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方城县老城南门,再往西南方向走,约莫一公里,就能看见南水北调的水渠。青灰色的渠岸像条安静的巨蟒,伏在豫西南的平原上,把丹江口的水一路送向北方。就在渠岸西侧,有座公园,就因为它正坐落在方城垭口上,当地人就叫它 “垭口公园”。听起来,这名字来得相当随意,就像是当地农村谁家添小子了,长辈出门报喜,第一眼看到啥就给孩子起啥名是一样一样的。那年园子初开时是春末夏初,站在渠岸上往下看,整座园子像块被阳光晒得微微发暖的琥珀,把周遭的绿、喧闹的人、浮动的香,都轻轻裹了进去。如今再提 “垭口”,街头下棋的老头会顿住手里的棋子,卖菜的婶子会直起腰,末了总叹口气:“那地方啊,美得跟梦似的。”
垭口是2016年开园的,算不得老园子,可里头的树,却都带着股老派的泼辣劲儿。
春天是游园的好季节,走过那座爬满牵牛花的石桥进园,得先过一道竹编的门,门旁立着两株老紫荆,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像爷爷手上的老茧,裂着深深的纹路。可到了三月,这 “老骨头” 就突然活过来 —— 先是枝桠上冒出些紫红的小点,像谁不小心撒了把朱砂,没几日就炸开了,一串一串,一嘟噜一嘟噜,把整棵树染得紫彤彤的。要知道,紫荆是 “花叶两不见” 的,所以这时你看不到叶子,等花谢了,叶子才慢吞吞地冒出来,绿得发亮,像是替花把春天的后半程接了过来。最妙的是靠水渠的那片山包,几十株紫荆排得笔直,像站成队的姑娘,穿了紫缎子旗袍,风一吹,花瓣簌簌往下落,薄薄的,带着点绒绒的质感,像被阳光吻过的紫玛瑙,像是给水岸镶了道会动的蕾丝边。
园子里最让人捉摸不透的,是那片竹林。我总拿不准竹子算不算 “树”,问过看园子的老李头,他叼着旱烟袋笑:“管它算不算,能遮凉、看着舒坦,就是好东西。” 据说这片竹是从南方移来的,却没南方竹子的清瘦劲儿,株株长得粗壮,竹节鼓鼓的,像憋着股劲,直戳戳往云里钻。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风一吹,竹叶 “沙沙” 响,孩子们喜欢这声音,最爱往竹林里钻。夏天竹林里凉快,一场雨过后,竹尖就会冒新笋,裹着浅褐色的笋衣,像刚出生的胖娃娃,孩子们就围着笋子比谁长得高。老李头喜欢坐在竹下的石凳上,眯着眼看他们疯跑,嘴里念叨着 “慢点,别撞着竹根”。除了这些,园子里的树能随便数出二三十种。且不说香樟的叶子揉碎了有股清凉的药香,也不说石楠新叶红得像火苗,还有那冬青四季常绿,像穿绿军装的哨兵,咱就说那槐树,春天开白花,一串一串挂在枝头,甜香能飘半条街,老太太们爱摘了槐花,回家蒸槐花饭;还有桃树,三月开花四月结果,青桃刚长到乒乓球那么大,就被嘴馋的孩子偷偷摘下来,一口下去,酸得龇牙咧嘴;栾树到了秋天,枝头挂满红灯笼似的蒴果,风一吹就哗啦啦响…… 这些树挤在一块儿,像场热闹的聚会,你挨着我,我靠着你,春天比着开花,夏天比着长叶,倒把园子的四季都撑得满满当当。
