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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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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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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寨残垣记

北石寨的风,总裹着南阳盆地特有的土腥气,像被岁月浸泡过的绸缎,掠过高三丈八的青石寨墙时,便卷起墙缝里枯槁的茅草。那些碎草在风里打着旋,忽高忽低,竟像极了无数被时光掩埋的往事,在晴空下轻轻诉说。墙下是方城县第二高级中学仅存的轮廓 —— 当地人更爱唤它 “石寨二中”,这四个字带着黄土的温度,比 “方城二高” 的官方称谓更软,一出口,就能勾出数万学子心底最暖的褶皱。

站在 2025 年的秋阳里回望,这所消失十余年的乡村高中,恰似北石寨村口那株老槐树:1932 年在开封的书声里萌芽,1937 年于石寨的烽火中扎根,1952 年沐着新中国的晨光抽枝展叶,六七十年代在乡土间枝繁叶茂,2008 年却伴着城镇化的风,悄然叶落归根。它的年轮里,刻着南阳盆地的教育记忆,更藏着中国乡村教育现代化进程中,一段关于坚守与告别、传承与失落的沧桑。

1937 年深秋,南阳盆地的土路被冷雨泡得泥泞,一队马车碾过冻土,车轮卷起的黄尘里,裹着几十箱沉甸甸的书籍,还有一群衣衫单薄的师生。教育家张嘉谋创办的河南私立尚志高级文书学校,为避日军战火,从开封一路南迁,辗转千里后,终于在方城县赵河镇北石寨停下了脚步。这座由周氏家族修建的清代石寨,本是抵御匪患的堡垒 —— 夯土为芯,青石为壳,寨墙上的垛口还留着旧时防御的箭孔,却在烽火岁月里,成了守护教育火种的屏障。

彼时的石寨,青砖黛瓦环抱着寨墙,周氏族人腾出祠堂与宅院,将书院式的木构建筑改造成教室,把寨内的空地辟为操场。当第一声铜铃在寨墙内响起时,远处的枪炮声似乎都远了些 —— 那铃声脆得像冰,却带着滚烫的力量,里有乱世文人 “教育救国” 的执念,也有乡土百姓 “耕读传家” 的期盼。

我曾在北石寨村的老槐树下,听 92 岁的周老汉讲过 “尚志学校” 的片段:教室是周家老宅改建的,木质窗棂上刻着 “忠孝节义” 的纹样,被岁月磨得发亮;学生们白天在煤油灯下读《国文》《算学》,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课本上,烫出小小的焦痕;晚上要帮农户看场、守寨,裹着粗布棉袄坐在寨墙根,听老师讲岳飞传;遇到日军空袭,师生们就抱着书本往寨墙的防空洞钻,泥土簌簌落在书页上,等警报解除,又在断壁残垣旁支起黑板,粉笔字在硝烟里一笔一画写得端正。“1944 年方城沦陷那回,校长带着我们在寨墙上插满红旗,全班人站在垛口前唱《松花江上》,” 老汉的声音发颤,“那不是小孩子闹着玩,是读书人在绝境里,给自己立的精神牌坊啊!”

1952 年,尚志学校正式更名为 “方城县第二高级中学”,木质校牌换成了红漆铁皮的,寨墙上的 “尚志” 匾额被小心收进库房,但那份 “乱世办学” 的坚韧,却像石缝里的根,成了石寨二中的精神底色。此后数十年,无论遭遇怎样的动荡,这所学校从未停过课。

60 年代困难时期,师生们在操场开荒种粮,红薯藤爬满了操场的边角,收获的红薯干换来了一摞摞课本;70 年代恢复高考,老师们把自家的木箱当讲台,煤油灯的光映着批改到深夜的试卷,油墨香混着灯油味,成了教室里最浓的气息。1962 年,当第一个石寨二中学生走进清华园的消息传回北石寨时,全村人敲着铜锣涌向学校,寨墙上的红旗飘了三天三夜 —— 那是南阳盆地乡村教育史上,第一次因 “走出大学生” 而沸腾,黄土路上的鞭炮碎屑,被风卷着贴在寨墙上,像给石墙缀了层红绒。

