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总爱絮叨 “悲秋”,仿佛秋风一起,就得对着落叶抹眼泪,活像谁欠了他一整座桂花酿的山。我偏不买这份账。我觉得它是天地派来的大掌柜,扛着青铜算盘,揣着山河账本,要给春夏这大半年的奔忙,算一笔明明白白、掷地有声的总账!
(一)
你瞧那秋分的日头,多守规矩。直射赤道,昼夜劈成两半,不多一秒,不少一分,活像大掌柜捏着算盘珠子 “啪” 地一落:“上半年的日夜流水,先清了,下半年好记新账!” 风也换了行头,夏天那股子毛毛躁躁的热烘烘,早换成了爽利的凉,吹在脸上像蘸了冰魄的狼毫,在耳边扫过:“该对账了,别磨蹭,天地的账,迟了就乱了章法!”
有人说秋是 “凋零”,我笑他没见过天地的排场。你去北方看银杏,那哪是凋零?是树给天地递上的分红凭证!每片叶子都浸着春夏的实诚:春天抽芽时的嫩黄,是 “新账开篇”;夏天遮阳时的深绿,是 “流水满页”;到了秋天,全酿成沉甸甸的金,风一吹,哗啦啦落下来,铺在地上像满地的金锞子。我去年踩在鲁山的那条银杏道上,那“咯吱”声,竟像算盘珠子撞在青铜盘上,清亮亮的,这哪里是落叶?是天地在报 “盈利到账” 的信儿!有个银发老太太蹲在路边捡,手里的竹篮满了还不肯停,嘴里念叨:“今年的金叶子比去年厚,银杏树这年景,没偷半点懒!” 你看,连老人都懂:秋不是谢幕,是亮账。
再看枫树,那性子更烈。春天嫩红是 “起笔”,夏天深绿是 “行墨”,到了秋天,干脆把整棵树点着了,像举着千万面燃烧的账旗在喊:“我这半年的力气,全在这儿了!” 城东的甘江河公园里有不少的枫树,秋天一来,跟泼了胭脂似的,连云都被染得发暖。我听护林员老吴说过,枫树最实诚,夏天吸多少光,秋天就吐多少红,半分都不藏。 可不是嘛,这红哪里是 “萧瑟”?是万物把春夏的劲,全酿成了最张扬的勋章,挂在枝头给天地看 —— 你瞧,我没白活这一季,这账,明明白白!
果树也在忙着清账。柿子树挂着红灯笼,像把夏天的太阳摘下来,一个个钉在枝头上,等霜来 “盖印”;橘子树满树的黄,是撒在枝头的碎金,每颗都是 “盈利凭证”;板栗树更有意思,把果子裹在带刺的壳里,像藏着一个个小元宝,秋风一敲,“啪” 地炸开,露出褐亮亮的栗子,活像账本里滚出来的实利。前阵我在火龙泉古村,见路边的石榴树压弯了枝,青皮透着粉红,十来岁的娃伸手就够得着。下棋的王大叔见我盯着石榴笑,开口道:“这果子要等八月十五前,霜打两回才甜 —— 账要算得明,甜要等得透,急了就乱了滋味。” 我忽然懂了:万物都守着天地的规矩,好账不怕等,好味不怕迟,急吼吼的,算不得真账。
有人说 “一叶知秋”,我倒觉得是 “一叶知账”。每片叶、每个果,都是万物写给天地的账页,没有虚的,没有假的。该红的红得热烈,是 “盈利”;该黄的黄得厚重,是 “本钱”;该沉的沉得实在,是 “结余”—— 这才是秋的大气:不玩虚头,只来实的。万物的盛装谢幕,哪是凋零?全是结算的勋章。
(二)
闭着眼睛听秋,更见天地的章法。不是 “秋风萧瑟” 那套悲腔,是万物在跟天地述职,一句句,一声声,清清楚楚,像开了场热闹的对账会。
先听蟋蟀。夏天的蟋蟀叫得慌,跟赶工期似的 “唧唧” 不停;到了秋天,声儿慢下来,“瞿瞿 —— 瞿瞿 ——”,拖得长长的,像账房先生念账:“夏天唱了三百六十首,一首没少。” 我老家墙角的蟋蟀,每到秋分就准时叫,老爸总说:“这虫儿是天地的算盘珠,它一叫,就该清账了,慢才准。” 我现在听着这声儿,总想起老爸年轻时拨算盘的模样,“噼啪” 响里,藏着最实在的理。
再听秋雨。夏天的雨是急脾气,“哗啦啦” 来,“哗啦啦” 走,像没头的账房;秋天的雨不一样,慢,细,“淅淅沥沥”,像用毛笔写账,一笔一划,不慌不忙。我曾在望花湖边的茶摊前坐过,秋雨打在荷叶上,“嗒 —— 嗒 ——”,是天地在账页上盖印;打在老樟树叶上,“沙沙”,是圈点 “合格”;打在青石板上,“噗噗”,是签下 “准” 字。卖茶的李老爷子给我续了杯热茶:“这雨是天地的朱批,打在桂树上,是说‘今年香得够数’;打在玉米棒上,是说‘这季长得实在’。” 我喝着茶,听着雨,忽然觉出:连雨都懂,账要算得细,才不亏了天地。
