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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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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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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下的年轮

清晨的露水还凝在伏牛山的草叶上,像没擦干的泪珠子。王老汉已经坐在老槐树下抽完了第一袋烟,烟锅子在青石板上磕出 "邦邦" 的响,惊飞了树桠间几只麻雀。它们扑棱棱掠过白河水面,影子投在粼粼波光里,像极了八十年前那些掠过低矮麦梢的子弹,嗖嗖地带着寒气。

这棵老槐树该有两百岁了。树干粗得要两个后生伸开胳膊才能合抱,树皮是深褐色的,沟壑纵横得像王老汉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里都嵌着土和时间的碎屑。最打眼的是树干西侧那道深褐色疤痕,足有二尺长,像咧开的嘴,里头还嵌着几粒锈得发红的铁砂 —— 那是 1944 年夏天留下的。当时一颗炮弹在村口炸开,滚烫的弹片带着火气扑过来,给槐树刻下这道永久的印章。如今摸上去,那地方总比别处凉半截,像揣着块冰,冻着当年的硝烟味。

"爷,您又跟老槐树说悄悄话呐?" 孙子王小麦背着书包跑过来,校服上的红领巾在晨光里红得发亮。这后生刚考上县里的高中,眉眼间有股山里孩子特有的清亮,就像白河的水,一眼能望到底。王老汉把烟锅子往鞋底上蹭了蹭,铜锅子磨得发亮,木柄被攥得包浆温润,那是几十年的烟火气养出来的。"它比你爷我记性好。" 他抬手摸槐树的疤痕,指腹上的老茧划过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像抚摸自家孩子的脊梁。他手掌的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疤,是1943 年送情报时被荆棘划破的;掌心的硬茧厚得能磨断草叶,是割过无数亩麦子、握过冰冷步枪练出来的。孙子说他的手是练过“月牙掌”的,王老汉只是嘿嘿地笑。

豫西南的农村总带着股土腥气的实在。白河从伏牛山深处淌出来,在平原上漫出一片肥沃的河滩地,麦子、玉米、红薯轮番在地里扎根,把日子养得沉甸甸的。老辈人说这地方是 "铁打的脊梁",抗战那几年,日本人的坦克没能碾过伏牛山的褶皱,倒是被这白河两岸的土坷垃绊住了脚。王老汉总说,那是因为老槐树的根在地下盘得深,把整个村子的气脉都稳住了。"您说的事儿,课本里都有。" 小麦蹲下来,手指在槐树根的裂纹里抠着什么。"课本里有炮楼子,可没说炮楼子底下藏着多少红薯干。" 王老汉往烟锅里重新装烟丝,火柴划亮的瞬间,火光在他满脸的皱纹里跳了跳,像当年藏在麦秸垛里的星火。"1943 年秋上,日本人在河东修炮楼,黑铁塔似的戳在那儿,炮口整天对着咱村。那时候你爷才十五,比你现在还矮半头,天天背着篓子假装割草,篓子底下藏着油纸包的情报。过炮楼子的时候,腿肚子转筋,可手里的镰刀攥得死紧 —— 那可是给游击队送信,肯定不能怂。"

烟缕在晨光里慢慢散开,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这棵树是村里的 "老祖宗",光绪年间栽下的,枝桠伸得老远,夏天能罩住半亩地。树桠间还挂着几个旧鸟窝,是几十年前的麻雀代代相传的家。当年日本人来扫荡,村里人就躲在树洞里藏粮食。最险的一次,王老汉的爹把半袋麦种塞进树洞,自己揣着几颗生红薯引开了敌人。如今树洞早被岁月磨得光滑,孩子们总爱往里塞石子儿,听那 "咚咚" 的回响,像在敲历史的门。王老汉总说,那是麦种在土里发芽的声音,也是当年没说出口的心跳。

"您总说藏粮食,课本里写的是打仗。" 小麦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刚下载的抗战纪录片,炮火连天的画面让他皱起眉头。"你娃娃懂个啥!打仗哪能离得开粮食?" 王老汉往树洞里瞅了瞅,掏出半块孩子们塞进去的奶糖,糖纸在风里飘了飘。"那时候咱村的妇女们蒸馍,锅底烧着火,耳朵得支棱着听村口的动静。听见枪响就把馍往柴火堆里埋,日本人走了再扒出来,馍上沾着草屑也觉得香得很。你奶奶当年蒸馍的手艺,比现在镇上的网红蛋糕还抢手!游击队的同志说,吃了她的馍,扛枪都更有劲。有回她蒸馍时被流弹擦伤了胳膊,血滴在面团上,蒸出来的馍带着点红,她还笑着说 ' 给同志们加把劲 '。"

