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籍河南方城,古谓 “裕州”,雄踞中原腹地,扼南北通衢之要。自秦汉以降,商旅辐辏,车马喧阗,烟火气绵延千年而不绝。若论方城人心中 “吃饭” 二字的分量,最先浮起的从非珍馐奇味,而是那碗热气蒸腾的羊肉烩面 —— 它是刻在骨血里的印记,缠缠绕绕,牵着岁月的暖,系着乡愁的根,任时光流转,始终未改。
母亲生前厨艺精湛,尤擅烩面,堪称一绝。那时我还在上中学,父亲任村支书,为节省村里的开支,每逢上级领导下乡指导工作,午间饭食便常安排在我家,而母亲的烩面,必是席上压轴的主角。开席前,长辈们聚在正屋猜枚划拳,笑语撞着斑驳的屋梁,我便倚在厨房门框上,痴痴望着母亲揉面。那团雪白的新麦面团,在她掌心反复揉搓、按压,指缝间沾着细碎面粉,却把面团揉得光润如玉,直至表面泛着莹然的麦香。她再持菜刀切出细条,逐段捏匀,掐成半个拳头大的面剂子;取那两头尖的小擀面杖,将剂子擀成鞋底般的薄饼,杖尖在饼心飞快划一道浅痕,顺手抹上一层清亮的花生油,码在青花大盘里醒发。油香混着面香,漫过灶台,飘满整个院落,勾得人喉头直动。
待正屋传来父亲一声 “她娘,备饭喽”,母亲便催我去灶膛添火。我蹲在灶台前,看火苗舔着黑铁锅底,听锅里高汤 “咕嘟” 轻响,母亲已快手将醒好的面饼抻开,顺着饼心的浅痕撕成两半,“啪” 地甩进沸汤。那时家境尚窘,乡村旧俗又重,女儿家不许入席同坐。我只能扒着门框,听屋里此起彼伏的赞叹:“嫂子这面,筋道!”“这汤鲜透了!得多喝两碗!” 伴着呼呼噜噜的吃面声,馋得我直舔嘴唇,眼巴巴盼着席散,好分食些许剩余的烩面。母亲看我的眼神,总裹着几分疼惜。她空有一身好手艺,却不能时常给孩子做顿爱吃的。指尖还沾着面屑,便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那掌心的温度,我至今记得分明。那时我便暗下决心:等将来日子好了,要让娘天天给我做烩面;等我长大了,也要学娘的样子,做出这样香的面。
后来我真能轻松煮出一碗烩面时,母亲却已重病卧床,长久只能靠稀粥与输液维持。她离世前的最后一刻,向来不善厨艺的父亲,红着眼眶在厨房忙了半晌,他学着母亲的样子揉面,面没揉匀,满是疙瘩;试着抻面,面断成了碎段;熬汤时,盐又放多了,咸得发苦。可他还是端着那碗热腾腾的烩面,颤巍巍凑到母亲嘴边。那是母亲这辈子唯一吃过丈夫亲手做的烩面。她气若游丝,面片含在口中,便再没了咀嚼的力气。父亲的哭声撞在屋梁上,碎成漫天呜咽,那扯不断的面片,一头系着阳世的不舍,一头牵著阴曹的幽怨。一碗未竟的面,竟成了阴阳相隔的冷硬界碑,从此山水不相逢。最后,那碗面静静放在了母亲的坟前,伴着坟头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我记熟了母亲做烩面的每一步:醒面要等面团泛出玉色,擀面时杖尖轻划中线,抹油要匀得看不见痕迹。可自己揉面时,总少了母亲掌心的温度;煮面时用再好的伏牛山羊肉,也熬不出当年灶膛火苗烘出的暖香。后来常带孩子们去街角的烩面馆,点两碗色香味足的羊肉烩面,选个靠窗的桌子坐下。看街上人来人往:挑着菜筐的老人步履迟缓,背着书包的孩子蹦蹦跳跳,匆匆赶路的旅人神色匆忙,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我们都不急,慢慢吃,细细品 —— 汤里的鲜,是羊肉的醇厚;面里的韧,是时光的沉淀;而心里的暖,是母亲的身影。
方城的羊肉烩面馆,真真称得上 “遍地开花”。随便走在哪条街巷,转角总能撞见三五家。门面多不大,往往两间屋子,进门便是几排原木桌椅:方桌配长凳,三四人围坐得热闹,两人对坐也清净。最里头是半开放式灶房,大铁锅终日沸腾,羊肉香老远就能闻见。若你想学做烩面,那做面师傅便如传艺的老把式,揉面时腰杆绷得笔直,掌力透入面团;抻面时双臂舒展如展翼,面片在指间翻飞;下汤时手腕轻抖,恰到好处。腾挪辗转间,你坐在客座上看得明明白白,没有半分藏私 —— 方城人实在,连手艺都透着敞亮。
