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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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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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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

先生最近总盯着我叹气,说自打过了年,我整个人像是被调了包,定是前两年疫情时阳了两次的后遗症。他数出三条铁证,条条像扎在我后颈的刺:其一,脑子成了漏风的筛子,刚把钥匙塞进锁孔,转身就摸遍全身兜找钥匙,嘴里还嘟囔 “放哪了呢”;其二,走路带风的劲儿早歇菜了,下楼倒垃圾都得扶着栏杆喘两口气;最严重是第三条,下班回家除了泡壶茶翻两页书,侍弄阳台上那几盆 “苟延残喘” 的花草,眼皮都懒得抬,“再这么闷着,怕不是要抑郁”。

我听着直乐。这哪是什么后遗症,分明是中年给发的 “身份证”,还是带防伪水印的那种。你去公园遛弯瞅瞅,四十往上的人堆里,记性好的是稀有动物,走路快的像异类,能宅着绝不挪窝的才是主力军。说白了,不过是身子骨比脑子先一步认了怂,把 “折腾不动” 四个字刻在后脖颈上,洗都洗不掉。就像春天必然开花,秋天必然落叶,中年这趟车,到站就得上,由不得你退票。

三年疫情像场没打招呼的台风,把中年人心里那点残存的诗意刮得七零八落。我自然也在劫难逃。上有八十岁的老父,降压药得按顿数着吃,一片都不能错,换季时咳嗽声能穿透两层楼板,听得人心里发紧;下有十几岁的小儿子,作业本总在睡前半小时才从书包里翻出来,笔尖在本子上戳出 “沙沙”的声响,让人拳头发痒;先生摔伤了腰,眼下重活累活沾不得;还有街角那家开了五年的小店铺,租金像雨后的春笋,噌噌涨了三次,客源却像过冬的麻雀,稀稀拉拉少了一半。这些日子过得像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转得人七荤八素,捞出来时浑身都带着潮乎乎的疲惫。尝过的苦辣酸能装满一坛子,独独没见着甜。

有回最亲近的姐妹来看我,盯着我眼下的青黑直掉泪,“你这日子,还能撑住不?” 我没说话,只朝脚边努努嘴。旺财正摇着尾巴凑过来,舌头在我手背上舔出湿乎乎的印子,痒得人想笑。我跟姐妹说:“你看旺财,都六岁了,在狗界早就是中年大妈。前阵子它下的崽被邻居抱走三个,去年跟它腻歪的那条老黄狗,开春就跟别的母狗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你说这要是换成人,得算家破人亡加情伤吧?可你瞧它,该啃骨头啃骨头,该晒太阳晒太阳,刚才还叼着自己尾巴转圈圈,乐得当自己是个没断奶的小狗崽。”姐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旺财正把下巴搁在我鞋面上,眼睛眯成了月牙,尾巴扫得地面 “沙沙” 响。我俩忽然就没了话,再抬头时,彼此眼里都汪着泪水。人到中年,竟真的不如一条狗活得通透 —— 可旺财永远不懂,人活着,不光要会摇尾巴,还得扛事儿。

日子总得过下去,纵然是过得不太宽裕,我依然爱着这忽冷忽热的人间,更爱家里那几个让我牵肠挂肚的人。眼下这光景,我得先学会做自己的太阳,把心里的冰碴子焐化了,才有本事给他们递过去暖手的温度。生意不好,辞退了店里的员工,只要没事,我就在店里守着,有人来就多搭句话,没人时就翻出账本算算进项,笔头在纸上划拉的声音,倒比听啥音乐都让人踏实。晚上回家,先生会提前把茶泡好,琥珀色的茶汤在玻璃杯里晃,儿子趴在桌边写作业,老父坐在沙发上看报,我总爱搬个小马扎蹲在阳台。茉莉开了两朵,指甲盖大的花瓣透着香,风一吹就往人鼻尖钻;绿萝的藤蔓垂下来,扫过手背时凉丝丝的,像谁在轻轻挠痒。这时候就觉得,日子再难,总有些草木和阳光肯陪着你,不催不赶,安安静静的。我知道,接下来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我得是家里的屋檐,替他们挡挡雨;也得是撑伞的人,自己淋着也不能让他们湿了衣。背后没人可依的时候,每一步都得踩得稳稳的 —— 给老父剪指甲时手不抖,给先生贴膏药时记得换热敷袋,给儿子讲题时压得住火,哪怕走得慢,也得带着暖意。

