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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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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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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落处,见人生

我娘在世时总说,我打娘胎里出来就带着两罐眼泪。别家娃生下来是 "哇" 一声宣告驾到,我是 "呜哇 —— 呜哇 ——" 哭足了三个时辰,接生婆抹着汗说:"这丫头,怕不是来讨债的,是来练嗓子的。"后来证明,接生婆只说对了一半。我不光练嗓子,还把哭这项技能练到了宗师级。

三岁那年偷掰了邻居家半串玉米,被王大爷提着后领送到家。娘正纳鞋底,见我手里还攥着半粒玉米粒,扬手就要抽。我不等鞋底沾身,先把小脸皱成包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砸在娘的布鞋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喊:"娘... 我错了... 再也不敢了..." 声音得控制在 "可怜兮兮" 和 "濒临窒息" 之间,既不能太假,又得有足够的穿透力。娘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她最见不得我这模样 —— 后来我才知道,她年轻时掉过一个丫头,比我大两岁,也是这么爱哭。于是鞋底最终落在了炕沿上,发出 "啪" 的一声空响。她叹着气把我搂进怀里,粗粝的手指戳我额头:"你这水做的丫头,早晚把我这点硬心肠泡软了!" 末了还不忘从灶膛里摸出个烤红薯,塞我手里:"下次想吃跟娘说,别去祸祸人家的。"那时候我就摸着了门道:眼泪是比红薯更管用的硬通货。摔破膝盖了,哭;被堂哥抢了糖,哭;就连天阴得要下雨,我都能对着屋檐垂泪三分钟,只为换娘一句 "给你扎个新红头绳"。

有次跟村里的小胖抢秋千,他块头比我大,一把把我推坐在泥地里。我没立刻哭,先摸了摸膝盖上的泥,确定够狼狈,再抬头看他 —— 小胖正得意洋洋地荡得老高。我深吸一口气,酝酿情绪:先是嘴角下撇,眼里迅速蒙上水汽,接着是抽噎,最后爆发成撕心裂肺的嚎啕。那哭声,能让隔壁卖豆腐的张婶都探出头来张望。小胖吓得从秋千上摔下来,也顾不上疼,爬起来就跑,边跑边喊:"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哭了!" 我娘闻讯赶来时,只见我坐在泥里,脸上混着泪和泥,活像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小猫咪,手里还紧紧攥着秋千绳的一角。她没问缘由,先把我抱回家擦洗,然后给我煮了个鸡蛋。至于小胖,据说被他娘用鸡毛掸子抽了屁股 —— 谁让他把 "爱哭闹的小丫头" 惹哭了呢。

那时日子是真穷。娘的布鞋总带着补丁,爹的烟袋锅子擦得发亮却很少装烟丝,弟弟的书包是用娘的旧头巾缝的。但我凭着眼泪这门手艺,总能在贫瘠里捞出点甜:过年时弟弟只有一块糖,我掉两滴泪就能分半块;镇上供销社进了新样式的发卡,我对着镜子哭半小时,娘准会叹着气掏出皱巴巴的毛票。我在水汪汪的童年里活得有滋有味。夏天趴在娘的膝头哭着要吃冰棍,她会用井水湃个西瓜;冬天冻得缩脖子,哭两声就能钻进娘的被窝,听她讲 "狼来了" 的故事 —— 虽然每次讲完都要加一句:"你再这么能哭,狼来了都嫌你吵。"那时不懂,眼泪能换来的,其实是娘藏在严厉背后的疼。她总说 "水做的丫头",却不知那汪水里,倒映的全是她的影子。

日子像漏沙,等我把哭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时,书包带已经磨得发亮 —— 我上中学了。