公园中心有片大点的杉树园,周边也种有紫荆树,被精明的商人圈了起来,改叫 “紫荆园” 饭庄。原木色的小木屋散落在花丛里,屋顶盖着茅草,竹帘一挑,就能看见里头的木桌木椅。最妙的是临窗的位置,吃饭时,花瓣会顺着风飘进来,落在瓷碗沿上,沾点菜汤,倒像给菜肴添了道天然的缀饰。有年清明,我陪着一位远道归来的同学来这儿吃饭,他额外点了盘烧豆腐、一碗绿豆汤。豆腐炖得烂乎,豆香混着花香往鼻子里钻,他抿了口酒,望着窗外的紫花说:“我爹活着时就喜欢吃这口。那时他就在这附近种庄稼,他肯定没想到,荒坡能变成这样。”
离饭庄不远,是木质的九曲回廊。廊两侧种满了海棠,西府海棠配着垂丝海棠,是另一种俏模样。它们不像紫荆那般执拗,开花时,指甲盖大的叶子早绿得发亮,像打了蜡,托着粉白粉白的花。西府海棠的花骨朵鼓鼓的,像小姑娘攥紧的拳头,一松开,就露出嫩黄的花蕊;垂丝海棠的花梗长,花儿低着头,像害臊的新媳妇,风一吹就晃悠悠的,像是要把那点娇羞晃进人心里。这海棠花的颜色我不眼生,从小就喜欢。娘给我缝的那些碎花衬衣,大多都是这样的粉白配浅绿。记得有回我折了两枝海棠,急急忙忙跑回家,找了个玻璃瓶,灌上清水插进去。起初花儿还精神,花瓣挺得直直的,可不到一个时辰,就蔫头耷脑垂了下来,花瓣边缘卷成了小筒,我很沮丧,整个人也跟着蔫了。娘看见了,没骂我,只指着花儿说:“它这是在用命跟你较劲呢。有些美,就该长在枝头,被风亲,被雨润,哪能圈在瓶子里?” 我看着蔫了的海棠,心里头酸酸的,从此再不敢随便折花 —— 天地间的美,原是有规矩的。
花草更是把 “姿态” 二字演活了。牡丹种在园子西南角,四月里开花,姚黄魏紫挤在一块儿,花瓣层层叠叠,像贵妇人的裙摆,总让我心仪不已。月季种在路边的花池里,泼辣得很,从春到秋一直开,红的、粉的、黄的,一朵谢了,另一朵紧跟着冒出来,像不知疲倦的姑娘。郁金香是后来引进的,种在游乐场旁边,一畦一畦的,红的像火,黄的像金,紫的像霞,风过时整整齐齐地鞠躬,像在给路过的孩子们行礼。但要说最惊艳的,还得是蔷薇。这花浑身是刺,看着拒人千里,枝条却软得很,被园林师傅拗成各种模样 —— 有的盘成大花瓶,有的扎成小亭子,最妙的是那道拱形甬道。三月风一软,藤条就疯长,卷着劲儿往上爬,不消几日就把水泥架织成了花廊。粉红、雪白、金黄的花从叶缝里蹦出来,挤挤挨挨的,像谁撒了把星星,耀得人睁不开眼。
清晨的蔷薇花最好看,花瓣上沾着露珠,太阳一照,亮晶晶的,像撒了层碎钻。小情侣们最爱往蔷薇花廊钻。姑娘们会摘下朵浅粉的蔷薇,别在发间,小伙儿举着相机,想把姑娘和花一起拍下来,可蜂蝶总在镜头里乱撞,拍出来的照片,姑娘的笑里裹着花香,蜂蝶的翅膀上沾着阳光。有回我看见,同住在一个小区的丫头,和她对象在花廊下说话,丫头的脸红扑扑的,像朵刚开的蔷薇,小伙从口袋里摸出个红布包,里头是枚银戒指,阳光穿过花瓣落在戒指上,丫头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后来听说,他们的婚纱照,就选在了蔷薇花廊,照片里的花和人,都笑得甜滋滋的。
垭口的热闹,一半在草木,一半在人间。
游乐场扎在园子中心,有红的蓝的滑梯,还有黄的绿的秋千,最受孩子欢迎的是那架摩天轮,慢悠悠地转着,转到最高处,能看见水渠对岸的麦田,绿油油的,像块铺在地上的毯子。露天泳池在游乐场旁边,蓝盈盈的水晃着光,像块嵌在园子里的蓝宝石。天热的时候,泳池里挤满了人,孩子们套着五颜六色的游泳圈,像群小鸭子,在水里扑腾。碰碰车场地总响着 “哐当哐当” 的碰撞声和一串接一串的笑。我偶尔童心大发,会和二宝抢着坐红色的车,他掌舵,我负责喊 “撞那个蓝色的”,可往往是我们的车被撞得原地打转,娘俩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笑出来了。旁边看车的壮汉,总叼着根烟,看着我们笑,等我们下来,递上两杯凉好的开水。
