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的第一程远游,我将目的地定格在古城西安 —— 那座承载了周秦汉唐风骨的帝都。车轮碾过连霍高速的夜色,一路向西的轨迹,恰似循着千年前丝路驼铃的余韵,把城市的喧嚣一点点甩在身后。车厢里暖意融融,我竟在昏沉中坠入浅眠,再睁眼时,车窗玻璃蒙着一层薄雾,指尖拭去,西安的轮廓便在暮色里渐次清晰:先见远处仿唐城楼的飞檐翘角探出头,接着是连绵的灯串,像给古城镶了圈金边,最后是街衢上车灯的流影,汇成河般涌来。尚未及整理好初见古都的心跳,便被一股沉郁而鲜活的气象迎面裹住:华灯初上时,街衢如织,车潮奔涌似渭水东流,人潮涌动若星河流转;一街两行的霓虹揉碎在仿唐建筑的飞檐斗拱间,红墙黛瓦映着斑斓光影,古长安的风雅与现代西安的活力缠在一起,恰似一场跨越千年的梦境,骤然在眼前铺展。
西安,别称长安、镐京、大兴、西京,每一个名号的更迭,都是一段王朝兴替的印记。自西周镐京立基,至李唐长安鼎盛,从公元前 11 世纪到公元 10 世纪中叶,十三朝帝王在此定鼎天下: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烟尘还凝在骊山的风里,秦始皇扫六合的雄风已刻入兵马俑的甲胄纹路;汉武帝拓疆万里的豪情,藏在未央宫遗址的残砖碎瓦间,唐太宗治世贞观的气象,仍随大雁塔的风铃轻轻摇晃。近百位帝王在此执掌乾坤,纵使千年流转,君主更迭,那 “天子脚下” 的威仪与宏阔,早已融进城墙的砖缝、街巷的脉络里,让它在一众后起新城中,始终带着独一份的庄严与大气。
车子最终停在民俗一条街对面的地下车库,拾级而上时,墨香竟先于灯光漫过来 —— 原来车库之上,便是声名远播的网红书城 “曲江书社”。身为嗜书之人,怎堪错过这处浸润着古都文脉的所在?便暂搁窗外的灯红酒绿,一头扎进这方墨香氤氲的天地。曲江书社坐落于莲湖区芙蓉路,三层空间各有乾坤:一楼是生活美学的小世界,青瓷茶具在原木架上排成列,手作纸笺压着银杏叶标本,旁侧的书架里,《茶经》《考工记》与这些器物隔着玻璃相望,倒像一场古今造物的对话;二楼藏着文艺经典的魂,左手边是唐诗宋词的集子,右手边是西方哲思的译本,翻书声与远处芙蓉园的夜虫鸣混在一起,格外安宁;三楼载着孩童启蒙的乐,绘本墙从地板贴到天花板,穿汉服的小姑娘正缠着妈妈读《长安的荔枝》。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抬眼便能望见大唐芙蓉园的飞檐翘角,夜色给它蒙了层薄纱,更显朦胧雅致。这座顶着 “西安最大书店” 名号的建筑,汇聚了 12 万种图书,于书虫而言,便是最理想的精神栖息地。书社的穹顶由玻璃筑就,管理员说,白日里阳光穿透玻璃洒落,书页间便会跃动着暖金的光,读书时恰似与盛唐文人对坐。最妙的是二楼旋梯处的顶灯,每一盏灯壁上都镂刻着古文,或 “诗” 或 “书”,或 “礼” 或 “易”,暖黄的光透过篆隶纹路洒下,落在翻开的书页上,仿佛千年文脉自穹顶倾泻,与西安城的书香气缠缠绕绕,难分彼此。
出曲江书社时,夜色已浓得化不开,墨香还沾在指尖,市井的香气便涌了上来 —— 羊肉泡馍的醇厚、肉夹馍的焦香,还有那冒着热气的肉丸胡辣汤,勾着人的馋虫。沿芙蓉路往南走百米,一家门前栽着桂花树的汤馆让我停了脚,门楣上 “老马家胡辣汤” 的木牌擦得发亮,听邻人说,这是西安人私藏的清真美味,在本地食客心里,堪称 “十大名吃” 的翘楚。掌勺的年轻厨师围着藏青围裙,满面红光,手腕一扬,十来颗炸得金黄的牛肉丸便 “扑通” 跳进沸腾的铁锅,汤面瞬间溅起细碎的油花;接着他用长勺勾着边搅动,把切得规整的白菜、土豆、菜花、胡萝卜、冬瓜挨个推下锅,文火慢煮片刻,一股醇香混着微辣的气息便漫了出来,连门口的桂花树都像沾了香气。不到十分钟,一碗胡辣汤端上桌:汤稠得能挂住勺,肉丸咬开弹牙,蔬菜吸满了汤汁;再配两个灌汤包,指尖捏着薄如蝉翼的皮,轻轻咬开小口,鲜美的汤汁瞬间充盈口腔 —— 一路长途奔波的疲惫,竟在这一口烟火里,消散得无影无踪。
