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游子不是客

冀东一个叫张都庄的半山区村庄，东有连绵高峰的大山，是龙山山脉，南是开阔地，西有小岗，北有小山，中间坐落着八九百户人家，近三千口人的村庄，就是我的老家，是我生命的起源地，也是我人生开场的地方，更是我少年时努力逃出的围墙，更是我做梦的料场。

游离家乡四十载，偶回去，乡人误疑是客人，笑问我要去谁家？我满脸笑容看壮年，狐疑搜所壮年的脸，无奈不知他是谁。攀谈，说出我的名，对方，“哦”了一声，说：“知道了”。看来，他只知我的名字，却不识我的脸庞。要知对方，还需问其父是何人？方能对号入座。心中彻悟贺知章《回乡偶书》的诗境，倍感“乡音未改鬓毛衰”。

慢步靠近老家门，熟人未语邻狗吠。大黄仰天汪汪叫，驱赶我这陌生人。还是长我几岁的大叔，迎上来，呵斥着“去、去、去，家人都不认识！”我快步走向大叔，嘴上叫声“大叔。”伸出右手，与大叔握着手，进而寒暄问好。

进入眼里的街道仍是原来的，只是变成水泥路面，房屋多是新建。门口的门石还是原物，曾记得，儿时夏季，晚饭后，常坐在上面，听对门大爷讲故事，讲了一个还不行，非得要求接着再讲，一些鬼狐故事，常使我做光怪陆离的梦；七仙女的故事又常使我钻到黄瓜秧架底下，仰天看鹊桥，找牛郎。坐石还在，可是，那个拿着芭蕉扇，捋着山羊胡子，叼着烟袋锅子的大爷，早已去了村外坟岗。麦黄时，隔着矮墙，捧着黄杏给我的大娘也转入地下工作了。

缓缓步入街心，对面来了几个小姑娘，在嬉笑着走来，我的眼神漂移过去，浮现儿时的小丫：我当爹来她当妈，我俩一起过家家，她做饭来我哄娃，娃掉地上挨耳光。“看啥呢？！”妻子略带醋味的呵责，牵回了我的思绪。是呀，怎么可能有儿时的她，我都老了，她又不是山上的不老松，怎会不老!即使有她，也应是满脸的年轮雪鬓霜毛了，早已人老珠黄了。怕妻子嗔怪，我调侃说：“没啥，想起儿时的事了。”妻子说：“是不是花心荡漾了。”我说：“怎么可能，已是血管会硬，裤裆不硬；心不花，眼花的人了，那还会有花心！”

有寻找儿时伙伴聊聊天的想法，包括儿时经常骂我“地主崽子”的坏小子，都想见面亲热一番。一打听，不是在外打工就是在外哄孙子，悻悻然不能如愿。

村庄的街道、小巷、山川、田野、水坑、学校以及生产队的打谷场，都是我儿时的游乐场。

春天，春燕咿呀叫着飞来筑巢檐下，奶奶说，燕子选风水好的人家住。这话儿时从未细究，信以为真，就从不敢伤害燕子，以免破坏自家风水。门口大树上的榆钱，引诱我像只小猴子，蹭蹭爬上去，折断几枝，撸一把塞嘴里，甜甜的，嚼的满口绿汁。清明前后，放学后背起背筐，拿着薅锄，去挖野菜，回家后，洗干净，蘸大酱当吃粥的菜。有的年份，家里还养小羊，小兔，割草放羊是常做的家务。父母离开老家都十二年，去世也两年了，但，当年父母载的紫丁香仍然吐绿芬芳，花香四溢，香漫街巷。算是给街坊邻居留下的念想，流芳乡邻了。

夏天，街上的垂柳上，杨树上，蝉鸣鼓噪，蜻蜓翔舞，我们会把桑条围成园圈，沾满蜘蛛网，用来粘蝉和蜻蜓。伏天，经常脱光了跳到大坑里去洗澡，还经常在水里打水仗，岸边路过女人，就猝然一手捂住裆部，好像只有那个地方羞于见人。当然，也有裤衩，背心被老师拿走的时候，等待的就是家长的胖揍和学校里罚站及写检查。暑假，割草常把褂子染得黄的绿的花点，手掌染黑，指甲然绿。也有借割草时偷瓜吃，不熟的瓜剜个窟窿浇上一泡童子尿的恶事。去山上刨药材，从而认识了黄芩,丹参,柴胡,半夏等中草药，一个暑假能卖十几块钱，很有成就感。

秋天，耙白薯，捡花生，拾柴火，挖老鼠窝。

冬天，白雪皑皑，积雪过膝，用锹挖出雪道，当做战壕，攥成雪球当炸弹，和小伙伴打雪仗，打得满头满脖子全是雪还不亦乐乎。去大坑里滑冰，打冰猴儿（陀螺），滑自制的冰车，有时弄得前仰后合，仍笑声嚷嚷。脸和手冻得通红，还意犹未尽。

有一天，早晨遛弯路过公园边上的早市，有一个中年妇女叫卖：“张都庄甜杏，张都庄甜杏。”传到我耳，好像注入我身体的兴奋剂，立刻驻足，审视她的脸庞，怎么也不认识，谈到她丈夫我不认识，再谈到她公公我才能对号入座。每当有人光顾她的摊位时，我赶忙为她帮腔：自然熟的，纯绿色的甜杏。心里盼望她卖个好价钱，早点卖完。

在外多年，家乡人是我最愿见到的脸庞，家乡的事是我最期待的新闻。

满心的惆怅，满心的不如意，信步上了西边的小山岗，我要看一看山顶上三百多年的古松树，大树干有两搂多粗，有五条大枝干，树冠庞大，绿郁葱葱，遮天蔽日。它好像没有变老，和我儿时差不多。我抱了它一下，松树枝也随风摇摆了几下，似是欢迎我这游子归来。

在街上走着走着，忽见村小学操场上空飘着几只风筝，给寂寥的家乡增添了风景，风筝飞得越高，舞的越欢，看得人就越多，像风筝舞的好坏牵涉他们的荣辱。突然感觉牵着风筝的线，是世上最结实的线！思乡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我不好说，只觉得是绕心的！

我走向学校边的小山头，狠狠地大声喊：我是游子不是客，本来就是这里娃！声音在山谷中久久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