每到近午或夕阳西下,灶上的大铁锅里,伏牛山的山羊肉早已炖得汤色乳白,油花浮在表面,却不腻人。师傅捞起羊肉剔骨,骨头扔回锅里继续慢熬,骨髓的鲜香便渐渐融在汤里,愈发醇厚;剔下的肉则按客人口味,或切薄片留其本味,或加葱姜炒成臊子,油亮喷香。待食客渐渐聚来,锅里的高汤 “咕嘟咕嘟” 沸腾,羊肉的清香漫满整个屋子,勾得人食欲大开,师傅们的 “表演” 也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一揉醒面,二拉抻条,三扯成幅,四落沸汤 —— 雪白的面片在师傅手中上下翻飞,时而如白鹤亮翅,时而如雪蛇出洞,眨眼便坠入滚汤,溅起细碎的水花。切好的小白菜或菠菜,等三五分钟再下锅,勺子轻轻一搅,面白叶绿,相映成趣。出锅时撒上翠绿的香菜,浇上一勺臊子,淋几滴本地小磨油,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你还没来得及喝彩,一声 “烩面二两” 刚落,一碗香喷喷的烩面已稳稳放在你面前。汤浓、面韧、肉香,趁热喝一口汤,浑身的毛孔都透着舒坦,连日的疲惫都消散大半。
方城人世代以面食为天,而羊肉烩面,便是最具地域魂的大众吃食。它不像外地面食那般讲究 “精致”,却透着北方人的实在:汤要熬足时辰,少一分则鲜不足;面要揉够劲道,差一点则韧不够;肉要给得实在,缺一两则味不浓。二两一碗,便能让一个中原汉子吃饱喝足,浑身是劲。就像方城人夏天爱吃的十香菜捞面条,家家会做,人人爱吃。换个地方,汤里少了伏牛山泉水的清甜,面里缺了方城新麦的筋道,肉里没了本地羊肉的鲜香,便再也吃不到那份香、滑、爽的本味。难怪外地朋友常说:“方城烩面,不过一面之交,竟能记一辈子。”
因生意缘故,我常出差在外,也尝过不少外地面食:安徽的锅盖面咸鲜入味,兰州的牛肉面一清二白,陕西的柳叶面爽滑筋道,山西的刀削面外滑内筋,四川的担担面麻辣鲜香,北京的炸酱面酱香浓郁,武汉的热干面咸香可口…… 中国的面食文化,实在博大精深。可吃来吃去我发现,那些拉面、刀削面、炸酱面,无论在哪个城市的街头巷尾,总能寻见相似的轮廓,滋味虽各有千秋,却少了 “唯一” 的牵挂。唯有方城烩面,在外地难觅踪迹。偶尔见招牌写着 “河南烩面”,满怀惊喜闯进去,却总觉不对:桌椅是精致的实木椅,少了原木长凳的烟火气;汤里飘着木耳、香菇、海带丝,多了繁复,少了本真;面煮得软塌塌,没了那份筋道。一口下去,连失望的喟叹都沉在喉间,压不住。这时才懂,我寻的哪里是一口充饥的饭,分明是一缕缠骨绕筋的乡愁,一份藏在面里的 “方城魂”。
方城坊间曾传一段佳话,关于一位退休老领导。那年他病重住进京城医院,医者仁心,病情虽渐趋平稳,他却日日念着回家,茶饭不思,家人不敢轻易办出院。一日,他与前来探望的老友说起老家的羊肉烩面,眼睛忽然亮了,声音也添了几分气力:“还记得西街那家老沈烩面不?汤熬得浓,面抻得长,添一勺辣椒油,香得能多扒半碗面!” 老友恍然大悟,回方城后立刻找了老沈师傅,带上本地的山羊肉、新磨的面粉,连本地的矿泉水都装了几桶,连夜飞往北京。几顿烩面下肚,老领导竟康复得极快,没几日便顺利返乡。有人惊异:“一碗普通的烩面,怎会有这般‘疗效’?” 老领导却缓缓道:“烩面治不了病,可那口家乡的味道,能治我的心病啊!它让我觉得,我离家不远了。”
我对羊肉烩面的偏爱,与对外地面食的 “挑剔”,让身边的外地朋友也对这碗面心生向往。每次他们来方城,必提前叮嘱:“主食一定得是烩面!” 我有时会笑她们,仿佛这些小可爱们来方城,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这碗麻辣鲜爽的面。看她们捧着碗,吸溜着面,辣得额头冒汗还不忘喊 “再来一勺辣椒油”,我心底的自豪感便一寸寸涨起来 —— 为自己是方城人而庆幸,更为方城有这样妙绝一方的吃食而骄傲。
确然,方城羊肉烩面早已刻进每个尝过它的味蕾里。一位漂泊南方的同学说:“方城烩面一直在被模仿,却从未被超越。” 也有精明的商人携家带口去外地开 “方城烩面馆”,可离了方城的水土,面、菜、辣椒,甚至那一滴小磨油,都没了本该有的味道,就像蒲公英离了根,再飘得远,也落不了地。
