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雨总来得直接,下两三场,院子就换了模样。秋分刚过,风里就裹上了点凉丝丝的劲儿,刮得院角梧桐叶打着旋儿落,铺成层小金毯,踩上去软乎乎的。
院里的花草都透着点 “怕凉” 的憨态:月季花瓣卷了边,像烫坏的羊毛卷,没了夏天的鲜亮;绣球的蓝早褪成灰扑扑的球,连最泼辣的太阳花,也把花瓣裹得严严实实,活像怕着凉的小丫头,半点儿不肯露。猫狗蜷在窝里眯着眼,瞅着矮墙上的吊兰 —— 叶子没了夏天的油亮,青黄相间的筋脉,倒像把慢悠悠的日子刻在了上面。
许是年纪长了,我对这凉意越来越敏感。往年这时节,书房玻璃门总敞着,听风穿竹丛的 “沙沙” 声,闻墙外飘来的桂香,惬意得很。今年却不行,一早就关得严实,只留条缝透气。偶尔隔着玻璃往外瞅,看麻雀在月季丛里啄虫,看先生弯腰给兰花浇水,看金喇叭似的凌霄花落得满地都是,心也跟着慢下来,凉丝丝的,倒也舒服。
院里的花草多半是先生侍弄,他比我有耐心,剪枝、换土、除虫,样样细致。有朋友刚装完房来串门,绕着花架转三圈,指着爆盆的金边吊兰说:“你这花养得精神,给我分几棵,新房摆着养眼。” 我当时正准备泡茶,手顿了顿,心里闪过一丝不快,那不是小气,是怕了这种 “讨”。
这辈子就宝贝两样:书和花草。最烦有人打着 “爱花” 的名头来讨,你递给他扦插的小苗,他皱眉 “没成型,养不活”;你说剪枝插瓶,他要 “整棵能活的”。前几天,有个远房亲戚来串门,蹲在花架前跟挑年货似的,把每盆花都扒拉一遍,嘴里念叨着“这个艳,那个好”,最后盯上我养了五年的朱砂梅:“我院子缺果树,这能结果,正好。”先生爽快地答应了。我虽然没吭声,但心里琢磨:合着我这梅花是当苹果树栽的?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不舒服。
朋友走后,先生见我还在为讨花的事皱眉,笑着说:“爱花是好事,给就给了。你看那吊兰,分出去几棵,剩下的长得更旺;梅花咱再扦插,慢慢养,过两年又是一院子香。” 他说 “慢慢” 时,小铲子正铲起一撮土,阳光洒在土粒上,亮晶晶的,心里瞬间就安静下来。他是个大大咧咧的勤快人,无论谁开口,他大概率不会让人家失望而归,为这,我没少郁闷,我就想不明白,这每一株花都是他亲手侍弄出来的,他应该很宝贝才对,为啥给别人时他总是眉开眼笑,满脸的荣光呢?这时我突然明白了,他享受的应该就是花儿在自己手里慢慢盛开的过程。
“慢慢” 这词是真养人。像我妈蒸馒头的发面,得等它一点点膨起来,掰开才满是麦香;像陈酒入瓮,得埋在土里盼着,开封时才够醇厚。真正的爱花人,应该更懂得“慢慢”的力量。
朋友家有株昙花,养了八年,每年总得开两三回。每次花苞刚鼓,她准打电话:“快来,今晚昙花开,备着酸梅汤等你!” 我就拎着刚烤的杏仁饼干,以我最快的速度跑向她家。于是,俩中年女人蹲在花盆旁,手机架着拍延时,跟等春晚小品似的。昙花也沉得住气,从花苞微绽到完全撑开,得熬三四个钟头。朋友时不时戳戳花苞:“咋还不开?是不是水浇多了?” 我盯着花瓣慢慢展开,白得像浸了月光,香气淡得跟捉迷藏似的,凑近些才闻得到。她说:“这是‘月下美人’,市面上少见,你要是喜欢,摘片叶子给你,埋土里就能活。就是开花得等,三年五年不一定,得慢慢熬。” 我点头:“不急,慢慢等才有意思。”
谁知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揉着眼睛刚推开门,就听见 “哗啦啦” 的浇水声 —— 院角青石板上,齐刷刷立着四盆昙花,两尺来高,叶片厚得泛光,像穿了绿军装的小兵,站得笔直。先生正弯腰浇水,裤腿沾着泥,见我傻站着,直起腰笑:“早起去城边溜达,碰见个老花农,说这苗壮,一年准开,我跟他砍了半天价才买回来。你别急,咱慢慢养。”
我没问花了多少钱,也没问跑了多远的路,只觉得眉梢都软下来,转身搬了藤椅坐旁边。阳光穿过梧桐叶,在昙花叶上晃成碎金,先生蹲在那儿调营养液,跑调的《牡丹亭》飘过来,我的猫猫狗狗都凑过去闻花盆,那只胆大的黑猫伸爪子扒了下叶子,又赶紧缩回去,跟怕碰坏了似的。那一刻,我觉得连风里都裹着香甜味儿。
秋分过了,昙花还没打苞,我一点不慌。先生说得对,养花跟过日子一样,急不得。该来的总会来。我想,那些被讨走的花草,说不定在别人家也开得热热闹闹,我虽看不见,但有更多喜欢它们的人,可以见证那美好,这未必不是件好事情。
隔着玻璃往外看,先生正给吊兰剪枯叶,剪刀 “咔嚓” 一声,利落得很。剪下来的枯叶被风卷走,底下的新嫩芽露出来,嫩得像刚剥的豌豆,青生生的。墙头上的猫蹲在那儿,歪头瞅着新发的嫩芽,尾巴轻轻晃着。“它在想些啥呢?”我推开门笑着问。先生憋了我一眼说:“它肯定在想,这吊兰明明比它还邋遢,经我这么一捯饬,咋还焕发新生了呢?”我捡起一截剪下的花枝,夸张地“吆呵”了一声,那猫哧溜一下钻到葡萄架下去了,惹得笼子里的两只小狗“汪汪汪”叫起来。那货直起身说:“这狗和你一样,大概是饿了。你们等着,我去做饭。”
原来,所谓的秋意,从不是只有叶落的清冷和花落的悲凉,它藏着的鲜活气多着呢。只要肯等,只要用心,昙花会开,嫩芽会长,再凉的日子也能捂出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