想起一个素未谋面的文友。听人说他日子本该顺风顺水,妻贤子孝,工作体面,偏生老母亲得了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二话不说辞了城里的好工作,回了老家守着老娘。亲兄弟觉得他 “傻”,说 “凭啥你辞工我们拿钱”,冷言冷语像冰锥子似的扎过来。他从不辩解,只每天给母亲擦身喂饭,老娘犯糊涂骂他 “白眼狼” 时,他就蹲在门口抽烟,烟蒂在脚边堆成小丘,火星明灭间,他对着墙根叹口气,转身进屋时脸上又堆起笑:“妈,咱吃饺子不?韭菜馅的,你年轻时最爱吃。”我见过他发的照片,眉眼周正,肩膀宽阔,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对着镜头时,眼角的褶子堆得像揉皱的纸。有人说他 “怂”,连自家兄弟的气都受。可我觉得,这 “怂” 里藏着的是千斤重的担当 —— 中年人的肩膀,从来都不是为自己扛事儿的,是为了身后那些舍不得的人,甘愿弯下去的弧度。人到中年才慢慢懂,亲情哪是什么蜜糖,分明是最动不得的软肋,为了这软肋,我们咽下太多委屈,藏起太多疲惫,甚至都快忘了,自己的心也是会累的,也该被好好疼疼。

前阵子整理旧物,翻出年轻时写的日记,字里行间全是 “要闯”“要赢”“绝不认输”,笔尖都透着股横冲直撞的劲儿。再看看现在的自己,对着镜子拔白头发时都懒得叹气,只想着 “明天得给老父买双软底鞋”“儿子的校服袖口磨破了,得缝两针”。不是没了心气,是懂了 “闯” 不一定是翻山越岭,“赢” 也未必是争个高下。就像老话说的 “千帆过尽,归来是岸”,中年人的 “岸”,不在别处,就在家里那盏亮到深夜的灯里,在饭桌上冒着热气的汤里,在亲人睡熟时均匀的呼吸里 —— 这些比输赢实在多了。

有回跟先生聊天,说起年轻时的恩怨。我总记恨隔壁班那个抢过我橡皮的女生,他总气当年给领导送礼时被同事摆了一道,说那人 “背后捅刀子”。说着说着就笑了 —— 那些曾经觉得能记一辈子的仇,如今提起来,竟像说别人的故事,连恨的力气都没了。人到中年,心里的怨恨早被日子磨成了粉。不是原谅了谁,是明白了心就那么大点地方,装满了计较,就没地儿搁快乐了。你总盯着别人的错处,好比自己揣着块冰,冻着的终究是自己。

想起看过杨振华的《报复》,说两个渔民,高二和刘五,年轻时为了女人结了死仇,见了面恨不得咬掉对方一块肉。后来一次海难,高二抱着块木板漂着,撞见了同样在水里扑腾的刘五,没多想就把木板推了过去。刘五活下来后,总觉得欠着什么,转年高二出海遇着风浪,一船的鱼都快被卷走了,是刘五驾着小舢板冒死捞回来大半。就这么一来二去,恨变成了念。后来俩人合伙打渔,酒桌上碰杯时还会骂两句 “当年你真不是东西”,可眼里的光,早不是恨了,是 “老伙计,还能一起喝顿酒” 的热乎。年轻时总觉得,爱恨得轰轰烈烈,报复得明明白白。到了中年才懂,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就像老茶泡三遍,苦里会渗出甜;日子过三十年,怨里能长出暖。那些过不去的坎,其实是没等够时间 —— 光阴这东西,最会熬人,也最会救人,熬着熬着,就把硬邦邦的恨熬成了软乎乎的念。

老家有种说法:“人到中年天过午。” 意思是太阳过了头顶,就别总想着追着光跑了,该想想怎么把剩下的影子踩得稳当。我奶奶活到九十岁,临终前跟我说:“人这一辈子,就像地里的庄稼,春种秋收是本分,别总想着比别人家的长得高。颗粒饱满是好,穗子差点也别愁,好歹有口粮食填肚子,饿不着就行。”现在才算把这话嚼出点味儿。中年了,真不必在意别人怎么看。你挣得多不多,房子大不大,孩子考第几,都是自家的日子。只要夜里睡得安稳,饭吃得香甜,给老父剪指甲时他不躲,给儿子讲题时他不烦,给先生贴膏药时他会说 “轻点”,就挺好。

