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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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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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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贤秋声蕴华章

夏天在三贤山吹过的牛,秋天总得自己来圆。出方城县城向西北那几十里的路,夏天走时觉得车轮碾着绿浪,惬意得想哼小曲;这秋里再来,车刚过半山腰,我就有点后悔了——来时拍着胸脯跟先生说“三贤山的秋景得亲自丈量”,此刻,盘山公路像条被秋阳晒蔫的蛇,弯得比我年轻时的心事还绕,我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冒汗,不时撇一眼自己的保温杯,我赶紧伸手递过去,他腾出一只手摇摇又放下了,那里面早空了。他皱着眉说,他的嗓子眼想冒白烟,腿肚子也在偷偷转筋。为了陪我进山,他也是拼了,这让我深感内疚。

世人还在记挂盛夏时三贤山的那抹绿,我却又跑来赴这秋日的约了,倒不是我多懂风雅,实在是夏天时听金顶道观里的老道长说“秋山有骨”,心里揣着好奇,总觉得这三贤山的夏天是温柔乡里的长发少女,秋天该是位敞着怀的粗糙汉子,得亲眼见见才甘心。

三贤山的秋天堪称是一场调色盘打翻后的色彩之争。夏天那铺天盖地的绿还没退尽,却被秋阳泼了些赤橙黄进去,看着就热闹。山脚的灌木最先翻脸,夏天还嫩生生的鹅黄绿,这会儿红了半张脸,像被秋阳晒羞了的村姑,叶片边缘卷着金,摸上去糙糙的,带着点不服输的硬气;山腰的松柏倒是沉得住气,墨绿里泛着层油亮的青,像老把式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任凭旁边的黄栌红得发紫,它自岿然不动;最张扬的是峰顶的野枫,一丛丛红得像燃着的火,风过处哗啦啦地响,倒像是谁在山顶撒了把火星子,要把这秋燥烘得更烈些。

这色彩是会流动的。车子拐过一道弯,眼前忽然涌来大片的黄,那是漫山的野菊开花了,金灿灿铺到天边,把路过的风都染得发甜;再转个弯,又撞见满坡的红,山楂树挂满了红玛瑙似的果子,枝头压得弯弯的,摘一颗咬开,酸得人直皱眉,那股子劲儿却比夏天的冰汽水还提神。先生看我盯着山楂流口水,一边数落我,一边也侧过头向山楂林扫了一眼,没留神车轮碾过满地落叶,“吱溜”一下打了个滑,吓得他赶紧踩刹车,我怀里的塑料袋子滚到脚边,里面的面包袋“哗啦”就散开了,先生说,啥也不是,你这是给这三贤山送点心来了,干脆下车吧。

秋阳比夏阳懂事多了。正午的日头虽烈,却带着股通透的暖,不像夏天的太阳裹着闷热气,烤得人想往水里钻。长空一碧如洗,那种蓝清透得让人心底发颤,阳光穿过枝叶,落在满是落叶的地上,光斑跳得比山里的松鼠还欢。风也换了性子,这秋天的风就像是刚收完庄稼的汉子,带着晒透的玉米香、野枣的甜,还有老道长晒在殿前的草药味,从山谷里撞出来,它扯了一条白云做的纱巾盖在蓝天的肚腩上,带着“唰唰”的响声刮过树梢,像是在翻晒藏了多年的老故事;掠过山楂树时撞落几颗红果,“咚”地砸在枯叶堆里,惊得几只山雀扑棱棱飞起,那声音倒像是谁在山里下了盘棋,落子声都脆生生的。

