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意浓郁,H监狱外的大山披满了五彩斑斓的外衣,分外美丽。山前的稻田里满是金灿灿的稻谷,在微风的吹拂下掀起了阵阵壮阔的金浪。鹳雀、野鸡、甚至还有雪白的鹤散落在稻田四周,啄食着丰美的果实。青蛙像在比赛似地相互鼓足了劲歌唱着,吸引得远方的乌鸦也一阵阵地掠过树梢、田野飞向了山脚的河边。这时,监狱的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刘高全走出了大门。
太阳刚刚越过东面的大山,把明亮的阳光斜斜地洒在了狭长弯曲的川道里,密密的树木把阳光分割成了缕缕晶莹赐透的光带,把他的美丽与梦幻展现在了人们的面前。也许是阳光的原因,高权提着一捆被褥和一包简单的行李,痴痴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望着南方山顶的天空。监狱的大门吱吱呀呀地关上了,发出了响亮的碰击声,就又回归了寂静。但这个昔日令他心悸的声音再也影响不了他那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心了。也许是他的心早已飞出了大山,飞向了家乡,飞向了美好的未来。也许他的心里被重获自由的快乐和幸福塞得满满的,再也融不进任何不愉快的记忆和现实。他好像并没有听见监狱大门沉重的声响,他依然站在那里,木木地,久久地,痴痴地望着南方的天空。
高权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他毅然转过身迎着朝阳向着山外走去。灿烂的阳光洒在高权的身上,似乎在清洗着他的灵魂。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他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好好做人,挣干净钱,孝敬父亲,娶刚刚离婚不久的红霞做妻子。
刘高全归心似箭。本来两天的路程,他一天时间就赶回来了。
刘高权家的门紧锁着。大门两侧贴着白对联。虽有脱落,但还依稀可见。
横额:驾鹤西游
上联:盼儿归无奈无常不许;
下联:望子立只有阴司祈祷。
望着这幅对联,刘高权的心顿时掉进了万丈深渊。虽然父亲年迈多病,但毕竟还是家里的一口人,只要有父亲在,哪怕他整天躺在床上,也是刘高全心里的慰藉和依靠。可现在……刘高全觉得自己成了荒原上随风飘荡的蓬蒿,真的一点根基也没有了。他感到很绝望,也很无助。他扔掉手里的行李,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抱头伏地大哭起来。
刘高权狠劲地用头撞着地,砰砰有声。 “爸,你怎么不等我就去了呢?!都是儿子不孝啊。”
一个干瘦高大但很精神的老汉向刘高权走来。他把刘高权拉起来。道: “高权,你回来咧。”
“伯。我爸啥时候走的?”
“你爸是七天前走的。多亏了你五常叔。你爸有病的这几个月,你五常叔和你婶婶给掏钱看病,端吃的,端喝的,甚至端屎端尿。你爸死后,还是你五常叔买的棺材,出钱过的事,埋的人。你娃要好好地感谢人家啊。”
“我爸的坟在哪里?”
“就在你爷爷的坟边。今天是你爸的头七。估计你五常叔就在坟里。”
刘高权向老汉深深地鞠了一躬,就提起行李转身向村外走去。
在西头沟的核桃园里,顺着沟坡一溜堆着十几个坟头。最西面的那座坟就是铁牛的坟。
王五常蹲在坟前,点燃烧纸,用小树枝拨着烧纸以便燃尽,等到烧纸快燃完时,王五常从旁边的篮子里拿出酒壶酒杯,给铁牛奠了三杯酒。
高权站在几米远外怔怔地望着,也不知道是对父亲的愧疚还是对王五常的感激,他的泪水就像泉水一样向外涌个不停。
奠完酒,王五常把酒壶酒杯收进篮子里,提着站起身来。
刘高全这才向坟走去,来到王五常的背后。
“五常叔。”
王五常转过身,仔细打量了一下刘高权。
“高权,你回来了。减刑了?”