饱腹之后,脚步也添了几分轻快。远远地,大唐不夜城的灯光越过城市的树梢,如星河般璀璨,连风里都裹着热闹的音浪,仿佛在向八方宾朋招手。心中的激动骤然翻涌,越往前走,那此起彼伏的欢笑、凌空绽放的灯花便越发清晰 —— 今夜,长安无眠!这座以现代科技复刻盛唐的街区,恰似盛唐时的长安,以兼容并蓄的雍容、睥睨天下的华贵,将古今中外的倾慕者尽数揽入怀中。
贞观广场与开元广场上人头攒动,长达 1500 米的景观步行街,便是一幅活态的 “盛唐天街图”。霓虹灯下,马背上的太宗皇帝龙目微阖,衣袂随夜风轻拂,身后文武百官峨冠博带,阶下外国使臣执礼恭谨,连雕像的衣纹里都透着 “天可汗” 的气度,一声 “万岁” 似能穿透时空,在步行街的霓虹间回荡;武皇行从雕塑连接两广场,裙裾飞扬间,暗合 “上承贞观之兴,下启开元之盛” 的大唐气象。24 根唐历史文化浮雕柱如列阵的甲士,柱上刻着文成公主入藏、玄奘译经、鉴真东渡的图景,一笔一画都是盛唐的典章故事;8 根朱红 LED 蟠龙柱直插夜空,龙身流光溢彩,鳞片在灯光下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便要破壁而出,将盛唐的威严播撒向天地。圆形龙壁前,玄宗李隆基的雕像昂首而立,一手按剑,一手轻扬,九五之尊的气度穿越千年,仍让人忍不住心生仰慕。这便是中国的长安,也是世界的大唐 —— 它的繁华从不只存于《长安十二时辰》的书页里,更在这灯火璀璨中,鲜活如初。
随着人流往南,大雁塔的轮廓便撞进眼里。七层雁塔在灯光映照下通体鎏金,飞檐上的铜铃在风里轻晃,像一位沉默的老者,守护着长安城的千年记忆。这座塔,本就是为玄奘法师而生:唐贞观十九年,玄奘自天竺取经归来,携六百五十七部梵文经书、八尊佛像,于大慈恩寺主持译经大业。为藏经书、传佛法,他仿印度雁塔形制,建了这座方形楼阁式砖塔,名 “大雁塔”;后荐福寺又建小雁塔,两座塔便成了长安的 “双塔记”,一东一西,守了千年的晨钟暮鼓。
广场中心,玄奘法师的雕像临风而立,僧衣猎猎如展翼,面容沉静却目光如炬 —— 仿佛仍在凝视着当年自长安西行的漫漫长路,又似在俯瞰今日西安的万家灯火。这位信仰坚定的高僧,丰姿英伟,相貌轩昂,将人们对 “风骨” 的审美推向了极致。世人皆知他前世为金蝉子,因不敬佛法而轮回;却更知他今生为玄奘,以 “宁向西天一步死,不向东土半步生” 的执念,穿越流沙瀚海,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成取经大业。这份坚韧与执着,早已超越宗教,成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 —— 就像今日的西安,既守着千年的文脉,也敢闯现代的浪潮,不正是这份 “执着” 的延续?岁月太过遥远,我无法确切揣摩唐人当年的喜悦与哀愁,却能透过这立体的历史画面,触摸到一个朝代崛起时的脉搏,感受到它繁荣时的温度。
告别不夜城与大雁塔时,已是午夜,西安的街巷却依旧人潮涌动,市井喧嚣。正月的夜太短,短得说不尽这座城的烟火暖意;笔下的文字太轻,轻得写不完这帝都的千年变迁。转身走向车库时,晚风忽然送来雁塔的风铃 —— 叮铃,叮铃,像在为我这场夜访作结。来时车轮碾过连霍高速的夜色,此刻倒怕惊扰了这夜的余温,脚步都放轻了些。恍惚间,似看见不夜城的霓虹里,盛唐的剪影与今人的笑靥重叠,玄奘的僧衣与游客的汉服擦过肩头。终究是道不尽这城的厚重,写不完这夜的璀璨,唯有轻声道:长安,晚安;大唐,晚安 —— 明日晨光里,我再寻你更多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