金顶道观在这彩浪里更显沉稳。青瓦上落了层浅黄的叶,绿藤褪了些劲儿,却把石墙勒得更紧,像是怕这山跑了似的。门楣上的“金顶”二字,被秋阳晒得发亮,倒比夏天看着精神。老道长正蹲在殿前的空地上翻晒草药,竹匾里摊着黄芩、柴胡,还有些叫不上名的草叶,晒得半干,透着股苦香。“夏听虫鸣,秋闻药香,道长这日子过得比城里的老板还规律。”我凑过去打趣道,顺手捡了片落在脚边的枫叶,红得像团小火焰。老道长抬头笑,我觉得他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阳光:“规律啥,虫鸣是天叫的,药香是地长的,我不过是顺了时节。”他指了指竹匾,“你看这黄芩,夏天时叶儿嫩得能掐出水,这会儿根才瓷实,挖出来晒透了,冬天谁受了寒,煮碗水喝就舒坦。山跟人一样,年轻时疯长,老了才攒下真东西。”这话我信。据说这三贤山下道和堂的那位掌门人杨金坡杨大哥,年轻时倜傥侠义,自在风流,玩累了才发现,三贤山依然葳蕤,而一生悬壶济世的父亲却有了白发,从此闭门思过,继承了父亲的衣钵,熬药把脉,凭着用良心换匠心的执着,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研发,硬是将一贴“杨清型益姆膏”推上了“非遗”的殿堂,从此,“医者仁心”便在他上百味的中草药罐里熬制成了救助一方的传世碑文。你说,杨大哥像不像一株这山坳里长出来的药草?

我蹲下来帮他翻草,没留神被枯叶底下的石子硌了屁股,“哎哟”一声跳起来。老道长笑得更欢了:“这山秋天就爱开玩笑,落叶铺得厚厚的,底下藏着石子、树根,专绊毛躁的人。你急着赶路,它就给你个教训;你慢慢走,踩着叶儿沙沙响,它还能给你留几颗野枣。”细想还真是。爬山时,我仗着还不算老迈,步子也迈地快,被落叶“暗算”了两回,膝盖磕在石头上,现在还隐隐作痛;后来索性放慢脚步,倒发现路边的酸枣丛里藏着不少红果,摘几颗放嘴里,酸中带甜,比城里买的蜜饯有滋味多了。这山从不用大道理唬人,教训和甜头都摆在明处,就看你急不急着要。

道观后院有棵老柿子树,枝桠伸得老长,挂满了橙红的柿子,像谁挂了满树的小灯笼。我问道长,柿子熟了怎么不摘,他说:“这是留着给过冬的鸟儿当口粮的。去年雪大,这树底下落了一地鸟毛,今年就多结了些。山是大家的,谁都得有口吃的。”

午后的风里添了些凉意,干干爽爽,吹在脸上像用凉水洗过,把爬山的热燥吹得一干二净。远处的山谷里传来“哗啦啦”的响动,那不是风声,是落叶在跳舞。我趴在道观的石栏上往下看,满坡的叶儿被风赶着跑,红的、黄的、绿的混在一起,像条流动的彩河,倒比春天的花开得还热闹。看着一片红叶打着旋儿飘进谷底,我叹道:“这叶儿落得怪可惜的。”老道长递过来一杯热茶,是用晒干的野菊花泡的,带着清苦的甜:“可惜啥?叶子落了,养分才好回根里去。你看这柿子树,叶子早落光了,柿子才长得这么甜。就像我,人老了,也得学学落叶,把该放下的放下,才能把劲儿攒在实在处呢。”

我听当地人说过,三贤山的秋天,午后常有“叶雨”。风从山顶刮下来,卷着彩蝶般的树叶儿飞,于是红的蝶,黄的蝶,铺天盖地落下来,能把石阶盖得严严实实。我今儿没赶上叶雨,却撞见了更妙的景象——一群山雀从树林里飞出来,翅膀扫过枫树顶,带起一阵红叶雨,落在我和老道长的头上、肩上。我伸手接住一片,叶肉已经有些脆了,脉络却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青筋,藏着一整个夏天的故事。这景象着实让人震撼不已。

金顶的铜铃在秋风里响得更欢,这铃声干亮脆生,像是谁在敲铜镲。我绕着道观转悠了一圈,发现香客比夏天少了些,却多了些背着相机的年轻人,他们举着镜头追着红叶拍,我就后悔没有喊上摄协的朋友一起来,他技术超级高,用无人机拍下的镜头一定更无敌。不远处有个小伙子,看起来应该是为了拍道观和红叶的合影,踩着石头往上爬,结果脚下一滑,摔在落叶堆里,相机没事,人却沾了一身的树叶儿,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小伙子红着脸爬起来,老道长递给他块毛巾:“拍景别玩命,这三贤山的好,站在地上看就够了,急着往上凑,反倒看不清全貌。”

