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江南的头像

江南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8/04
分享

山月照讲台

七十年代的豫西山村,日子是被红薯面和玉米面揉出来的。霜降刚过,生产队的场院就飘着蒸窝头的酸气,我蹲在灶台前数灶膛里的火星,看母亲把最后一勺玉米糊糊倒进粗瓷碗 —— 那碗沿缺了个豁口,像极了爷爷冬天冻裂的嘴唇。

祖上八代的名字都刻在村西的老槐树上,个个带着 "田"" 土 ""根" 的字眼。奶奶常说,女娃子的命是捆在锅台上的,二十岁前学纳鞋底,二十岁后学喂猪,三十岁就该抱着娃在村口望男人回家。我见过母亲最 "远" 的样子:那年她揣着攒了半年的鸡蛋去县城换盐,回来时裤脚沾着泥,说县城的楼比村东的老柿树还高,却没咱村的月亮亮。

可我不想要这样的亮。语文课本里夹着我偷偷画的地图,用烧黑的火柴头在页边画歪歪扭扭的曲线,老师说那叫长江,说江面上有能载几百人的船。我总对着那曲线发呆,想知道船开起来会不会像咱家老黄牛拉犁,也会呼哧呼哧喘气。

十三岁那年,我在红薯窖里发现了本撕了封皮的书。窖里潮得能攥出水,书纸却白得发亮,上面印着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抱着书蹲在红薯堆里啃,看一行就往嘴里塞块生红薯 —— 生红薯的涩味混着油墨香,倒比母亲蒸的窝头多了点意思。后来才知道,那是本《唐诗选》,是知青下乡时落在大队部的。

"要走出这山窝窝。" 这个念头像窖里的红薯芽,在我心里拱了整整八年。中考那年,我把自己锁在柴房里刷题,煤油灯把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巨人。父亲蹲在门口吧嗒旱烟,烟袋锅的火光忽明忽暗:"考师范吧,学费少,毕业就有工资,能给你弟攒彩礼。"我没抬头。柴房梁上挂着的玉米串晃啊晃,像一串串没吹灭的灯笼。

师范毕业那天,我把所有课本捆成捆,想扛着去火车站。同学说我疯了,说女生带这么多书像逃难。可我总觉得,这些书里藏着能让我飞起来的风。调令是县教育局的干事送来的,牛皮纸信封上印着 "XX 乡小学"。我捏着信封在操场转圈,看天上的云飘得飞快,像极了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远方。那所小学在县地图的角落,用个小点标着,离我家二十多里山路,比母亲去过的县城还偏。"回山里也好,离家近。" 父亲把调令折成小方块,塞进烟荷包。我没说话,夜里把那本《唐诗选》塞进背包 —— 书皮早磨掉了,我用红布缝了个新的,上面绣了朵歪歪扭扭的山丹丹。

第一天上班,我穿着师范时买的蓝的确良衬衫,骑着父亲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山路像拧在一起的麻绳,车链子掉了三次,等我推着车到学校,衬衫后背能拧出水。校门是两扇掉漆的木门,门楣上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的漆皮卷着边,像晒蔫的豆角。教室更糟。窗户没玻璃,糊着塑料布,被秋风撕得哗啦啦响。黑板是用墨汁刷的木板,边角翘起来,露出里面的麻筋。三十多个学生坐在长条木凳上,眼神亮得像山涧的水,见我进来,齐刷刷地低下头 —— 有个扎羊角辫的女生,辫梢还沾着麦糠。"同... 同学们好,我... 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 我的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塑料布。底下忽然爆发出一阵笑,不是嘲弄,是那种山里孩子特有的、带着好奇的哄笑。坐在第一排的胖小子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最后排那个留着锅盖头的男生,把铅笔叼在嘴里,眼睛弯成了月牙。我攥着粉笔的手心里全是汗,粉笔在黑板上打滑,"李" 字的竖钩歪歪扭扭,像条没睡醒的蛇。那节课讲的是《桂林山水》,我念 "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时,窗外的风正好撞进来,把塑料布吹得贴在我脸上 —— 原来书里的画,和山里的风,是会打架的。放学后,我蹲在操场边哭。哭自己没走出大山,哭那些被风吹散的诗句,哭黑板上那个歪掉的 "李" 字。老校长背着一捆柴从旁边过,把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丫头,山高挡不住云彩,水浅养得出大鱼。"我没懂。那时我只知道,我的风筝线,被这张调令死死拽在了山里。

学校宿舍在教室后头,一间十平米的瓦房,墙皮掉得像斑秃。我把带来的书码在床头,从《唐诗选》到《现代汉语词典》,堆得比枕头还高。夜里备课,煤油灯的烟总往眼睛里钻,教案本上的字常常晕开,像被雨打湿的脚印。

