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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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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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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字如农

上周同学聚会,定在城里最火的网红餐厅。当我骑着小电驴赶到时,当年睡我上铺的孙丽早等在那儿,穿件摇曳生姿的连衣裙,手腕上的表链闪着光,见我进来,老远就站起来招手,嗓门还是当年那股子咋咋呼呼的劲儿:"哟,大作家来了!"酒过三巡,孙丽脸红扑扑的,端着酒杯拍我肩膀,"还记得不?" 她眼睛瞪得溜圆,"当年你在宿舍写的那首诗,把 ' 月亮 ' 比作 ' 穿着纱裙的少女 ',现在想想是真矫情。" 满桌人哄笑,有人接话:"就是,那时候她总躲在蚊帐里写,我们打扑克都得轻手轻脚,生怕惊着她的 ' 灵感 '。" 我也跟着笑,笑到一半瞥见她手机屏保 —— 书架上摆着整套《百年孤独》,书脊崭新得像刚从印刷厂逃出来,连塑封都没拆。后来去洗手间,在走廊撞见她正对着镜子拍书架。她把手机举得老高,又蹲下来找角度,调整了三次才满意地点发送。我猜她的朋友圈文案,无非是 "深夜归来看书,与马尔克斯对话" 之类的句子,配图里那杯威士忌的冰块都没化透,在灯光下亮得像块假水晶。这世道就是这么滑稽:装模作样读两句诗叫格调,真刀真枪写十年叫傻气。

我那朋友圈里,三天两头有人发读书笔记,九宫格配着咖啡杯与落日,文字里全是 "治愈"" 赋能 ""觉醒" 这类好词儿。有次点开一个姑娘的动态,她发了张《红楼梦》的照片,配文 "大观园的月光,照见了每个女子的孤独",底下点赞数过百。可我记得她上次跟我借这本书,翻了三页就皱着眉说:"这啥呀,人名都记不住。"可你要是真把自己写的东西发上去,点赞数能让你怀疑人生,就算是平时看起来还能谈得来的文友,人家也会绕过你,假装看不见。人家嫌你俗,嫌你硌牙,嫌你够不上人家的审美。也是,在这个连失恋都要掐着点发朋友圈的时代,谁耐烦看你写的土坷垃?他们要的是即时快感,是能用来炫耀的谈资,是像奶糖一样甜丝丝的文字 —— 至于那些带着血带着汗的东西,太沉,太累,没人愿意接。

前阵子去参加个笔会,主办方租了个别致的茶馆,院子里种着绣球花,开得紫莹莹的。签到时,工作人员递给我个帆布袋,里头装着本精装的 "年度精选集",封面闪着珠光,翻开一看,全是 "霸总"" 甜妻 ""重生" 之类的故事。笔会开始,主持人先请了位 "网红作家" 做分享。姑娘穿着露脐装,牛仔裤上破了好几个洞,说话一口 "宝宝体":"宝宝们知道吗?写文最重要的是钩子哦,开头三句一定要让男主强吻女主,不然读者划走啦!" 她的 PPT 上全是 "如何用三句话勾住读者"" 十个爆款标题公式 "之类的技巧,旁边配着她的直播截图,弹幕刷得密密麻麻,全是" 姐姐好棒 ""求带飞"。

轮到自由提问,后排站起来个老头,头发白了大半,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攥着个磨得发亮的笔记本。"我写了一辈子乡村题材," 他声音有点抖,"总觉得还没把土地的魂写透,那些老农具的名字,那些节气里的讲究,现在的年轻人都快忘了......" 全场的人都在低头扒拉手机,除了有人低低地嗤笑两声,剩下的都在忙着互加微信,老头红着脸坐下,手里的笔记本捏得发白,指关节都透着青。我看着他那模样,突然想起老家的四叔。四叔是个老木匠,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他做活时总爱哼着小调,刨子在木头上走,"沙沙" 的响,像春蚕在啃桑叶。他做的椅子,榫卯严丝合缝,坐上去稳当得很,说是能传三代。可现在年轻人都买宜家,组装起来方便,坏了就扔,谁耐烦等他慢慢刨慢慢磨?去年回老家,我看见他的刨子扔在墙角,锈得像块铁疙瘩,墨斗里的线也干成了渣,轻轻一碰就碎。

我们这号人,大概就跟我四叔的刨子一样,成了过时的老物件。人家都在玩短视频,搞直播,对着镜头喊 "家人们双击 666",我们还在一笔一划地抠字眼,像守着个快要塌的老房子。有人说我们迂腐,有人说我们清高,其实哪是呀?不过是学不会那些花活儿,认死理儿,觉得文字这东西,得有筋骨,得有分量,不能像塑料袋似的,用完就扔。可这世道,认死理儿的人最吃亏。上次投一篇稿子,写的是巷子里修鞋的老王,写他补鞋时总往胶水里掺点松香,说这样粘得牢;写他抽屉里的铁钉按粗细排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写他给学生补鞋从不收钱,说 "娃娃们念书不容易"。编辑回复得特实在:"写得是好,但太闷了,加点段子吧,再搞点冲突,譬如中个大奖什么的......" 我没改,稿子自然石沉大海。后来听说,那本杂志为了冲销量,开始连载 "总裁文",主编在会上说:"读者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别跟钱过不去。" 也是,谁跟钱过不去呢?除了我们这号神经病。人家写文是为了变现,为了涨粉,为了能在饭桌上吹 "我有多少多少读者",我们写文,就像老农种地,不为别的,就觉得春天到了,该下种了,至于收多少,能不能卖钱,好像没那么重要。就像二医院门口的老张,守着个修鞋摊三十多年,有人劝他开个网红店,卖手工皮鞋,他总摆摆手:"修鞋挺好,能看见人走的路。" 他的摊前总摆着个小马扎,谁来都能坐会儿,聊两句天,他的锥子在皮料上扎孔,"咚咚" 的响,倒像在敲着什么节拍,跟这世道的喧嚣,较着劲。