那天在河边散步,见着有人钓起条小鱼,小心翼翼扔回水里,嘴里念叨 “再长长大,明年我再来钓你”;也见着有人钓了半桶,乐呵呵地往网兜里装,说 “够今晚喝顿酒,给孙子熬锅鱼汤”。谁也没笑话谁,各有各的乐子。这多像中年人的生活,你求安稳,他图热闹,没有对错,只有适合。生命里的得与失也一样。年轻时丢了块橡皮都要哭半天,觉得天塌了;现在就算丢了钱包,也只会叹口气说 “破财消灾”,转身去补身份证。不是心大了,而是懂了 “留不住” 本就是常态。就像手里的沙土,攥得越紧漏得越快,不如松开手,看看风会把它吹向哪里 —— 说不定吹到花盆里,还能当肥料呢。

时间太瘦,指缝太宽,谁也留不住岁月,与其盯着失去的懊恼,不如想想手里还握着什么。阳台上的茉莉还在开,先生泡的茶还热着,儿子的作业本上多了个红对勾,老父今天多吃了半碗粥。在我心里,这些细碎的暖,才是该攥紧的幸福,比什么金银都实在。我们这批七零后,说老不老,说小不小,卡在岁月的褶子里,总觉得憋屈。是啊,看着年轻人在网上晒 “说走就走的旅行”,晒 “月入五位数的副业”,我心里不是不羡慕,可脚底下挪不动 —— 店里的门得开,老父的药得买,孩子的家长会得去,先生的理疗卡快到期了。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好沮丧的,时代的车往前开,咱跟不上速度,好歹能顺着辙走就行。

庄子说 “无为而无不为”,我理解的是:别硬撑着跟年轻人比劈叉,咱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但也别瘫在原地不动弹,好歹得挪挪步。我学着拍短视频,镜头晃得像地震现场,文案写得像流水账,可总有老主顾在评论区说 “看你拍的,像在跟咱唠嗑,亲切”;先生学着用智能音箱,喊 “播放天气预报” 时声音比谁都大,完了还得意 “这玩意儿比你靠谱,叫它就应”;小儿子教我玩拼图,拼错一块就笑我 “妈你这速度,比邻居张奶奶还慢”,可还是会把最容易的那块留给我。中年人的 “与时俱进”,不用多时髦,能跟日子搭得上边就行。就像老座钟,齿轮转得慢,但只要不停,总能走到明天,还能给家里添点 “滴答” 的声响,热闹。

我觉得我可以偶尔偷偷懒。比如雨天不用开店,窝在沙发上看部老电影,看到动情处跟着掉两滴泪;比如周末不管作业,带孩子去公园追追蝴蝶,看他跑起来像阵风,自己蹲在树下歇着;比如跟先生拌了嘴,转身去买块他爱吃的桃酥,递过去时别别扭扭说 “买多了”。但不能真的躺下 —— 日子这锅粥,火一灭就凉透了,再热就糊了。这两年,身边总有消息传来:谁的父亲走了,谁的朋友搬去了外地,谁的同事退了休。生离死别像雨点,打在中年人的伞上,“啪嗒啪嗒” 响。每当我疲惫到极点,我就自己安慰自己:没人能替你扛着这些,躲在别人的屋檐下,不如自己撑把伞。伞骨可以旧点,伞面可以破点,但握伞的手得稳,因为你身后,还有人等着躲雨呢!

前阵子翻到一张老照片,是二十岁的我,扎着马尾,站在大学门口,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眼里的光比太阳还亮。那时候总觉得中年是很遥远的词,像冬天的雪,知道会来,却没想过会落在自己头上时,是这种带着点凉,又带着点暖的滋味。如今真的站在了中年的院子里,倒也没那么可怕。院子里有落叶,也有花开;有风雨,也有阳光。就像炖了半锅的汤,火不能太急,料不能太少,慢慢熬着,总会有香味飘出来。就算不香,至少熟了,能填肚子,能暖身子。日子还得往下走,我们的试着把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打包扔了,轻装上路。至于心里的那些浮躁、焦虑,就像茶水里的渣子,泡得久了,总会沉底。

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不过是人到中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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