石寨二中的独特,在于它与土地的血脉相连。校园坐落在北石寨南侧,一道矮墙隔开了教室与田野:春天小麦拔节,清香顺着窗缝钻进课堂,老师讲着 “春种一粒粟”,窗外的麦苗正探着头生长;夏天稻田里蛙鸣连片,晚自习时偶有青蛙跳进教室,学生们笑着把它捧回田埂;秋天收割时节,学校会放 “农忙假”,学生们提着镰刀去帮农户抢收,金黄的稻穗压弯了腰,也压弯了少年们的臂膀。这所被称为 “距离田野最近的高中”,从来不是象牙塔,而是扎根乡土的 “耕读学堂”。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石寨二中的 “半耕半读” 模式,是南阳盆地教育界的一道奇观。课程表上,除了语文、数学、英语,还有 “农业技术” 课:老师带着学生去田间辨认庄稼病害,教他们用草木灰、石灰土法制作农药;课外活动时,男生们去学校的农场种玉米,汗水滴进土里,转眼就催出了嫩芽;女生们在校园的菜园里种蔬菜,绿油油的青菜顺着田埂排开,像给菜园织了层绿毯。农户们感念学生的帮忙,会送些花生、红枣当 “谢礼”,老师们把这些东西分给家境贫寒的学生,红枣的甜,能甜一整个冬天。

那时的石寨二中,师资算不上雄厚,却藏着一群 “有故事” 的老师:有黄埔军校毕业的老教员,带着一身戎装气质,讲历史课时会突然停住,指着窗外的寨墙说 “当年守寨,比这历史难多了”;有周家宗族的老先生,毛笔字写得苍劲有力,课余教学生临摹魏碑,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也晕开了乡土的文脉;还有从城里下放的知识分子,把《红楼梦》《资本论》裹在粗布包里偷偷带进课堂,给乡村学生打开一扇看世界的窗。没有实验室,老师就用罐头瓶做化学实验,玻璃瓶在阳光下折射出光,像给学生们的梦想镀了层亮;没有图书馆,同学们就互相交换书籍,书页上的批注,成了最珍贵的 “读后感”;冬天大家挤在寨墙根晒太阳,老师拿着课本讲《岳阳楼记》,风从田野里吹过来,带着麦苗的清香,“先天下之忧而忧” 不再是纸上的句子,而是落在肩头的责任。

石寨二中的衰落,始于上世纪 90 年代末的城镇化浪潮。当方城县城的高中开始扩建,钢筋水泥的教学楼拔地而起;当水泥路修到北石寨村口,公交车载着学生驶向城区;当越来越多的农村家长把孩子送进县城 —— 这所扎根石寨六七十年的乡村高中,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像老槐树的叶子,一片片往下落。

2000 年以后,石寨二中的生源一年比一年少。曾经挤满学生的教室,开始出现空座位,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空课桌上,落满了灰尘;曾经热闹的农场,渐渐长满了杂草,玉米杆枯死后倒在地里,成了野兔的窝。我师哥当年在石寨二中任教,他说:“那时学校只有三个年级,每个年级两个班,学生加起来不到六百人。有次去县城开会,看到城区高中的操场上满是穿着校服的学生,笑声能飘出老远,我站在门口,心里空落落的 —— 不是嫉妒,是觉得我们石寨二中,好像被时代落下了。”

生源减少的背后,是硬件设施的老化。教学楼还是上世纪 70 年代建的,墙面斑驳得像老人的脸,窗户缝里塞着旧报纸,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实验室里的仪器大多是 80 年代的旧设备,有些玻璃器皿已经裂了纹,再也用不了;图书馆的藏书,最新的也是 90 年代末的版本,书页发黄发脆,一翻就掉渣。学校曾多次申请资金修缮,但在 “农村高中向县城集中” 的政策导向下,有限的教育资源都向城区倾斜,石寨二中的申请,一次次石沉大海。

2008 年的夏天,蝉鸣得格外聒噪,方城县教体局的合并通知传到了学校。老师们拿着通知,沉默了很久,粉笔在黑板上停着,忘了往下写;学生们趴在课桌上哭,眼泪打湿了课本上的字;老校友们从外地赶回,有人拄着拐杖,有人带着孙辈,想再看一眼母校。那年的毕业典礼,没有红毯,没有鲜花,只有师生们在寨墙前的合影 —— 背景里的石墙斑驳,前景里的人笑着,眼里却含着泪。校长站在破旧的讲台上,声音哽咽:“石寨二中要合并了,但我希望你们记住,这里的寨墙、这里的田野、这里的书声,永远是你们的根。”

2009 年,石寨二中正式并入方城县机电职专(现方城县中等职业学校)。老师们有的分流到城区学校,有的转入职专任教;教学设备、图书资料被打包运走,空荡荡的校园里,只剩下风吹过教室的回声;曾经的教室成了堆放杂物的仓库,桌椅被摞在墙角,蒙着厚厚的灰;曾经的操场,被村民开垦成了菜地,绿油油的蔬菜盖过了当年的跑道;只有那道三丈八高的寨墙,还静静地矗立在北石寨,见证着这所乡村高中的告别。从此,方城第二高级中学如同失去番号的部队,彻底消失在历史的尘烟里。