最先受不了的是孤独。同事家都在附近,放学就踩着晚霞回家,只有我留在空荡荡的校园。山里的夜来得早,天一黑,就能听见狼在远处嚎,声音像被揉皱的铁皮。我把板凳抵着门,缩在被窝里看书,看累了就数房梁上的蜘蛛结网 —— 那些网结了又破,破了又结,像极了我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挣扎。

后来就有了脾气。有次讲《孔乙己》,讲到 "茴字有四种写法",底下有学生笑出声。我忽然发了火,把课本摔在讲台上:"笑什么?你们以为走出这山就容易?连字都认不全,将来只能跟你爹一样刨一辈子地!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冻住了。那个扎羊角辫的女生,眼圈红得像山里的野樱桃;胖小子低下头,手指抠着木凳上的裂缝。我看着他们,忽然想起自己蹲在灶台前数火星的样子 —— 原来我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那个用刻薄当武器的 "城里人"。第二天上课,讲台上多了个野梨。黄澄澄的,带着点虫眼,旁边压着张纸条,是用铅笔写的:"老师,这梨甜。" 没署名,但我认得那歪歪扭扭的字,是昨天被我骂的那个锅盖头男生。

"冷月" 这个绰号,是我在办公室门口听见的。两个女生背着我嘀咕:"李老师像山里的月亮,亮是亮,就是有点冷。" 我躲在门后没出声,心里又酸又涩 —— 她们没说错,我确实像悬在天上的月亮,总想着离山远些,却忘了月光本就该落在屋檐上。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一场大雪把山路封了,我被困在宿舍里,没菜没煤。老校长踩着雪来,背篓里装着劈好的柴,还有一棵裹着泥的白菜。"丫头,烧柴时多留点火星,夜里别冻着。" 他的胡子上结着冰碴,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像刚掀开的蒸笼。我把柴塞进灶膛,火苗舔着木柴,发出噼啪的响。白菜在锅里炖得咕嘟咕嘟冒泡泡,香味混着柴烟味飘满屋子。我坐在灶前,看火光在墙上跳,忽然想起母亲蒸窝头的样子 —— 原来烟火气,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暖。

雪下了三天三夜,山像盖了床白棉被。我缩在被窝里改作业,听见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以为是风,没在意。直到有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老师,您醒着吗?"掀开门帘,我愣住了。两个女生站在雪地里,头发上落着雪,像顶着两朵白绒花。她们身后跟着三个男生,手里提着篮子、布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屋里挪。那个锅盖头男生,裤脚全湿了,冻得直跺脚;胖小子把布袋往地上一放,呼哧呼哧喘气,布袋口滚出几个红皮萝卜。"俺们看雪太大,怕您没菜吃。" 扎羊角辫的女生从篮子里掏出一把青菜,叶子上还沾着雪,"这是俺娘种的,说炒着吃香。" 锅盖头男生摸着头笑:"俺家的萝卜甜,生吃都脆。" 胖小子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是半包晒干的山蘑菇:"俺爷说,炖萝卜放这个,香得能招蝴蝶。"我看着墙角堆起的青菜、萝卜、蘑菇,忽然说不出话。他们的手冻得通红,像冬天里熟透的山楂;睫毛上的雪化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小水珠。我这才想起,从学校到他们家,最近的也得走三里山路,这雪天里,怕是摔了不少跤。"老师,俺爹说您教俺们写作文,比镇上的先生教得好。" 扎羊角辫的女生忽然说,"俺上次写的《山里的春天》,俺爹拿给全村人看了。" 锅盖头男生接话:"俺娘说,等开春了,让俺跟您学写家书,给在新疆打工的俺哥寄去。"我转身往灶房走,眼泪掉在雪地里,砸出个小小的坑。那天的萝卜炖蘑菇,我放了两勺猪油,香味飘出老远。五个孩子围坐在炕桌旁,吃得嘴唇油亮,说这是他们吃过最好的菜。我看着他们,忽然明白:我总想着走出山,可山里的孩子,正盼着我把山外的光,引进来。

夜里,我把那些青菜码在窗台上,雪光映着菜叶子,绿得发亮。我翻开教案本,在扉页上写:"山月照讲台,亦照归人路。"

日子像学校门口的溪水,哗啦啦地流。我在山里待了一年又一年,看着瓦房换成了砖房,塑料布窗户装上了玻璃,长条木凳变成了带靠背的椅子。我的蓝的确良衬衫早就磨破了,换成了打补丁的棉布褂子;父亲那辆破自行车,被学生家长修了又修,车把上总缠着孩子们编的野花。"冷月" 这个绰号,慢慢被 "李老师" 取代。有次上课,我提问 "忽如一夜春风来" 的下句,全班学生齐声喊 "千树万树梨花开",声音震得窗玻璃嗡嗡响。我忽然想起第一次上课的窘迫,忍不住笑了 —— 原来那些被风吹散的诗句,早就在他们心里扎了根。