“嗯。叔。我残刑全减了。叔,村里人给我说了。我爸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爸就……”
刘高权泪如泉涌,扑通跪倒在地,隆重地给王五常磕了三个响头。
王五常忙扶起高权。
“高权。我和你爸是精勾子耍大的朋友。你在没在我都会照看好他的。你不要感谢我。如果你真的要感谢我的话,我希望你今后能重新做人,自食其力,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要再偷人了,再进那里边去了。这是你爸对你的期望,也是我对你的期望。”
刘高权点了点头,道:“嗯。叔,你放心。我一定会不会让你失望的,让我爸失望的。”
“你如果能这样,我就放心了。对了,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有没有难处?要不要我帮忙?”
“暂时先不要。我想出去打打工,先挣点钱再说。”
“嗯。那样也行。不过,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找我啊。”
刘高权激动地流下了泪水。他扭过头,跪倒在父亲的坟前,嚎啕大哭起来。
“儿子不孝啊,爸。儿子没有能给你养老送终,爸。今后我一定会学好的,爸。……”
二
刘高权从坟里回来后,在街上的小饭馆吃了碗面条,就回到村里。他从村东头走到西头。看着村两旁的乡亲就想打个招呼。可乡亲们一见到他走近,就赶紧把孩子拉回家,关紧了大门。
刘高权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刘高权垂头丧气地向村外走去。他暗暗发誓:我一定会改好的,一定会重新做人的。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看。
刘高全边走便把自己的同学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们要么在县乡单位做小职员,除了能给自己管几顿饭之外,就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要么在家里种地,自己的日子都很困难,更不用说帮自己了。那几个还算混得好的同学,在县城里或者开饭馆,或者看服装店,都是小店,根本用不上自己。他想来想去,只想到了自己的舅舅,在河滨市开了一家家具厂。家具厂虽然不是很大,但长年也需要四五十人工人。高权认真地权衡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技术,但还有的是力气,那些装卸等苦力活自己还是能干的。再说,舅舅和外甥,没有不帮的理由。他笑了笑,就折转身,回到破旧的家里,稍稍打扫了一下,就铺上被褥,在父亲曾经躺过的炕上睡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高权就搭上去河滨市的班车进了城。在一个僻背的巷子里,他来到一家小超市里,买了一瓶泸州老窖,一大袋香蕉,就去了舅舅的家。
舅舅家在三楼。他站在门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敲门。良久,他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敲响了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妗子。妗子看到是高权,惊愕地定在了原地。
“妗子。”高权赶忙笑着叫道。
妗子这才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尴尬地笑道:“奥。是高权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妗子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刚刚挡住了高权进房间的路。
“我舅在没在?”高权陪着笑脸道。
刘高权的舅舅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高全回来了,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高权,高兴地道:“回来了?胖了。快叫娃进来。吃饭了没有?”
高权看看妗子,忙道:“吃了。刚来的时候在街上吃了。”
妗子这才无奈地让在一边,看着高权走了进去,把礼物放在茶几旁边。
舅舅坐在了沙发上,仔细地打量着高权。妗子面无表情地坐在了舅舅旁边,继续看着电视。
高权自己坐在了舅舅另一边的沙发上,装着无意地道:“舅。我表哥在没在?”
“你表哥到家具厂去了。”
“舅,妗子。我回来没有事干。我想到我表哥的家具厂打工。你给我表哥说过一下,看行不行。”
妗子拉着脸道:“你表哥的家具厂最近生意不太好。许多工人都在厂里闲着。你表哥想辞退就是悖不下脸。”
高权僵硬地笑了笑,强撑着坐了一会,就站起身来。 “舅,妗子。你们忙吧,我走咧。”
妗子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一动也没有动。舅舅看了妗子一眼,无助地站起来,没有底气地道: “那你走。记得常来啊。”
“恩。你们在。”高权连头也没有回,就拉开门走了出去。还没等他下楼梯,房门已经很响地关了。他把着扶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眼泪在眼眶里转动着,模糊了他的视线。良久,他才掏出裤子口袋里的卫生纸,擦干了眼泪,疾步走下了楼梯。
高权信步来到街上一个小饭馆,要了一碗面皮,三瓶啤酒。
高权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改造好了,明明要重新做人了,可他们怎么就不相信呢?村里人不理解,可自己的亲舅舅怎么也不理解呢?今后究竟该怎么办?难道还要重回偷窃的老路吗?
