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上班路过公园,风里总裹着股甜香 —— 不是糖的腻,是清清爽爽的甜,第一次往鼻腔里钻的时候,我就知道,桂花开了。白天的我是单位名副其实的 “牛马”,只有傍晚薄暮漫上来时,才算把 “自己” 从工作里捞出来。作为出了名的 “花痴”,跟新桂的约会,哪能推迟?
晚饭后出门,风带着秋的凉,吹得路边的梧桐树 “沙沙” 响,叶子不是全黄,是绿里掺着金,像被夕阳揉碎了撒在枝桠上。夕阳把公园的石板路染成蜜色,几片碎叶打着旋儿飘下来,刚落到脚边,就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桂香裹住 —— 那香太稠了,像熬了半宿的桂花糖,吸一口都觉得嗓子里甜丝丝的。白天我早瞧好了,大道旁那片桂树林最密,几十棵树一字排开,枝桠碰着枝桠,其中一棵矮桂最扎眼:粗壮的树干上有道浅褐色的疤,足有巴掌宽,像块褪了色的老膏药贴在那儿,听扫地的阿姨说,那是十年前台风刮断枝桠留下的印子,当时好多人以为这树活不成了,谁知道,它现在比其他一块栽的都粗。
我顺着人行道往桂树林走,没几步就看见那棵有疤的桂树下站着人,是个大爷,穿件灰布衫,洗得发浅,领口缝着块浅蓝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密,一看就是自己对着光缝的 —— 补丁边缘的线还带着点毛,像是怕缝不牢,多绕了两圈。他背驼得厉害,肩膀往一块儿凑,像被什么重物压了太久,可他伸手够桂花枝时,腰却悄悄直了些,脚尖踮着,脚跟离地半寸,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树。他的手糙得很,皱巴巴的像老树皮,指节又粗又大,虎口处留着道浅疤,我觉得应该是年轻时干活蹭的。此刻这双手捏着细弱的桂花枝,指尖轻得像碰棉花,只轻轻一捻,一朵米粒大的黄花就落进掌心,再小心翼翼搁到石凳上。
石凳上铺着块深蓝色手帕,边角洗得发白,上面绣着朵小桂花,红线都快磨成粉了,针脚却细,一看就老物件,更何况,现在早没人会绣这种老手帕了。我停在他身后两步远,声音放轻了些:“大爷,这是公共场所,摘花不太合适吧?”
大爷的手猛地顿住,指尖还捏着一朵没摘下来的桂花,花瓣微微发颤。他慢慢扭过头,我才看清他的脸: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进碎纸,眼皮耷拉着,像蒙了层薄纱,可眼睛却亮,像浸在温水里的星星,带着股执拗的认真劲儿。“我知道,不合规矩。” 他把那朵桂花轻轻放回枝头,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可我明天一早就走,回乡下老家。我这腿去年摔了一跤,钢板到现在还在里头,走不动远路了,这辈子能不能再回来看这树,不好说喽。” 他说着,手掌轻轻贴在树干的疤上,指腹来回摩挲着那粗糙的纹路,动作像摸自家孩子的头,“这树是我亲手栽的,当年它才胳膊粗 —— 那会儿我是刚死了老婆的光棍,跟着儿子媳妇来到城里打工。我那时租的房子就在这公园边起,天天扛着铁锹来这儿挖树坑,挖到手掌起血泡,渴得嗓子眼冒烟。那天正午,日头毒得很,我正蹲在树坑边擦汗,就听见有人喊‘大哥,喝口水’—— 是你大娘。她拎着个布兜,里头装着个保温桶,说她也在这新园子里干活,看我天天在这儿忙活,在家里煮了绿豆水,特意多带了点。”
“后来她天天来,有时送水,有时还带两个包子,我偷偷打听了一下,她也是刚死了老头没两年,媳妇不孝顺,只好出来打零工。你看我,说这个干啥。就说刮大风那天吧,她见我扶着树苗跟大风较劲,就撸起袖子帮我扶着,风刮得她头发糊满脸,也不躲。有次树苗被吹得歪了,我俩蹲在树底下,她扶着树干,我用土把根压实,忙活完了,她看着我满手的泥笑,说‘这树要是活了,就是咱俩的媒人’。还真让她说着了,这树当年秋天就发了新芽,我跟你大娘也搬到了一块儿,办喜酒那天,我们的孩子没一个到场的。我特意折了枝没开的桂花,插在她鬓角上,算是给她的彩礼,她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 大爷的声音软下来,指腹还在树皮上蹭着,“再后来我犯腰疼,夏天就搬个小马扎坐在这儿,她坐在旁边缝衣裳,闻着这桂香,我俩都觉得,日子就这么过,比啥都强。”
风又吹过来,带着桂花瓣落在我肩头,这时就听见脚步声 —— 是穿绿马甲的园林管护员,我听见有人叫他小李,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年轻,手里拎着洒水壶,壶沿还挂着水珠。他看见石凳上的桂花,眉头一下子皱起来:“大爷,公园规定不能摘桂花,您这……”
