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影

父亲已年过八旬，背影早没了年轻时的挺拔，肩背微微向前倾，可那脊梁骨里的硬朗劲儿，倒半点没减，风里走、雨里站，依旧是当年那个能扛着百斤石料上山的汉子模样。

自母亲走后，我们兄妹几个一致认为，父亲身边少个人递杯热水、添件衣裳，谁都没法安心工作，都劝他搬去城里同住。弟弟多次提出让父亲去城里帮忙带孩子，他摇着头说：“不行，我年纪大了，除了给你们添麻烦，啥也干不了。”妹妹甚至求他：“达，我做生意忙，你就当替我看家，去城里住吧。”可任我们磨破嘴皮，他最后只一句便堵回来：“我走了，村头那几个老伙计，找谁敲棋去？” 其实我们都懂，这不过是他的托词，他舍不得的，根本不是棋盘。父亲走了一辈子山路，见了一辈子风雨，他深爱的不是城里的繁华，而是一份贴着土地的随性和从容。

儿时记忆里，老家的屋舍多是青石垒就。这丘陵起伏的豫西山村，土地贫瘠，根本养不出饱满的金穗，却盛产棱角分明的石材。当年父亲是村支书，为带着穷苦乡亲们寻条出路，几乎把家安在了山上。天不亮，他就带上村里的青壮年劳力，扛着炸药包、铁钎往山里走，晨雾把他们的背影晕成模糊的黑轮廓，铁钎撞击石头的 “叮叮” 声在山谷里飘成一曲裹着晨雾的清越调儿，每一声都带着铁钎尖的冷硬、青石的厚重，成了那年头里，乡亲们耳中最盼着的 “出路曲”。父亲手里的铁钎换了一个又一个，被石头磕破的膝盖好了又破，破了又好，山里的青石终于有了更大的价值，除了供村里盖房修院，余下的全运出山去，成了外头修路架桥的筋骨。乡亲们的好日子像初春的草芽，一天天往上蹿，父亲鬓角的白霜漫过了黑发，但皱纹里的笑容却愈发灿烂了。

后来他从岗位上退下来，更不肯随我们进城了。他说自由惯了，喜欢骑着那辆老自行车各村溜达。车铃早哑了，链条和车架倒 “叮叮当当” 响个不停，像串流动的风铃。远远望去，他弓着背坐在车上，背影随着车轮的颠簸轻轻晃，成了村里一道挪不开眼的景。父亲的老自行车上，总载着乡亲们托他带的菜种、花种啥的，所以方圆十几里的村民，大多认得这 “会唱歌的老爷车”，更认得车上那个晃动的身形。有次儿子去看他，回来告诉我说，见姥爷推着车走在田埂上，一边走一边唱着戏，背影和夕阳叠在一块儿，美得像幅画，他问姥爷为啥不想进城，父亲说城里买不着这份热乎劲儿。

父亲口中的这份热乎劲儿，其实就是我们家的靠山。当年母亲病重的那段时间，家里的牛羊、鸡鸭、门户，全仗着乡亲们照管，等我们回来一进院，就见王婶正把晒好的玉米往仓房里收，李叔刚喂完牛羊，正在打扫鸡窝。母亲的浊泪顺着眼角淌，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院里的人越挤越多，父亲笑着给每个人递烟，烟卷在指缝里微微颤抖，手在灶台边摸了好一会儿才碰到火柴盒，嘴里反复念叨：“有情后补，有情后补啊。” 这个从山坳里长起来的汉子，听惯了晨鸡报晓时的清脆，看熟了父老乡亲的温柔，城里那 “关起门来各过各” 的寂寥，他怎么会过惯？

没有了母亲的陪伴，父亲喜欢和那几个犟得像山牛的老伙计凑在一块儿。这一群活得通透又体面的老人，常在我家门前的晒谷场上围坐，茶烟袅袅里听戏，唾沫星子里侃大山，日子过得像山涧的水，清浅又安稳。父亲年少时念过初中，在同龄人里算得上学问人。他常捧着本厚厚的旧书，靠在老槐树上，就着日头用放大镜一行行看，静得像块石。他也喜欢坐在矮凳上和一群老哥们海聊，散场时总有人回头喊：“明儿还来！”

工作不忙时，我常陪父亲在老家的夜色里散步。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的山村 “一哥”，如今背更驼了，眼也花了，脚步蹒跚得像怕踩疼地上的影子。我总故意慢半步跟在他身后，他肩膀微微垮着，双手背在身后，风卷着夜的凉意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旧秋衣。这背影在路灯下缩成一团，像村口那棵弯了腰的老槐树，看着不挺拔，却为我遮了半辈子的风。“村里现在环境好了，我找几个人把前院拾掇拾掇，你们假期回来住住，中不？”当父亲说完转过身时，路灯刚好照在他脸上，眼里有光在晃动， 我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潮湿了。我曾不止一次琢磨过，要是能有个小院就好了，有竹子种在窗根下，案头摊本翻旧的书，旁边放着没写完的纸，一回头父亲就在身后，空气里溢满家里的暖。这样的日子，该是多踏实多惬意啊！这些心思，我从没跟父亲提过一个字，没曾想，他倒全看在了眼里。却原来，我最该握紧的牵挂，不是远方的喧嚣，而是眼前这个身形佝偻的老人，他的皱纹里藏着我来时的路，也装着我最踏实的归宿。此刻，我只想将外界嘈杂全隔在时光之外，隔着一缕烟火，静静跟在他身后，守着这份父女深情，像守住那壶老槐树下温了半辈的茶，等这份情在岁月的熬煮中浸出更多的暖香，再凑上前，与他将这一世温情，一饮而尽。

闲时静坐时，我总忍不住回味父亲的话，仿佛已住进他收拾好的老宅里。窗内，我习惯性提笔，转眼见父亲正弯着腰浇花，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亮的光，忽然什么都不想写了，只想着这阳光、这水声、这背影，能定格在这一刻，而我就坐在窗里，不用说话，不用写字，只静静看着，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