他说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了小山,每一条纹路里头都盛满了阳光。远处的田埂上,几台收割机正 "突突" 地跑着,金黄的麦浪在机械臂下翻涌,麦粒顺着管道流进麻袋,扬起的麦糠在风里打着旋。这景象让王老汉想起 1945 年的秋天,那时候没有收割机,男人们刚从战场上回来,胳膊上还缠着浸血的绷带,就跪在地里割麦子。镰刀不够用,妇女们就用剪刀剪,孩子们拾麦穗,连七十岁的老奶奶都拄着拐杖捡落在地上的颗粒。

"那时候的麦子长得稀,一亩地收的还不够现在半麻袋。" 王老汉望着麦田,眼神里有光在动,像白河水面的碎银。"可大家脸上都带着笑。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传过来那天,村里的唢呐匠吹坏了三支唢呐,吹的还是《百鸟朝凤》,就是调子跑成了《小放牛》,听着滑稽,可没人笑,都在抹眼泪。你太爷爷当时正割麦,一听见信儿,镰刀掉在地里,蹲在麦茬上哭,哭得像个娃娃。可惜他大儿子,就是你大爷爷,没能等到这天。"

正午的日头爬到头顶时,村里的唢呐声突然响起来。原来是村头的李寡妇家娶孙媳妇,请来的唢呐班子正对着老槐树吹奏。王老汉眯起眼听着,这调子他熟,当年游击队打了胜仗,吹的就是这个。只是那时候的唢呐缺了个铜嘴,吹起来有点漏风,像哭又像笑。他记得那天自己刚送完情报,趴在麦秸垛后听着,眼泪和汗珠子一起往脖子里淌。"爷,您看那花轿!" 小麦指着远处红绸飘扬的方向,新媳妇坐着电动三轮车过来,车斗里铺着红毡,比当年的花轿还热闹。"当年你姑奶奶出嫁,日本人刚退走,花轿是用装粮食的箩筐改的。" 王老汉磕掉烟灰,烟锅里的火星子溅在地上,"新郎官穿着打补丁的军装,胸前还别着颗子弹壳做的胸花。送亲的路上遇见游击队,队长非要给新媳妇敬杯酒,结果酒壶里装的是白开水,大家喝得照样欢。你姑奶奶那天穿的红袄,是用染了茜草的粗布做的,针脚歪歪扭扭,可她笑得,比现在这新媳妇还甜。"

唢呐声里混进了孩子们的笑闹。几个半大的孩子在槐树下追逐,其中一个举着玩具步枪 "砰砰" 地喊。王老汉笑着摇头,露出没牙的牙床:"当年的枪可没这么轻巧。你爷我摸过游击队的步枪,铁家伙沉得很,枪托上全是汗渍,握在手里能感觉到心跳。那时候的孩子哪敢玩枪?听见枪响就往地窖里钻,地窖口盖着红薯藤,连喘气都得憋着。有回我跟你小爷爷躲地窖,他吓得尿了裤子,还死死捂着嘴 —— 怕出声,怕把日本人引来。"

说话间,村支书提着个红布包走过来,老远就喊:"王伯,县里来人了,说要给老槐树挂牌子。" 红布揭开,是块烫金的木牌,写着 "抗战纪念树"。几个年轻人七手八脚地往树干上钉牌子,王老汉赶紧拦住:"轻点轻点,它老了,经不住折腾。" 他伸手摸了摸要钉钉子的地方,那里的树皮薄得像层纸,"这地方当年藏过伤员的药包,别惊着了。"

大家都笑起来。村支书说:"伯,这树现在是文物了,以后得好好保护。您当年跟它的故事,可得多给孩子们讲讲。"

王老汉摸了摸树干上的弹痕,那地方比别处凉些,像是岁月留下的体温。"1945 年春天,日本人最后一次来扫荡,机枪就架在河对岸。子弹嗖嗖地往槐树上打,树叶落得跟下雨似的,砸在头上生疼。咱村的民兵趴在麦地里,手里攥着土造的手榴弹,引线都拉出来了,就等信号。后来游击队从后山包抄过来,喊杀声把山都震得晃,日本人屁滚尿流地跑了,丢下两挺机枪在河滩上,枪筒子还热乎着呢。我当时冲出去捡机枪,脚被弹片划了个口子,血顺着脚踝流进鞋里,黏糊糊的,可我高兴得想蹦 —— 咱赢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叶,在地上筛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子。一群小学生排着队来参观,红领巾在绿草丛中格外鲜艳。老师指着树疤讲历史,孩子们仰着小脸,眼睛瞪得圆圆的。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问:"爷爷,日本人为什么要打我们呀?"

