的遮阳棚,西瓜滚了一地,我弯腰帮他去捡,他不恼也不急,捡起一个来用袖子擦了擦,切开,我看到红瓤里嵌着的黑籽,像把整个夏夜的星子都裹了进去。“这雨好,”他递过半块给我,“瓜里的甜,都被催出来了。”
确实,在农村人的眼里,夏的甜总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意味。葡萄在藤蔓上被晒得发紫,咬下去却爆出沁凉的汁水;井水镇过的西瓜,瓜皮上还凝着水珠,甜得能让人想起童年的午后;就连傍晚的风,掠过晒了一天的玉米地,都带着股被烘熟的清甜,混着泥土翻涌的腥气,酿成了独属于夏日的醇厚。
此刻,桌上的绿茶还冒着热气,杯底沉着几片碧螺春,舒展得像一整个夏天的心事。晚风掀起窗帘,带着栀子花的香,混着被雨洗过的泥土腥气,漫进屋里来。窗外的柏油路面上,积水还没褪尽,夕阳正从云缝里漏下来,给每个水洼都镶了圈金边,倒映着半块被染成橘红的天,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把暮色都洇得温柔。老槐树叶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掉,蝉鸣不知何时歇了些,偶尔有几声从叶隙钻出来,带着水汽,不复正午的尖利,倒像被浸软的丝线,轻轻绕着晚风转,一只蜻蜓擦着水洼飞过去,尾尖点起的涟漪,把水洼里的夕阳碎成了满地金箔。原来,这夏雨后的傍晚,不是把热烈掐断,而是让炽烈的光、浓郁的香、鲜活的声,都浸了水,变得软乎乎的,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凉丝丝的甜里,裹着一整个夏天的清透。
暮色降临时,最后一缕阳光掠过檐角的蛛网,蛛网上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虹。远处传来小贩推车卖酵子馍的吆喝声,先生面露喜色,顾不得解下围裙,兴冲冲跑下楼去拦截,晚风里混着谁家窗里飘出的饭菜香,清冽的空气里带着点被晒透的暖,漫过衣襟时,竟让我想起那些被时光磨得无比温润的往事。
母亲立在袅袅升起的炊烟下,一边整理着齐耳的短发,一边大声呼喊坝塘边贪玩的我:毛毛,回家吃饭了......我丢一颗石子在水里,看涟漪一圈圈荡开后,在母亲的呼唤声里,跑回夕阳的深处。此时的天空像一匹浸了浓茶的锦缎,边缘泛着琥珀色的光。远处的田埂上,晚归的牛群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蹄子踏过水洼的声响,和蝉鸣撞在一起,我那年少的夏日里,竟酿出些微醺的意味。
蝉鸣渐渐稀疏,却比正午时更显悠长,像谁把绷紧的弦松了半分,余音便顺着风的纹路漫开,缠上老槐树的枝桠,绕过低矮的篱墙,在刚被雨水洗过的柏油路面上轻轻打旋。我知道,这稀疏里藏着的,不是退场的仓促,而是把整个白昼的炽烈,都揉进了暮色的褶皱里,就像我刚才看见楼下路过的老者捻须时,嘴里发出的那声含着岁月的轻叹,既有烈日灼烧过的深刻,也有雨水浸润后的温柔,听起来,浅,却绵长。我想,大概这,才是所谓“圆满”的真正滋味吧。
我常想,人这一生,大抵也是在复刻夏日的轨迹:有过蝉鸣般的锋芒毕露,为某个念头拼尽全力,哪怕声嘶力竭也不肯退让;也遇过暴雨似的骤然倾覆,那些原以为撑不过去的时刻,却在泥泞里生出新的根系。就像老槐树下的青苔,就算被烈日晒得发脆,一场雨过后,便又会漫过石阶,把坚硬的棱角都晕染得柔软。所以说,夏韵的精髓,从不在极致的单一里,而是藏在张弛有度的平衡之间。你看那烈日与暴雨的骤然相拥,是热烈与清凉的碰撞,却也成就了彩虹横跨天际的惊艳;你听那喧嚣与宁静的悄然共生,蝉鸣蛙噪里藏着晚风拂叶的轻吟,热闹与静谧在此达成奇妙的和解。
总之,生命的智慧亦如这夏韵氤氲,我们要懂得将所有的热烈奔放与沉稳潜思,都妥帖收纳进时光的酒坛,静待岁月发酵,最终酿成的,便是那一口回甘悠长的人生佳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