高权打开啤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他摇了摇头,心里道:“不。坚决不再偷窃了。要是再偷窃,再进监狱,又怎么对得起过世的父亲,还有关心自己,帮助自己的监狱干警以及五常叔呢?”
高权一口气就把满满的一杯啤酒灌进了肚子。
他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
他又一口气喝了下去。就这样一连喝了三杯酒。一瓶啤酒很快就见了底。他的头也开始有些发晕了。
服务员把面皮端上来了,他搅了搅,又放在了一边。他又打开了一瓶酒,给自己慢慢地斟了一大杯。红霞和他在操场月夜散步的情景出现在了眼前。红霞挽着他的臂膀,就是右胳膊,头斜倚在他的肩上,她柔香的头发撩拂着他的脸,他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在她布满红晕的雪白柔腻的脸颊上吻了一口。他们停住了脚步,拥吻在了一起。……。
“老板,来碗面皮!”一个洪亮的男声出现在了高权的耳畔。他从美丽温馨幸福的回忆里走了出来。
“对。不论怎么难,也不能再走偷窃或者其他犯法的事情。一定要自食其力,做一个好人。”高权思忖着,又喝了一瓶啤酒。
可今后到底怎么办呢?总要先找个挣钱吃饭的工作吧?他想到了王五常。
高权慢慢地斟着酒,慢慢地喝着酒,就像在品味。他相信五常叔肯定会帮自己的。他不是亲口答应过自己要自己在需要的时候找他吗?可他已经帮助自己了,帮自己照顾父亲,还埋葬了父亲。他怎么又能再去麻烦他老人家呢?五常叔肯定不会见怪的,可他的妻子儿女呢?因为自己的事情让他们家出现矛盾,那就对不起五常叔对自己以及父亲的帮助和恩情了。一定不能去找五常叔的。一定要想办法自己解决问题。他决定先到劳务市场去想想办法。
高权随手拿起一瓶啤酒,可是,已经空了。他看了看,要的三瓶啤酒已经被自己不知不觉地喝完了。他把最后一杯啤酒喝下肚子,喝完后又仔细地看了看杯子,连杯子里剩下的不多的酒也洒进了肚子,这才囫囵着吃完了面皮。
刘高权:“服务员,清帐。”
服务员来到面前。
刘高权从口袋里取钱。清完饭钱,只剩了一元三角钱了。他摇了摇头,把钱装进口袋,走了出去。
河滨市的劳务市场在河滨市东面得河提上。河提上满是等待做工的农民。他们或拉着架子车,或背着满是灰尘的装满行李的化肥袋,疲惫而萎缩。高权还没有走到这些民工跟前的时候,这些民工灰暗的眼睛里就立马放射出了明亮的光。他们马上都站了起来,向他围拢过来。
“老板,要人吗?我会瓦工。”
“老板,我会木工。我做的活可细了。”
“老板,要拉东西吗?”
……
本来是想找活干的,反而被人当成了老板。高权望了望身上满是油污的民工,再望了望自己虽不是怎么高档但却整洁的夹克,就立马向人群外逃去。
“老板,还没有谈价钱怎么就走了?”
