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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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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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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的成色

儿时的光阴,在记忆里总泛着金光。

老家的土是黄的,风是烈的,唯独五月的麦浪,能把整个村子泡在金汤里。赶完四月初三的小麦会,村里的磨镰声就霍霍地醒了 —— 往往是某个寻常清晨,露水还挂在麦芒上,整个村庄已炸开了锅。麦田里攒动着人影,母亲、父亲、大伯一字排开,身前是翻涌的金浪,身后是倒伏的口粮。他们手里的镰刀在日头下飞,刃口溅着光,割的是前年埋下的希望,收的是来年要发的芽。

我那时小,母亲给我编了竹篮,让捡遗漏的麦穗。学她的样子,用麦秸杆把麦穗一束束扎起来,金晃晃的堆在篮里,心里的欢喜也跟着冒尖 —— 母亲说,这些换了钱全归我。我摸它们的劲儿,比摸心爱的小人书还轻,比摸艳红的发带还柔,仿佛已摸到了切糕的甜,黏得能拉丝。

后来,光阴被日子磨得钝了,岁月也跟着老了。金色的麦浪喂饱了肚子,也撑大了野心。成年后,不再满足于父辈用镰刀划出的天地,总觉得乡土的光太淡,城市的霓虹灯才够亮。立在车水马龙里,虚荣像潮水漫上来,开始贪恋金钱堆起的霸气。先生辞职下海,偏生骨头太硬,被人暗算了去,公司背着一千五百万的债散了场;我的小门店,也在疫情的风浪里摇摇晃晃,随时都有撑不下去的可能。

金色梦想搭的海市蜃楼,咔嚓一声塌了。钢筋水泥的城里,没了钱当腰牌,既没有陶渊明的田可耕,也没有孟浩然的山可登,只能在闹市的缝隙里苟活,偶尔躲进孤独里喘口粗气。

孤独其实是剂良药,能让人静下来,把潮湿的心翻过来晾晒晾晒。早些年也曾裹着睡衣不肯入眠,只为等一句好诗,为 “僧敲月下门” 还是 “僧推月下门” 熬到天亮,像等如约的月色掀帘;也曾守着半盏茶看竹影摇窗,听风穿叶隙,像词里走出来的意境,慢慢铺展。等岁月褪了热烈的壳才懂:人生哪有那么多高光时刻?犯不着追着某一种完美跑。路总有坑洼,事总有参差,放下过往往前挪,日子照样能铺成画。

没钱的日子,光阴倒生出了绿码,清清爽爽的。偶尔出去晃,常撞见惊喜。兜里的钱有限,跟小贩讨价还价成了乐子 —— 遇着卖菜的大爷大妈,价是不砍的,就蹲在菜摊旁听他们唠。大爷蹲在菠菜堆后,旱烟袋敲得石墩子当当响:“姑娘,这菜带露的,早上刚从地里薅的,你闻闻 ——” 菜叶上的泥星子还潮着,绿得扎眼,我总会买上一把,吃不完就搁在花盆旁,竹筐里堆着,倒比插花还悦目。

不把钱当回事后,春天的周末也染了色。带孩子远足,放风筝往云里钻,捡石头看哪块像小狗;最乐的是访兰 —— 不说 “挖”,得说 “访”,我可是带着敬意去的。听说北山脚有兰,形雅味幽,遇着全凭缘分。野生兰爱晨光,喜夕阳,多躲在向阳的灌木丛边。我们总在下午三四点动身,黄昏往回走,侥幸得着三两株,狂喜得像捡了宝,栽在向阳背风处,搬把躺椅守着,眯眼做个短梦,梦里都是兰香。

薄暮时,带儿子穿过飘着臭豆腐味的街去公园。小家伙捏着鼻子嫌臭,脚却往隔壁的香辣鸡摊挪。买上一份,边走边啃,油星子溅在衣襟上,倒像回到了旧年 —— 那时的快乐,无知无畏,比鸡骨头还硌牙。原来这万丈红尘里,我最念的还是这口烟火。庆幸在金钱横跑的俗世里,又捞着了入心的清欢:以平常心待无常事,才是活人的好模样。

简单的日子里,夜晚总静得很。我仍爱在一杯白开水里洗从前写旧的字,洗着洗着,岁月的底色就淡了。偶尔停笔想:年少时写的 “盈盈一水间”,那些脉脉的欢喜,究竟被谁翻了又翻呢?其实早懂了,那些字字句句的热烈,到头来不过是清欢一朵,像檐角的月,静静挂着,清凉如水。村上春树说:“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所以我学会了在人潮里认账:认世俗的真,认虚幻的空,认冷暖的骤,认悲喜的急,甚至认疾病与瘟疫的横。然后缩在人海里,慢慢活成更好的自己。

闲时爱对着阳光笑,喝寡淡的茶,穿素色的棉麻,过清而寂的日子。有时靠着一截暖阳翻旧文,看从前的印记,会突然怔住 —— 想不起那些字里的波澜,是因一朵花的开,还是一阵风的起?后来也想通了:光阴两岸,素色的流年不过是段平静的过场,人生本就是趟慌忙的路,不必琢磨太多。把万般念揣在胸口,不语欢喜,拈花拂袖,回头时,已是千山暮雪。

前日查看栽下的兰草,叶尖竟冒出新绿 —— 去年深秋访得它时,还裹着荆棘的划伤,如今在向阳处生得舒展。忽然想起童年的麦浪,也是熬过春寒、顶过夏雨,才攒出那身晃眼的金。原来万物的成长从不是凭空而来,那些藏在岁月里的坎坷、隐在日常中的沉淀,早成了滋养生命的养分。

佛法说,每个人都有个与今生相牵的前世,像踩着阳光来的智者,循着灵魂的香找一个完整的自己。此刻倒觉得,所谓 “前世的牵念”,或许就是从前的自己在风雨里埋下的伏笔 —— 麦浪里的坚持、挫败中的清醒、平淡里的珍视,都是在为 “完整的自己” 铺路。当往事顺流而下,我知我的光阴定会在沿途留痕,等有人寻来时,青山绿水,仍如初见。这世间的好,大抵都是闯过万般坎坷后的必然 —— 像麦浪要经风雨才成金,像兰草要隐于荆棘才得幽。

在这场不肯认输的光阴里,我信了:历尽沧桑的岁月,色会由浓转淡,但洗尽铅华后,总会撞见一个新生的自己。每天用心磨掉光阴的棱角,把心绪埋在清凉的褶皱里,听凭时间安排。心底的念,如老在年岁里的诗,如往来如梭的绪,一段一行,一字一句,还记着悲欢,我把它们当沃土,等来年抽枝,发芽,长成一树葳蕤。

岁月真是道硬伤,人生也总在悲欢里打滚,几乎磨掉了心里所有的好。可我不怨了,反倒感激 —— 与岁月握了手,言了和。旧去的,对与错,得与失,都不必挂怀。我愿静在山河的葱郁里,用从容的心悟岁月的理,笑看红尘里的风风雨雨。

光阴早用它独有的色彩,为我的过往记下了最亮的一页,等将来著一部回忆的长卷 —— 那卷首,定是五月的麦浪,金得晃眼,像儿时的梦,从未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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