小吃街在游乐场外围,烤肠的香味能飘半里地。卖烤肠的李婶,总穿着件白围裙,围裙上沾着点油渍,她烤的肠,外皮焦脆,咬一口能冒出油来,撒上孜然和辣椒面,香得人直咂嘴。旁边是卖凉粉的,玻璃柜里的凉粉滑溜溜的,浇上蒜水、醋、辣椒油,再撒把花生碎,呼噜呼噜吃下去,浑身的热意都消了。
动物馆在园子的正南,用铁丝网围了起来。老虎和狮子关在最里头的笼子里,偶尔吼一嗓子,“嗷 ——” 的一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惊得孩子们又怕又兴奋,攥着栏杆的手心里全是汗。猴子山最热闹,几十只猴子在假山上蹿下跳,抢游客扔的香蕉。有只老猴子,总坐在最高的石头上,眯着眼晒太阳,小猴子们围着它打闹,它也不理,像个威严的国王。孔雀笼在猴子山旁边,总有人拍着栏杆喊:“开屏!开屏!” 孔雀脾气大,越喊越不开,可等你不注意了,它倒 “唰” 地一下展开尾屏,像把镶满了绿宝石的扇子,阳光照在上面,闪得人睁不开眼。
大人们嫌游乐场和动物馆吵,就往旁边的小土山走。山是人工堆起来的,不高,铺着青石板路,路边长满了狗尾草和蒲公英。山边环水,是个人工湖,湖里种着荷花,夏天荷叶挨挨挤挤的,像把把绿伞,粉白的荷花从伞缝里钻出来,引得蜻蜓立在花苞上。水上有座石拱桥,站在桥上凭栏远眺,能看见水渠里的水悠悠地流,像条银带子,也能看见园子里的人来人往,听见远处传来的笑声和叫卖声,心里头敞亮得很。后来山顶建了座八角亭,拉二胡的刘大爷是这儿的常客,他总穿着件灰色的中山装,拉的曲子多半是《二泉映月》,调子悠悠的,听得人心里头有点酸。我由此总怀疑,这是个有故事的老头。
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后来特殊原因,很久都没去过垭口公园,有回路过,就想进去看看。路边堆着些玉米笼,是附近的农户暂放的,金黄的玉米粒从网眼里往外蹦,撒了一地,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碎金子的匣子。有个老太太蹲在笼子旁,手里拿着个小簸箕,正把散落在地上的玉米粒一颗一颗捡起来。我问她:“婶子,这园子现在没人管了?” 她抬头看了看我,眯着眼笑:“早没人管啦,前年冬天就算撤完了。咱农民不讲究,空着也是空着,就用来堆点粮食。”那道竹编门早就烂得不成样子,竹条松松垮垮地挂着,像件破了洞的衣裳。门敞着,像打哈欠的嘴,风从嘴里灌进去,带着股土腥味。沿石子路往里走,脚底下的石子硌得慌。别说人,连鸟都少见,只有一溜接一溜的羊屎蛋,黑黢黢地躺在太阳底下,散发着股腐败草籽的味道。我想起老李头说过,羊屎蛋是好花肥,氮磷钾都齐,就赶紧摸出塑料袋,蹲下来捡。捡着捡着,手指触到一颗温热的,抬头一看,几只山羊正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啃草,看见我,停下嘴,歪着头瞅向我, 我笑了笑,把半袋羊屎蛋揣进包里 —— 我园子里的三角梅正等着加餐呢,它们该会喜欢这来自垭口的养分。