大爷的脸 “唰” 地红了,像个被老师抓包的孩子,手忙脚乱地想把手帕上的桂花拢起来,指尖却总碰掉花瓣:“我就摘几朵,就几朵……”
“规定就是规定,不管几朵都不行啊。” 小李的声音软了些,眼神往旁边的桂树扫了扫 —— 那棵树的枝桠上有道新痕,是前几天有人折枝留下的,“前几天还有人摘花折枝,树都被弄伤了,我得看着点。”
“我不会伤它!” 大爷突然提高了声音,手紧紧攥着手帕,帕角的线头被扯得发毛,“这树我看着长大的,比我孙子岁数都大,还是我跟你大娘的媒人树啊!当年栽这一片树的时候,我每天天不亮就来,铁锹挖得手掌起血泡,挑水浇到裤脚全湿,你大娘天天来送午饭,蹲在树下看着我吃。它开花的第一年,你大娘高兴坏了,说这是‘媒人树’开的喜花,特意找了块蓝粗布,熬了三晚,绣了这桂花手帕,说以后每年都装些桂花进去,留着咱们俩的念想……”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眼角垂下来,皱纹里藏了点湿意,抬手抹了下,却没抹干净,“去年冬天她走了,走的时候还攥着这个手帕,手指都僵了还没松开。我这次走之前,就想再摘点,带回去埋在她坟头,让她在那边也能闻着这熟悉的味儿……”
小李的洒水壶停在手里,壶嘴朝下,滴了两滴水在石板路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没再说话,只是怔怔的望着大爷,又看了眼那棵桂树 —— 夕阳正照在树干的疤上,把褐色的纹路染成暖黄,像镀了层光。风裹着桂香扑过来,我看见大爷的手还贴在树干上,轻轻地、一下下摩挲着,眼里有亮晶晶的光,像落了星子。
“李师傅,” 我忍不住开口,声音也轻了,“大爷明天就走了,这花…… 要不就让他带几朵吧,您看他动作多轻,不会伤着桂树的。”
小李看了看大爷,又看了看那棵有疤的桂树,叹了口气,把洒水壶往旁边挪了挪,水流调小了些,对着树根慢慢浇:“行吧,就这一次,下次可不行了。您摘轻点,别碰坏了枝条。”
大爷忙点头,眼睛亮了些,像蒙尘的灯被擦了擦,手上的动作更轻了。他只摘了十几朵,每一朵都捏着花瓣根,从不敢碰着花蕊。摘完了,他低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帕角折起来,先折左边,压出一道浅印,再折右边,把桂花裹在中间 —— 这折法,想必是当年大娘教他的,又整齐又紧实。最后把四个角都叠好,捏成个小小的方包,揣进贴胸口的口袋里。他的布衫磨得发亮,口袋口还缝了根旧布条,打了个结,像年少出门求学时,母亲给我缝的贴身钱袋,装的都是最金贵的东西。
他没再多留,往后退了两步,仰着头看那棵桂树,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要把树的模样、树的纹路,都刻进心里,然后转身慢慢走,脚步有点拖沓,左腿不敢用力 —— 那是去年摔跤留下的毛病。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怀里的手帕鼓出个小小的包,随着脚步轻轻晃,像揣着个小月亮,也揣着他和大娘一辈子的暖。风还在吹,桂花瓣落了他一身,落在灰布衫的补丁上,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落在他挽起的裤脚边,他没拍,就那样背着夕阳走,灰布衫上的黄花越来越多,像披了件用时光和思念织的外套。小李站在桂树旁,洒水壶的水流细细的,对着树根浇着,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大爷的背影,眼神软得像化了的糖。
暮色悄悄漫上来,把天染成淡紫,桂香更稠了,吸一口都觉得心里发暖。我站在原地,摸着那棵有疤的桂树,树皮糙得硌手,像大爷手上的老茧。风里的桂香还在飘,我忽然懂了,这桂花树不是普通的树,是大爷他们俩日子的见证,是岁月里长出来的牵挂。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花,那些揣在怀里的香,早已经和他们的故事缠在了一起,就算走得再远,就算隔着阴阳,也拆不散了。
远处,大爷的背影缩成个小点,最后拐过路口不见了,可风里的桂香,却好像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带着他和大娘没说完的话,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