每年春天,我都会带着学生去山里踏青。我们在溪边背古诗,在树下认植物,在石头上写作文。锅盖头男生后来考上了县一中,成了他们村第一个高中生;胖小子没读大学,开了家山货网店,把山里的核桃、花椒卖到了南方;扎羊角辫的女生最出息,考上了师范,毕业后来信说:"老师,我想回咱乡教书,像您一样。"

父亲来学校看我,总背着一布袋红薯。他站在教室门口,看我在黑板上写字,脸上的皱纹笑得像朵菊花。"咱李家,总算出了个教书先生。" 他跟老校长念叨,"我当村支书那会儿,送出去十几个学生,现在倒好,学生把我闺女留下了。"

有年冬天,我去县城开会,在汽车站遇见个穿警服的年轻人。他对着我敬了个礼:"李老师,您还记得我不?我是刘二强啊,当年总掉链子的那个。" 我愣了半天,才认出他是那个锅盖头男生 —— 他现在是县交警大队的队长,说每次值勤看到背着书包的学生,就想起我在课堂上敲黑板的样子。"老师,您当年说 ' 字认不全就只能刨地 ',我记了一辈子。" 他非要请我吃碗烩面,"我现在教我儿子背古诗,他总问我山里的月亮是不是比城里亮,我说你问李老师去,她最懂。"烩面的热气模糊了我的眼睛。原来我没走出的这方讲台,早把我的脚印,印在了更远的地方。

中招百日冲刺那天,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蓝布。操场上插着五颜六色的旗子,学生们举着 "决战百日" 的牌子,喊口号的声音震得山都在动。我站在主席台上,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脑袋,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被风吹得贴在脸上的塑料布。

老校长退休了,新来的王校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戴副眼镜,说话温文尔雅。他握着话筒说:"教育不是催着学生跑,是陪着他们走。就像这山里的路,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但只要往前,总能看到天亮。"雨忽然下了起来,细细密密的,打在学生们的脸上。有个女生哭了,说怕考不上高中;有个男生攥着拳头,指节发白。老师们拿着伞走下台,把伞往学生头上递 —— 没人说 "加油",也没人说 "必胜",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雨中的树。王校长递给我一张纸巾:"李老师,您看这雨,多好。" 我没懂,他又说:"雨水不催着花开花落,只陪着草长莺飞。咱做老师的,不就该是这雨吗?"

我看着雨里的学生,忽然想起刘二强的警服,想起胖小子的网店,想起扎羊角辫女生的信。原来教育从不是让他们变成我,而是让他们带着我的目光,去看我没看过的世界。就像山里的月亮,它不跟太阳争辉,只把光洒在赶路的人脚边。"王校长," 我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年轻时总想着走得远些,现在才知道,能站在这里,看着他们走远,才是最远的路。"雨越下越大,学生们唱起了《送别》。"长亭外,古道边" 的歌声混着雨声,飘得满山都是。我忽然觉得,这山,这雨,这讲台,早把我变成了它们的一部分 —— 就像老槐树上的刻痕,看着一代又一代人,从树下走过。

前阵子整理旧物,翻出了那本《唐诗选》。红布书皮磨得发亮,里面夹着片干枯的山丹丹花瓣。同事凑过来看,笑着说:"李老师,您当年说 ' 想死得更远些 ',现在看来,您这思想早飞遍全国了。"我没接话,翻开书,看到当年在红薯窖里用铅笔划的线:"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忽然想起那个大雪天,学生们提着青菜站在雪地里的样子 —— 原来有些远方,不用脚去走,用心去接,就够了。

现在的我,还住在学校的宿舍里。窗外的老槐树长得比教学楼还高,春天开起花来,香得能醉倒人。我还在教语文,讲《桂林山水》时,会给学生看刘二强寄来的漓江照片;讲《孔乙己》时,会说起胖小子网店的生意,说现在的 "茴字",能在电脑上打出十种写法。有个新分配来的年轻老师问我:"李老师,您守在这儿三十年,不觉得闷吗?" 我指着窗外的山:"你看这山,年年都一个样,可山上的树,每年都冒出新绿;山里的水,每天都唱着新歌。"她似懂非懂,我却想起父亲说的话:"人这一辈子,就像地里的庄稼,在哪儿扎根,就在哪儿结果。" 我这颗从红薯窖里长出来的庄稼,没能长在平原沃野,却在山坳里结出了满仓的谷 —— 那些走出去的学生,不就是我的穗子吗?

夕阳西下时,我总爱在操场散步。山月悄悄爬上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教室门口。教室里亮着灯,年轻老师正在讲课,声音脆生生的,像山涧的水。我站在门口听着,忽然笑了。原来所谓远方,从不是地理上的坐标,而是心里的那片天 —— 我没能走出大山,却让山月,照亮了更远的天。

余生还长,山月正好。我这盏在讲台前亮了三十年的灯,还要接着亮下去,照着那些年轻的脚印,往更远处走。毕竟,最好的远方,从来都在学生的脚下,在老师的眼里,在这山月映照的,每一寸土地上。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