傍晚的三贤山是另一番光景。夕阳把西边的天染成了橘红,给每片叶子都镶上了金边。枫叶红得发紫,松柏绿得发黑,连道观的青瓦都泛着暖光。风里多了些烟火气,是山脚下人家做饭的香。归巢的鸟儿飞得急,翅膀带起的叶儿打着旋儿落,像是给山铺了层彩毯。香客们陆陆续续下山,脚步声混着说笑声,惊起几只蚂蚱,蹦跳着钻进草里。老道长开始收拾竹匾里的草药,我帮他把晒干的药草装进布袋。他说:“这药得收好了,过几天要下霜,打了霜的药草就不值钱了。这和老百姓过日子一样,也得看时节,该收的时候别贪长,该藏的时候别张扬。”我一直惊诧于老道长丰富的生活智慧,偷偷和先生嘀咕,怀疑他就是这道观里的三圣派来教化点醒我的。

我们为了看日出,本来就没打算回城,夜里就在道观住了下来。凉意一层层漫过来,虽然裹着老道长给的棉被,还是被冻醒了。窗外的虫鸣稀稀拉拉的,不像夏天那么热闹,倒像是谁在低声哼唱小曲。推开窗,秋夜的星子亮得惊人,比夏天的更清、更密,银河像条银带挂在天上,伸手仿佛就能摘到。山影在月光下黑黢黢的,红叶和绿叶都隐在暗处,倒比白天更显辽阔。我想起城里的秋天,要么是车水马龙里飘着的落叶,要么是超市里堆着的水果,哪见过这样的秋夜——星星能数出眉眼,风里带着草木的香,连呼吸都觉得干净。那些在城里揪着心的事,在这星光和山影里,忽然就轻了,像被秋风卷走的落叶,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三更天的三贤山还浸在墨汁里,星子坠在黛色山脊上,像谁撒了把碎银。山风跟刚淬过火的钢针似的,往骨头缝里钻,我裹着那床棉被,活像个圆滚滚的稻草人,脚底板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响,管它呢,反正没人看见,权当是给日出敲开场鼓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东边的云层被撕开道细缝,漏出点掺了钴蓝的鱼肚白,像宣纸被不慎滴了滴淡墨。没等我揉热冻僵的鼻尖,那道缝就越撑越宽,把紫的、粉的、橘的颜料一股脑泼上去,连远处卧着的山影都染成了半透明的琥珀。崖边的老松抖落松针上的霜,枝桠间漏下的光忽然就有了形状,在我手背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倒像是谁偷偷给盖了枚太阳的邮戳。最妙是那轮红日蹦出来的刹那 —— 先前还温吞的霞光 “腾” 地燃成火海,像是要把整座山都架在火上烤。漫山的黄栌叶忽然就燃起来了,像千万只振翅的金蝶,连崖壁上倔强的酸枣刺都举着晶亮的霜珠,活脱脱成了镶钻的权杖。我瞅着那轮把影子钉在脚下的日头,忽然想给昨夜抱怨 “遭这罪干啥” 的自己两巴掌 —— 有些震撼,本就该冻得龇牙咧嘴去等啊。