还有风声。北方的秋风硬,“呼呼” 地刮,像老掌柜翻账本,“哗啦哗啦”,干脆利落;我们这地方的秋风软,“呜呜” 地吹,像掌柜跟你谈心,细声细气。它拂过桂树时,“沙沙” 地把香吹得满街都是,我闲时喜欢站在树下深吸一口,竟像吸进了春夏的光阴 —— 这香,是桂树给天地的账,香得实在,香得敞亮。
(三)
有人说秋的味道 “单一”,我笑他没尝出时光的厚。秋味不是春的淡、夏的烈,它是时光酿的陈酒,一口下去,全是春夏的功夫。
桂香最是勾人。七峰公园的老桂树一开花,满街满巷都是香甜,像撒了把光阴的糖。我帮邻居刘奶奶摇过桂花,树枝一晃,“簌簌” 落下来的金黄,像下了场黄金雨。刘奶奶把桂花晒在竹匾里,说:“这是秋的本钱,晒透了泡蜜,冬天喝着暖胃。” 我后来喝着那罐桂花蜜,甜里裹着香,香里裹着暖,竟像喝透了人生的理:好东西要存,好时光要记,才不白过。
柿子要等霜打。老家的柿子树,霜降前是青的,霜降后红得透亮,摘下来放软了,咬一口甜得流汁。我小时候急着摘,咬了口涩得直吐舌头,老爸笑着拍我头:“账没结完,甜就不到位。人生也一样,没熬到时候,哪来的甜?” 现在我见着柿子,就想起这话,秋教我的,从来不是急,是等,等得透,才得好。
晒秋的味道更烈。老家晒辣椒,切开了摊在竹匾里,太阳一晒,辣香飘得满村都是。我帮老妈翻辣椒时,她总说:“夏天长的辣,秋天晒透了,冬天煮火锅才够味 —— 这是把夏天的劲,存到冬天用。” 冬天吃火锅时,我放一勺晒好的辣椒,辣得满头汗,却觉得痛快 —— 这辣里,藏着天地的账:春夏的力,秋冬的用,从不浪费。
(四)
人在秋天,也忙着算自己的账。不是算钱的账,是算日子的账、力气的账、心里的账。
农民最懂这账。我帮二叔收玉米时,他擦着汗说:“春播时多弯一次腰,秋收时就多扛一筐棒子,天地从不欺人。” 我提着沉甸甸的玉米棒,忽然觉出:人生的账和这一样,也不过是 “一分力,一分实”,根本没什么捷径。
文人也懂这账。不是悲秋的账,是算时光、算心境的账。我去陶渊明故居时,见满院菊花开得热闹,黄的、白的、紫的,在秋风里晃。我站在 “采菊东篱下” 的碑前,忽然懂了:陶渊明算的不是名利账,是心账 —— 菊香里,山远里,心闲了,账就清了。苏轼说 “橙黄橘绿时” 是好景,哪里是说景?是说这季的账算得明白,活得乐乐呵呵。
现代人也在算秋账,只是换了法子。我爬过秋日的山顶,看漫山红黄绿交织,风一吹,心里的烦忧竟像被吹走了 —— 半年的愁,在天地的账里,不过是粒尘埃。我也在秋日的海边坐过,海水蓝得静,浪头拍在礁石上,“啪啪” 响,像在说 “忙不算啥,实才重要”。闲时,我在家煮桂花茶招待朋友,一口下去,就暖透了大伙心里的累,原来辛苦不算亏,是为了酿出自己的 “甜”。
(五)
有人说秋是 “结束”,我偏说它是 “中场”。是天地跟万物说:“这轮账算完了,下轮咱要更好。”
落叶不是死,是存本钱。我冬天在银杏树下见过新芽,护林员说:“落叶烂在土里,是存进大地的本钱,春天取出来,就长新叶。” 原来失去不是亏,是为了下一轮的得。
种子不是睡,是蓄力。老爸播小麦时说:“种子在土里睡一冬,是攒劲,春天一醒,就长得快。” 原来等待不是浪费,是为了更好的开始。
动物不是懒,是储备。小时候见松鼠藏栗子,母亲告诉我:“它秋天存够了,冬天就饿不着。算得明白,才活得踏实。” 原来准备不是多余,是为了守住底气。
人生也是这样。中年就像秋,不是衰退,是沉淀。我一朋友中年时辞了高薪,去写书法,有人说他 “傻”,他却说:“年轻时算钱的账,中年要算自己的账,活成自己喜欢的样,才不算亏。” 现在他的书法挂在茶馆里,墨香里藏着踏实,正像他说的,沉淀不是停,是为了活出更实的自己。
秋最有智慧的,是它懂 “不算句号,算逗号”。它告诉我们:别怕停,停下来算算账,才知道下一步往哪走;别怕失,失去的会变成本钱,帮你走得更远;别怕等,等得透了,才得真甜。立冬时,它看最后一粒稻子收进仓,最后一缕桂香飘进风里。它把账本交给了冬,把希望存进了种子里,只等春天一来,再接着算。
秋账未完,春天待续 —— 这是天地的理,也是人生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