我知道,能静下心来读字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要么被生活追得喘不过气,早晨六点挤地铁,晚上十点才回家,累得倒头就睡;要么被短视频勾得魂不守舍,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刷完一条又一条,像在沙漠里找水喝,却总也喝不饱;要么觉得读这些 "没用" 的东西是浪费时间,不如学个理财课,考个资格证,能实实在在换钱。可我总觉得,人这一辈子,总得有点 "没用" 的爱好,有点不掺功利的坚持。就像有人爱钓鱼,天不亮就扛着鱼竿去河边,坐一天钓不上一条鱼,也乐呵呵的;有人爱养花,对着一盆绿萝能琢磨半天,看它新冒的芽尖朝哪个方向长;有人爱摆弄旧钟表,拆了装,装了拆,听着齿轮 "咔哒" 转,就觉得心里踏实。我们爱写点字,不过是找个地儿安放自己的心,把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那些藏在日子缝里的光,都摊开在纸上。

有次在公园长椅上写东西,旁边有个老太太凑过来看。她头发白得像雪,手里拎着个布袋子,装着刚买的青菜。"你这写的啥?" 她问,声音有点哑。"瞎写,写您这样的老太太。" 我笑着说。她拿过我的本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突然说:"你写的这树,跟我老家院儿里那棵一样,有风的时候,叶子响得像唱歌。"那天我们聊了一下午。她讲她年轻时候在生产队割稻子,男人们挑稻捆,女人们割稻穗,谁割得慢了要被队长骂;讲她嫁人的时候,陪嫁是个木箱,里头装着她娘绣的枕套;讲她孙子不爱吃粗粮,总闹着要吃汉堡,她就把玉米面掺在白面里蒸馒头,骗他说 "这是黄金馒头"。我记下来,她突然抹了把脸:"好些年没人听我说这些了。"夕阳把她的白发染成金的,也把我的稿纸染成金的。那时候我就想,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愿意慢下来,愿意听风,愿意看字里的光。他们是小众里的小众,却是这浮躁世界里,最珍贵的宝藏。

有人爱奶头乐,那就让他们乐去,捧着手机笑到半夜,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上班;有人爱追名逐利,那就让他们追去,在酒桌上碰着酒杯喊 "合作共赢",转脸就算计着怎么多占点便宜;有人爱装腔作势,那就让他们装去,把《百年孤独》摆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却连布恩迪亚家族的名字都记不全。我这号神经病,就爱在这奶头堆里种自己的庄稼。别人的地里种着速成的大棚菜,打了激素,催了熟,看着光鲜,吃着寡淡;我偏要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春天耕,夏天锄,秋天等,冬天藏,哪怕颗粒无收,哪怕被人笑话 "傻",也认了。毕竟,这世上总得有人守着点什么。守着文字的干净,不把它当成骗流量的幌子;守着人心的柔软,不把它当成博眼球的工具;守着那些快要被遗忘的真诚与感动,不把它们当成过时的老古董。就像老座钟,哪怕没人看时间,也得滴答滴答地走,那是它的本分,也是它的骄傲。

前几天回老家,四叔从床底下翻出个木箱,打开一看,是他年轻时做的小物件:一把木梳,梳齿打磨得光溜溜的;一个小木马,马头刻着螺旋纹;还有个榫卯结构的小盒子,扣得严严实实,打开里头是空的。"当年想给你婶娘做个首饰盒,没做完她就走了。" 他摸着盒子,声音有点低。我拿起木梳,放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带着木头的清香。"四叔,您这手艺,真好。" 我说。他嘿嘿笑,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褶:"啥手艺啊,瞎琢磨。" 可我知道,那不是瞎琢磨,是用心,就像我写的字,哪怕没人看,也是用心的,一笔一划,都带着我的体温,我的心跳,我的日子。

有次跟先生吵架,他乜斜着眼睛说:"你写这些有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给娃交学费?" 我说:"它们不能当饭吃,也不能交学费,但它们能让人觉得,这日子里,还有点甜。"我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看着桌上的稿纸。那些字歪歪扭扭的,像地里刚冒出来的小苗,不怎么起眼,却憋着股劲儿,想往上长。我知道,它们可能长不成参天大树,可能结不出饱满的果实,但只要它们在,只要我还在种,这地就不算荒。毕竟,总有人爱吃带点土腥味的粮食,总有人爱听带点烟火气的故事,总有人,愿意在这奶头堆里,看看我种的庄稼。

而我,就做那个神经病农夫,扛着锄头,迎着日头,接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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