王老汉蹲下来,膝盖 "咯吱" 响了一声,像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摩擦。他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那眼神像极了当年白河的水,干净得能照见人。"就像有人想抢你手里的糖,咱不给,他就急了。但咱中国人骨头硬,攥着糖不撒手,最后把抢糖的人赶跑了。"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兜里掏出颗糖,轻轻放在树洞里:"给老槐树也吃颗糖。"

哄笑声里,王老汉的眼眶有点热。他想起当年藏在树洞里的麦种,如今已经长成了漫山遍野的庄稼;想起当年躲在树后放哨的自己,如今看着孩子们在树下嬉闹。时光就像白河水,哗啦啦地流走了八十年,可有些东西总在原地等着 —— 老槐树的年轮里藏着不屈,白河的浪花里载着坚韧,还有这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烟火气。

傍晚的霞光把伏牛山染成了金红色,收工的人们扛着农具往家走,田埂上飘来饭菜的香气。王老汉看着远处的光伏发电板在夕阳下闪着光,那片曾经埋过地雷的河滩地,如今立着一排排蓝色的板阵,把阳光变成了电。孙子小麦正跟几个年轻人商量着搞乡村旅游,说要把老槐树的故事编成剧本,让城里来的游客都听听。

"爷,您看那片光伏板,像不像当年的鱼鳞阵?" 小麦指着河滩笑。他不止一次地听爷爷讲过,抗战时游击队在河滩上摆过鱼鳞阵,用石头和沙土筑起掩体,打了场漂亮的伏击战,敌人死伤严重,游击队也牺牲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大爷爷。

王老汉点点头,烟锅子在手里转了转。"像,都透着股精明劲儿。当年是跟敌人斗心眼,现在是跟日子较劲,咱中国人就这点好,啥时候都不服输。"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河滩上埋地雷,手指被冻裂的石头划破,血滴在沙土里,如今那里长出了绿油油的玉米,"你看这土地,不管埋过啥,总能长出好东西。"

炊烟在村子上空袅袅升起,唢呐声又响起来,这次是娶媳妇的正席开了。王老汉被请去坐主位,他揣着烟锅子,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晚风拂过麦田,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双手在轻轻鼓掌。老槐树下,那块新挂的木牌在暮色里闪着光,树影婆娑,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夜里的星星出来了,密密麻麻地缀在伏牛山的上空。王老汉躺在槐树下的竹椅上,听着白河的流水声,像听着一首唱了八十年的歌。小麦拿着手机给他看抗战纪念馆的照片,说那里有跟老槐树一样的弹痕展品。王老汉摆摆手:"不用看,那些印子都在心里呢。" 他指了指天上的星星:"你看那北斗星,八十年前就这样挂着。当年游击队夜里行军,就靠它指路。现在的孩子不用摸黑走路了,但得知道路是咋来的。" 小麦把手机调成星空模式,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屏幕上,像给星空镶了道边,也像给历史镶了个框。

露水又开始在草叶上凝结,王老汉打了个哈欠,眼角的泪珠子混着露水滑下来。他想起年轻时听老人说,树的年轮里藏着光阴的秘密,一圈就是一年。老槐树的年轮里,有炮火硝烟,有饥寒交迫,更有浴火重生的希望。如今这希望长成了麦浪,长成了新房,长成了孩子们脸上的笑。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村庄渐渐安静下来。王老汉最后看了眼老槐树,它静静地站在月光里,像位沉默的守护者,枝桠伸向星空,仿佛在跟那些逝去的岁月握手。明天一早,太阳还会从伏牛山后爬起来,白河水还会向东流去,田里的庄稼还会拔节生长,就像这八十年里的每一天,平凡,却充满力量。

他知道,有些故事永远不会老。就像这槐树下的年轮,会一圈圈长下去,把 "铭记" 刻进时光,把 "和平" 种进土壤,让后来的人都知道 —— 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不屈的抗争,更有着永远向阳的生长。而那些藏在年轮里的秘密,终将在每一个清晨的露水里,每一缕炊烟里,每一声欢笑里,获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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