中学的老师不兴动手,讲究 "思想教育"。但我这性子,像匹没上缰绳的小野马,三天不惹事就浑身难受:上课偷偷给老师画漫画,被发现;把毛毛虫放进前排女生的文具盒,被举报;甚至有次在课堂上跟数学老师争论 "1+1 为什么必须等于 2",把老师气得直拍讲台。每次闯祸,班主任李老师就会把我叫到办公室。她有个搪瓷缸子,总泡着胖大海,说话慢悠悠的,却能把 "你错在哪" 拆成 "你的错误根源"" 你的错误影响 ""你的改正方案" 三大章,比我写的作文还长。我通常是这样应对的:先低头抠手指,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等她说到 "叫你家长来" 时,立刻切换模式 —— 肩膀微微耸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声音带着哭腔:"李老师... 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再也不敢了... 求您别告诉我爹..."我爹是村上出了名的暴脾气,小时候我打碎个碗他都能瞪我半天。李老师大概是怕我回家挨揍,每次见我这模样,总会叹口气:"罢了罢了,娇女儿泪多,下次注意。" 然后继续喝她的胖大海,把 "叫家长" 三个字咽回肚子里。

有次我把同桌的作业本当废纸折了纸飞机,飞得全班都是。同桌是个腼腆的男生,红着眼圈告诉了老师。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没等开口,我先掉了眼泪:"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觉得他作业本封面好看,想折个飞机给他看..." 这话半真半假,假在 "不是故意",真在 "觉得封面好看"。李老师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笑了:"你这丫头,哭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倒像装了两颗星星。" 她没批评我,反而让我把纸飞机拆开,重新粘好作业本,还说:"下次想折纸飞机,跟老师说,我给你找废纸。"现在想想,那时的眼泪里,藏着多少侥幸。老师不是看不出我的小把戏,只是愿意给个台阶 —— 毕竟,哪个青春期的孩子没犯过傻呢?

高二那年,班里掀起早恋潮。前桌的女生总收到男生递的情书,后桌的男生总借故跟女生讨论题目。只有我,像个局外人。倒不是我多清高,实在是条件不允许:梳着刘胡兰式的短发,戴副厚镜片眼镜,笑起来能露出两颗小虎牙,哭起来更别提 —— 用我弟的话说,"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丑得有特色"。

有次体育课后,班长(一个长得挺周正的男生)突然塞给我一张纸条。我心跳得像打鼓,拆开一看,上面写着:"你能不能别总哭?每次你哭,我都想把我的橡皮扔你脸上。"我愣了愣,居然没哭,反而笑了。原来在男生眼里,我的眼泪不是武器,是烦恼。从那以后,我哭的次数少了些,把精力都放在了做题上。反正没人惦记,不如跟数理化较劲。后来高二的班主任跟我妈说:"你家丫头能考上大学,多亏她爱哭。" 我妈不解,老师解释:"别的女生忙着传纸条,她忙着哭,哭完了就做题,可不就考上了?" 这话听着荒唐,却歪打正着 —— 那些没被早恋分走的心神,真的帮我敲开了大学的门。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没哭,反而对着镜子笑了半天。原来不哭的时候,也能尝到甜头。

大学四年,我像是突然忘了哭的密码。大概是离开了娘的庇护,知道眼泪换不来食堂阿姨多给的半勺菜,也换不来图书馆占座的位置。我开始学着自己扛事:考试挂科了,默默啃书本补考;跟室友闹矛盾了,硬着头皮去和解;就连钱包被偷了,也只是蹲在路边发了半小时呆,然后站起来去派出所报案。

毕业那年,我抱着一摞简历跑招聘会,腿都磨出了泡。有次面试,面试官看着我的简历皱眉:"女孩子家,去偏远小学教书,能扛住吗?" 我挺直腰板说:"能。" 心里却在打鼓 —— 我哪知道能不能,只是不想被看扁。最后还真被一所乡镇小学录用了。报到那天,校长领着我看宿舍:一间十平米的小屋,摆着一张木床,一张桌子,墙角结着蜘蛛网。我放下行李,突然想给娘打个电话哭一场,但拨号时又改了主意,对着电话说:"娘,这儿挺好的,学生们都挺可爱。"