如今的石寨二中旧址,早已不复往日模样。大门上方的牌子还在,只是当年的荣光不再;大门进去的通道两旁,两排极具豫西风格的老瓦房破旧不堪,成了村民堆放杂物的仓库,蛛网在房梁上结了一层又一层;高大的影壁墙前荒草丛生,狗尾草在风里晃着,像是在挥手;教学楼门窗松动,墙缝裂开了口子,图书馆的门窗没了踪影,只剩下断壁残垣,夕阳照进去,给碎砖上的青苔镀了层金;曾经的操场,种满了玉米和红薯,绿油油的秧苗遮住了当年学生奔跑的痕迹;只有几棵老槐树还在,枝繁叶茂,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曾经的教师宿舍大部分已坍塌,有的房间墙上还糊着当年的旧报纸、旧海报,油墨味在潮湿的空气里若有若无;有一间大约住过美术老师,墙上留着手绘的人物画和毛笔字 —— 画里的仕女眉眼温婉,字里的 “厚德载物” 潇洒有力;紧挨着的那间门口,竟还挂着两串塑料风铃,岁月把塑料蚀得发脆,一碰就掉渣,风一吹,却还能发出细碎的响。最让人动容的是看大门的老工友,七十多岁的人,头发全白了,却能指着一间间宿舍,准确说出每个老师的名字:“这间住的是教数学的任老师,当年总在门口给学生讲题;那间是王老师,爱唱豫剧,晚上总哼着《花木兰》改作业。” 他说自己从儿时起就在这校园里长大,直到今天,也没舍得离开。老人的话落进风里,我眼眶瞬间就红了。

作家吴志恩在《好久不见,石寨二中!》里写:“我回到北石寨,看到曾经的教室成了废墟,心里一阵刺痛。但当我看到寨墙上的砖缝里长出新草,看到老槐树下还有孩子在读书,突然觉得,石寨二中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2024 年春天,风还带着料峭的寒,部分石寨二中校友发起了 “重返石寨二中” 活动。百余位老校友从全国各地赶回北石寨,有人坐着高铁,有人开着车,还有人拄着拐杖被子女搀扶着来 —— 白发苍苍的老者,事业有成的企业家,教书育人的教师,扎根基层的干部,围着寨墙慢慢走,脚步轻得怕惊扰了往事。有人指着墙缝里的草说 “当年我在这墙下背过英语”,有人摸着老槐树的树皮说 “这树是我入学那年种的”,有人唱起了石寨二中的校歌:“石寨苍苍,田野茫茫,我们在这里读书,我们在这里成长……” 歌声在寨墙间回荡,风裹着歌声飘向田野,惊起了田埂上的麻雀,也吹湿了所有人的眼眶。

石寨二中的消失,从来不是个例,而是中国乡村教育转型的一个缩影。在城镇化加速的进程中,无数像石寨二中这样的乡村学校,因生源减少、资源匮乏而停办 —— 它们的消失,带来了教育资源的集中,却也让乡村失去了文化传承的载体,这是中国乡村教育现代化进程中,一道难以回避的矛盾。像石寨二中这样,融合了地域文化、承载着乡村记忆的学校,再也无法复现。因为它的价值,不仅在于培养了多少学生,更在于构建了一种 “扎根乡土、面向未来” 的教育模式:让学生在读书时不忘土地,在逐梦时不忘家乡,在走向远方时,不忘自己的根脉。

站在石寨二中的残垣前,风又吹来了,裹着南阳盆地的土腥气,卷起墙缝里的枯草。我忽然想起那个问题:教育的本质是什么?是培养精英,还是滋养心灵?是追求效率,还是传承文化?石寨二中的百年历程,或许早已给出了答案 —— 教育,该有温度,也该有厚度。

它的温度,藏在老师悄悄给贫寒学生减免学费的手心里,藏在学生帮农户收割时滴下的汗水里,藏在老校友多年后仍念着 “石寨二中” 的语气里;它不是名校,却用最质朴的方式,温暖了数万学子的青春;它不是现代化学校,却用最接地气的方式,让学生懂得 “知识源于生活,归于生活”。

它的厚度,藏在烽火办学的书页里,藏在 “半耕半读” 的田埂上,藏在 “寨校一体” 的石墙里;它是乡村高中,更是乡村文化的 “活化石”,记录了 20 世纪中国乡村教育的变迁,也承载了南阳盆地的乡土记忆。

如今,石寨二中虽已消失,但它的故事还在北石寨流传,在南阳盆地流传,在数万校友的心里流传。北石寨的风还在吹,那道三丈八高的寨墙还在矗立,或许有一天,这里会变成民俗馆,变成文化公园,但无论它变成什么,那些关于书声、关于田野、关于青春的记忆,永远不会消失 —— 它们早已融入南阳盆地的土地,融入数万学子的血脉,成为中国乡村教育史上,一段永不褪色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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