看完日出,草草吃了早点,我们开始顺着山路,晃晃悠悠往山脚下的停车场走。秋露打湿了落叶,踩上去软软的,带着股湿润的腥甜。路边的草丛里结着白霜,像撒了层糖,太阳一出来,霜就化了,草叶上滚着水珠,亮闪闪的。快到山脚时,撞见了正在弯腰忙活的老两口。老汉正蹲在地里挖红薯,老婆子在旁边拾掇玉米,竹筐里的玉米棒子黄澄澄的,堆得像座小山。我和他们打招呼,老汉直起腰,擦了把汗:“闺女,下来啦?尝尝新挖的红薯。”说着从地里刨出几个硕大的红皮红薯,擦了擦泥递过来。我确信,这红薯一定甜得流汁,生吃应该比烤红薯还好吃。“大爷大妈,这秋天挺忙活吧?”老婆子笑,露出豁了颗牙的嘴:“也没啥好忙活的呢!夏天汗没白流,秋天就有收成。你看这玉米,今年雨水好,颗粒饱满;这红薯,埋在土里没人管,自己就长得胖乎乎的。人活着,不就图个春种秋收?急啥,时候到了,该有的都有。”老汉把红薯藤捆起来,要给羊当饲料:“昨天来了个城里的老板,说要包我们的地种果树,给不少钱。我没答应。这地跟了我一辈子,我知道它啥脾气,旱了要浇水,涝了要排水,外人哪懂?就像这山,看着年年一样,其实每寸土都记着人的汗,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东西;你糊弄它,它就给你长草。”我帮他们把玉米装进筐里,没留神把筐子弄翻了,我窘得红了脸,老两口却笑着说:“没事没事,撒点在地上,明年说不定就长出几棵玉米苗。这土不嫌弃谁,掉点种子就给你长,多好。”手里提着老两口塞的玉米和红薯,虽然沉甸甸的,心里却又透着股轻快,那沉实的感觉,像载着整座山的秋意。

车子行至山脚,又见那一片我叫不出名字的湖。岸边的红叶、绿树、青瓦、黄玉米,像幅没干透的画,映在水里,美轮美奂,在我眼里,这汪照见青山的秀水,俨然就是大自然派给三贤山的迎宾大使。虽然这不是第一次来,但我真不知道这湾湖水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夏天来这里时,绿意正盛,一眼望去,头顶蓝天白云,水岸林木葳蕤,湖面上波光粼粼荷风阵阵,暗红色的木质栈道绕水而行,一头斜依酒家楼台。一头紧接八角凉亭,那斑驳温暖的色调里,写满了文人墨客的洒脱与俊逸,这秋水长天的坦然相拥,更是映照出了三贤山的绝美与豁达。如今,这盈盈秋水虽是消瘦了不少,但风骨未减,韵味倒是更足了。

回望三贤山,它早已浸在秋阳里,又渐渐融在渐浓的暮色中。红叶是岁月燃尽的余温,绿树是山河未改的底色,青瓦在余晖里泛着青铜般的光,连风中飘散的药香,都像是从千百年前的石阶缝里渗出来的。这山记得多少代人的脚印呢?那盘山公路的每一道弯,或许都刻着前人负重前行的辙痕;那道观的铜铃,或许就是摇过秦汉的风,唐宋的雨,才在这秋日的光景里,响得如此从容。老道说的 “顺时节”,老两口讲的 “春种秋收”,原是这山传了千年的箴言。它不与春夏争繁华,只在秋日里把筋骨亮出来,让每片落叶都带着轮回的智慧,每颗果实都裹着光阴的甘甜。

三贤山的秋天,哪里只是红叶、柿子、玉米呢?那红里藏着群山的烈,黄里裹着岁月的甜,风里带着日子的实。世人记挂三贤的义勇,是敬那份热血;而我爱这三贤山的秋天,是爱它让我明白,人生最好的模样,原是像这秋山一样,经得住春的发、夏的长,也容得下秋的落、冬的藏。我带走的何止是玉米和红薯?分明是这山用秋霜冬雪焠过的魂 —— 知道荣盛时要藏几分收敛,零落时须存几分底气。往后日子里,纵有风霜扑面,想起三贤山的秋,便知世间万物皆有来处与归途:春发夏长是天的恩宠,秋收冬藏是地的慈悲,人活一世,能像这山一般,把根扎进土里,把心晾在风里,经得起热闹,守得住寂寥,便是顶好的修行,如此,日子自会给你想要的甜。

山影渐淡时,金顶的铜铃声仍在风里追了一程,像在说:不必急着回头,这秋的厚重,原是为了让来年的春更有力量破土,而这三贤山的故事,早已写在每块岩石的纹路里,每株草木的年轮里,等着每个愿意慢下来的人,用一生去读,就像我们的日子,不急不慌,自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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