参加工作后的第二个教师节,我心里揣着个小火炉。入职一年多,我带的班期末考全镇第一,公开课被县教育局表扬,连校长见了我都笑着点头。按说 "优秀教师" 的奖状,非我莫属。结果公示名单贴出来,赫然写着 "汪倩倩" 三个字 —— 那个刚来两个月的汪姓同事。她是局里汪科长的女儿,仗着父亲的关系,平时除了化妆就是聊八卦,连备课都要抄我的。我气炸了,攥着名单就冲进了校长办公室。校长是个顶着地中海发型的老头,正叼着烟看报纸。见我进来,眼皮都没抬:"有事?""校长,优秀教师为什么是汪倩倩?" 我的声音在发抖。他慢悠悠地吐出个烟圈:"小汪工作表现不错。""她刚来两个月!她抄我的备课笔记!" 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我抹了把脸,"我不服!"校长终于抬起头,眯着眼看我,眼神像淬了冰:"你不服?小汪是局里汪科长的孩子,你是谁的孩子?" 他顿了顿,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至于你冤不冤枉,咱以后再说,但做人,你得懂点规矩。"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只觉得耳朵嗡嗡响。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奇怪的是,刚才还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突然就没了。我转身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风灌进领口,凉得刺骨。那场闹剧最后不了了之。汪倩倩拿着奖状去局里领了奖金,我照旧上课、改作业。只是同事们看我的眼神变了,有人同情,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偷偷跟我说:"你呀,太年轻,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我确实不懂。但我懂了一个道理:成年人的世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流通货币。没人愿意为你的委屈买单,大家只看你有没有 "筹码"—— 要么有个厉害的爹,要么有过硬的本事。我没有厉害的爹,只能练过硬的本事。我开始疯狂工作:每天最早到学校,最晚离开;周末把学生的作业带回家批改;自费去市里听公开课,记满了厚厚的笔记本;甚至学着跟同事打交道,以前见了领导就躲,现在能笑着打招呼,递上一杯热茶。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哭的丫头了。我学会了把委屈咽进肚子,把精力放在该做的事上。有次县里组织教学比赛,我熬了三个通宵做课件,试讲了十几次,最后拿了一等奖。领奖台上,我看着台下鼓掌的同事,突然想起娘的话:"水做的丫头,也能熬成钢。"

工作第四年,我被调到一所小学当校长。任命下来那天,我给娘打了个电话。她在那头笑得合不拢嘴,跟邻居显摆:"俺家丫头当校长了!" 挂了电话,我把自己关进屋里,从抽屉里拿出在职研究生毕业证。证书上的照片,我穿着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怯懦。窗外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我坐着发了一下午呆。原来成长就是这样:一边失去,一边获得;一边流泪,一边坚强。

如今我也到了当年娘的年纪,鬓角有了白发,眼角爬了皱纹。许是老了,心肠反倒软了。春天看见园子里的桃花落了,会站在树下发愣,眼眶慢慢就湿了 —— 想起小时候娘摘桃花给我染指甲,说 "丫头片子就得俏点"。冬天在菜市场见着卖烤红薯的,会想起童年偷玉米换来的烤红薯,热乎得能烫着手,甜得能钻进心里,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掉。

有次学生家长送我一筐自家种的草莓,红得发亮。我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突然就想起汪科长的女儿 —— 听说她后来嫁了个有钱人,日子过得好不好不知道,只听说她爹退休后,她在单位过得并不如意。我没觉得解气,反而有点怅然:靠别人的光,终究是暖不长久的。

前日翻检老屋旧物,在樟木箱底摸到个藤编针线笸箩,积着薄薄一层灰。掀开褪色的蓝布罩子,半只没纳完的青布鞋底静静躺在里面,针脚歪歪扭扭,像娘晚年眼花时,颤巍巍的手在布面上踩出的浅脚印 —— 她总说 "老了老了,手不听使唤了",却还攥着顶针不肯放。指腹抚过那层浆洗得发硬的土棉布,粗粝的纹路蹭着掌心,像娘当年给我梳辫子时,木梳齿划过头皮的痒。布面上还留着淡淡的皂角香,是她总用的那种老胰子味,混着阳光晒过的暖,一下子就漫到了心口。眼泪就漫上来了,不是急雨,是檐下的水,一滴,又一滴,砸在布面上,洇出小小的深色晕圈。