每个归乡的游子,乡愁里大抵都藏着一碗烩面的影子。所以下车后,行李箱还没放稳,就循着熟悉的香气拐进巷口那家老店。面端上来,不急着吃 —— 一来怕烫,二来还有道重要的 “工序”,得自己动手:加一勺辣椒油。这辣椒油可不是寻常物,用的是方城北部伏牛山脚下的朝天椒,皮薄肉厚,辣中带甜。选鲜红的椒果,在铁锅里焙出焦香,趁热以净瓶碾作碎末,放凉后加生姜蒜末,浇上滚烫的羊油拌匀。油花裹着椒香,能飘出半条街。清清白白的面碗里,添上这一勺辣油,瞬间浮起一层耀眼的金黄,让人急不可待。哧溜溜喝一口鲜汤,方城烩面的麻辣鲜香,便清清楚楚写在了吃面人红润的脸上,那是家乡的颜色,是心安的模样。
在方城,烩面早已不只是果腹的面食。它的绵长筋道、撕扯不断,恰如世人心中牵牵绊绊的情意:朋友相聚时,它是热络的纽带,就着面汤能唠一下午,说尽别后琐事;亲人团圆时,它是温暖的慰藉,一口面能消弭所有奔波的累,熨帖人心;家有喜事时,它是圆满的收尾,一碗面能道尽 “平安顺遂” 的祝福,寓意绵长。但凡重要酒席,最后必端上这碗满含心意的面,唯有等它下肚,方城人才会笑着说 “算吃过饭了”,一场饭局才算真正完整。
心情糟时,方城人也爱去吃烩面。豪爽的汉子会约上三五好友,点几碗面,边吃边唠。吃到热乎劲儿上来,便解开扣子、摘下帽子,咬几口剥好的大蒜,再让师傅添两个小菜 —— 凉拌黄瓜清爽,卤煮花生喷香,就着面汤喝几两老村长酒。生活里的家长里短、烦心事,都随这口美味咽下去,慢慢消化在烟火气里。再抬头时,眉头舒展开了,心里也亮堂了。
温婉的女子则会约闺蜜去烩面楼的单间,点两碗面、四个小菜,配一杯红酒。心中的委屈、愁绪,伴着这碗面咽下去,走出饭店时,早已活力满满,信心十足。抬眼望,八方辽阔;落足处,风生水起,仿佛那碗面的韧,也给了人直面生活的劲。
在方城,几乎没有烩面 “缺席” 的饭局。它早已成了方城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处世情怀:像面一样实在,不掺虚情;像汤一样绵长,不绝于怀;像辣椒油一样热烈,待人真诚。它是方城文化的活符号,藏着方城人的根与魂。
一碗面,牵起一座城;一份乡愁,让万千游子归心似箭。这是我收到文友小文子从浙江水乡寄来的茶器时,心底最真切的感慨。小文子远离故土,在电话里还念着老家的烩面:“上次梦见在西街吃烩面,加了两勺辣椒油,醒了还觉得嘴里香。” 我安慰他:“等你回来,咱们第一时间去吃烩面,让师傅多给你加勺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吃烩面长大的孩子,无论走多远,心里念着的,始终是那口家乡的味道 —— 那是刻在基因里的牵挂,是走再远也忘不掉的根。
听说小文子归期渐近,等交接好手头的事,便要带着成熟的技术与经验回乡创业。到那时,两盏薄酒,一碗烩面,三五挚友,围坐在原木长凳上,听着灶房里师傅抻面的 “啪啪” 声,闻着满屋子的羊肉香,万千沧桑都化作寻常烟火,而在这烟火气里酝酿的宏图大业,才更有绵绵不绝的韧性与旷远,就如同这方城的烩面,揉得越久,越筋道;熬得越久,越香浓。
如今方城饮食业蓬勃发展,一家家烩面楼焕然一新,专做面坯的厂家也应运而生。“方城烩面” 早已完成了新的蜕变,和那些轻熟食品一起,走进了异乡的大街小巷,开包即食,方便美味,成了最具地域特色的餐桌 “新贵”。多少游子在外地拆开包装,煮一碗烩面,汤香漫起时,便仿佛回到了方城的巷口,回到了母亲的厨房。
我总愿意相信:纵千年岁月流转,人事更迭,城池兴废,裕州的烟火里,永远飘着烩面的醇厚香气。那面象征地方饮食风骨的大旗上,“方城烩面” 四字,必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伴着一代又一代游子的乡愁,伴着方城人骨子里的实在与绵长,生生不息,绵延永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