路牙子旁的草地,早渴得裂开了嘴,像老人脸上布满的皱纹。旁边的荷花池早干得底朝天,池边的水泥缝里长着些野蒿子,以前种荷花的塑料盆,被太阳晒得风化了,像块酥饼,用脚轻轻一碰,就成了渣。池边水泥杆搭的紫藤架,早就没了紫藤,光溜溜的,只剩副骨架,锈迹斑斑的。紫荆庄园还在,只是人去屋空,空留了一院子的秋千架和小木屋,还有一圈独自繁茂的杉树和紫荆,紧锁的大铁门口有一只看门的黑狗,贼凶,容不得你靠近半点。要说垭口的鸟,那是真精明。公园刚建好时,它们是最先来的住户,在高压线杆上、树杈上搭了别墅。如今人走了,它们倒成了主人,站在枝头歪头瞅,仿佛说:“这片园子,还是咱懂怎么守。”
动物馆的铁栅栏早就锈得不成样子,用手一摸,能蹭下一手铁锈。老虎狮子早挪了窝,听说是去了市里的动物园,鸵鸟和孔雀大约是去了德云山动物园 —— 那是方城新建的野生动物园,比垭口的动物馆大多了。食槽锈成了暗红色,像块干硬的血痂。花池里的小松果菊,不知怎么活了下来,仰着黄脑袋,瞅着树杈上的大鸟巢,像是在问:怎么这么静呢?
游乐场的摩天轮停在半空中,像个被遗弃的玩具,红色的座舱积满了灰。碰碰车歪歪扭扭地挤在一块儿,有的车头像被打扁的鼻子,有的车轮掉了,露出黑洞洞的轴。小吃街的摊子早就没了,只剩下几个水泥台,台面上还留着烤肠机的印子,黑乎乎的,像块疤。旁边的凉粉摊位置,长了丛野薄荷,绿油油的,我摘了片叶子,揉碎了,放在鼻子底下闻,清清凉凉的,倒有点像凉粉里的蒜水味。
小土山的青石板路底下长出了青苔,山顶八角亭的亭柱上,对联被风雨剥蚀斑驳不清。我坐在石凳上,风从亭子里穿过去,“呜呜” 地响,不像刘大爷的二胡,倒像谁在哭。有个放羊的老汉,赶着羊群从山脚下过,看见我在亭子里,就喊:“姑娘,这园子没啥看的,别在这儿待着,风大。” 我朝他摆摆手:“没事,我就坐坐。” 他 “哦” 了一声,赶着羊往前走,羊蹄踩在石子路上,“哒哒哒” 的,像在数着什么。
园子还是那方地,东依水渠,西接田埂,只是换了种活法。这个公园似乎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南水北调的水渠早已通水,周边的新公园拔地而起,它的热闹自然该让给更宽敞、更时髦的去处,不知道会不会在哪天被人们念起旧来,又把它拾掇起来,重新种上紫荆、海棠、蔷薇,让摩天轮再转起来,让动物馆再响起狮子的吼声。想起哑口公园时,总觉得有花瓣落在记忆里,软乎乎的;有草香漫过岁月来,清幽幽的。就像此刻,我坐在窗前,看着园子里的三角梅 —— 用垭口的羊屎蛋喂大的三角梅,开得正艳,紫红的花瓣像极了老紫荆的颜色。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点花香,恍惚间,好像又听见了碰碰车的 “哐当” 声,听见了李婶喊 “慢点吃”,听见了二宝说 “妈,你看那朵云像不像小羊”。
这世上的热闹与荒芜,原是轮流坐庄的。就像春去秋来,花开花落,自有定数。不必惋惜,不必留恋,因为那些鲜活的日子,那些裹着花香的笑,那些带着草味的风,早就被我们收进了心里。等某天风吹过,带着点潮气,带着点暖意,它们就会悄悄发芽,长出叶,开出花,把记忆里的垭口,重新铺成那片被阳光晒暖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