娘走的那个秋天,我正蹲在学校办公室核对评估材料,红笔在纸上划得飞快。电话里弟弟声音发紧:"娘这两天总念叨你,说想看看你新剪的头发。" 我头也没抬:"等这阵忙完就回,评估过了才能踏实歇着。" 哪知道有些 "等",就是一辈子的空。等我攥着没看完的材料冲进医院,她已经闭了眼,床头柜上还摆着这只没纳完的鞋底,顶针套在中指上,针还穿在半截线里。

她总坐在炕头的月光里,举着鞋底眯眼穿针。线穿不过针眼时,就用牙咬断重捻,说:"丫头脚又长了,等你闲了,娘给你纳双厚底的,纳上些芦花,冬天走雪路不冻脚。" 我那时总摆手,"娘,我有皮鞋呢,亮得能照见人";"娘,下周要去县里开公开课,得备课"。现在才懂,她要纳的哪是鞋,是想把日子一针一线缝进我的脚底下 —— 针脚里藏着柴米油盐的暖,线头上缠着牵肠挂肚的念,好让我走再远的路,都踩着家里的温度。如今这半只鞋底躺在笸箩里,像个没讲完的故事。我把它轻轻贴在脸颊,棉布吸走了眼泪,倒留下些微的暖,像娘最后一次摸我头时,掌心的温度。原来有些离开,不是消失,是换了种方式,住进了针脚里,藏在了念想中。

有回跟老同事聊天,说起当年哭着找校长的事,她笑我:"那时你哭得多伤心,我还以为你要辞职呢。" 我也笑:"是啊,多亏没辞职,不然哪有今天。"其实我知道,现在的眼泪,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的眼泪是武器,用来换糖吃,换不挨揍;中学的眼泪是盾牌,用来挡老师的批评,挡男生的靠近;工作后的眼泪是伤口,疼过之后,结了痂,成了铠甲。现在的眼泪,是牵挂,是怀念,是对生活的温柔。它不再能换来什么,却能让我看清什么 —— 看清娘的疼,看清自己的路,看清生活里藏在苦涩背后的甜。

白落梅说:"一个人唯有将锋芒磨尽,才可以真正自在淡然。" 我想我还没到那份上。偶尔还是会因为不公生气,还是会因为离别难过,还是会在看见一朵花凋零时,忍不住红了眼眶。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人生本就是场修行,哭着笑着,就长大了;苦着甜着,就变老了。没关系,就这样走着吧。带着眼泪,带着温暖,带着对生活的热爱,慢慢走。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在泪光里,读懂人生的滋味。

檐角的冰棱在晨光里淌成水线时,我总想起娘当年举着鞋底的手 —— 那双手终究没落在我身上,就像岁月里多数的风雨,看着凶狠,到头来都成了滋养根系的雨。你看这人间,山要经千次崩裂才成峰峦,河要绕万道弯肠才入江海,连檐下的燕子,每年北归都要驮着半程风雪。谁不是带着伤痕赶路?谁不曾在泪水中看清方向?

年轻时总以为眼泪是软弱的注脚,后来才懂,那是生命在淬火时迸出的星子。你为一块糖哭,为一句责难哭,为不公的命运哭,为逝去的亲人哭 —— 每一滴泪里都裹着最真的血肉:是孩童对甜的执着,是少年对公正的倔强,是成年人对失去的怅惘,是老者对岁月的温柔。这泪不是水,是酿了一生的酒,初尝是涩,再品是甘,到最后,竟品出了山河辽阔。

别笑谁爱哭,也别叹谁无泪。你看那破土的新芽,顶开顽石时带着露珠;你看那暮年的松柏,经霜历雪后挂着冰花。眼泪从不是认输的白旗,是灵魂在为活着鼓掌。这人间道场,本就没有白流的泪,也没有白走的路。风来,就把泪酿成酒;雨来,就把痛种成花。待某天回望,那些哭过的沟壑里,早长满了春天。

所以啊,别怕泪湿衣襟。要知道,所有能让你落泪的,终会让你强大;所有让你痛彻心扉的,终会让你看清山河。且把眼泪当船票,渡完这烟火人间 —— 毕竟,能笑着哭,能哭着笑,才是真的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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