“老板,我的工价很合适的,咱们可以商量啊。”
……
高权虽然已经离他们很远了,但还是能够清晰听见他们的祈求。也许是发现他并不是什么老板,很快,劳务市场就又恢复了平静。
高权木然地向车站走去。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要干什么能干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口袋里再也没有多少钱了,甚至连一碗面条的钱也没有了。他感到很迷惘也很恐惧。他真怕自己忍受不了饥饿和诱惑再次走上了偷窃的老路。
“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高权思忖着,茫然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河滨市汽车站门口。
三
刘高权站在公交车站外,惘然地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
王五常站在不远处望着刘高权。
刘高权望着上上下下的人流的口袋,眼露贪婪之色。
河滨市汽车站旁竖立着许多小宾馆的广告牌。在这些小宾馆旁的小巷子里有许多棋牌室。各个棋牌室里,每天从早到晚都坐满了人。有些人呆在里面几天都不出门,只要需要,老板就会给打牌的人端来顾客要吃的饭菜,要喝的饮料和酒水,以及要抽的各种香烟。在有些大的棋牌室里,有的顾客来的时候开着小车、穿着名牌的衣衫,可到走的时候,汽车就成了人家的,有的甚至连衣服也被剥除了,还欠下了吓人的一堆外债。就在离汽车站两百多米远的一个小巷子里的一家小棋牌室里,有两桌人在搓着麻将。棋牌室里烟雾弥漫。
靠里面的麻将桌上坐着张刚、苗利民和另外两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张刚和苗利民是刘高全过去的贼友兼狱友,因为刑期很短,两人早早就出狱回到了社会。虽然在监狱里各自待了几年,但两人一点都没有改掉过去好吃懒做偷吃骗吃的毛病,反而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今天,张刚的牌似乎还很兴,他瘦小的脸上满是喜悦的微笑。
张刚高兴地摸起一张牌,狠劲一拍。 “和了!掏钱!”
苗利民及两外两个人沮丧地掏着钱。每人都是几张百元大钞。
张刚高兴地把钱塞进缠在腰上的钱包。继续搓牌。
张刚:“听说刘高权回来咧。啥时候好给接个风?”
苗利民:“我昨天还见咧。到他爸坟上烧纸咧。”
张刚:“红霞好像和他丈夫离婚咧?这几年红霞也没有少挨她丈夫的打。”
苗利民:“刘高权对红霞可痴情咧。要不是红霞,刘高权还进不了监狱呢。”
张刚:“那高权这次就有盼头了。能和红霞结婚咧。”
苗利民:“谁要他呢!没有人愿意把女子嫁给他的。没有本事只会偷人。红霞这几年没有过上好日子,离婚后一定会找一个会过日子的男人结婚的。像高权?哼,难说。”
张刚:“嗯。那一年就是因为他家穷,红霞才没有嫁给他。现在?也肯定是。”
张刚把牌推倒。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道:“又和了!掏钱!”
苗利民及两外两个人又在沮丧地掏着钱。每人都是几张百元大钞。
张刚收了钱,道:“时间不早了,咱们歇歇。明天再打。”
苗利民和其他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喊道:“赢了钱就想走?不行。再来几把。”
张刚用胳膊肘碰了碰苗利民,道:“我和利民一会儿还有事要办。不信,你问他。”
苗利民无奈地道:“恩。你看我这记性,咋把这么大的事情都忘了。我们要到车站等人。人估计都快到车站了。”
那两个人无奈地道:“那行。但你今天得管饭。”
张刚从钱包里抽出一百元,扔在了桌子上,道:“给你们一百元。你们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们有事,陪不成你们了。明天见。”说着,就站起了身,向外走去。
张刚和苗利民走出棋牌室,说说笑笑地来到汽车站门口,加进了进出车站的人流。
张刚和苗利民在人流里偷旅客的背包。
苗利民看见了刘高权,就撞了一下张刚。两人向刘高权走来。
张刚:“刘哥。你怎么在这儿?”
刘高权:“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张刚看了看周围,把刘高权引到了无人的墙角。
苗利民:“还能干什么?继续当钳工嘛。”
刘高权:“你们没有找工作?”
张刚:“你找到工作了?没有吧!我们这些人谁还愿意要?!连父母都不愿意要。我们要吃饭,要享乐,就只能继续干老本行。你知道咱那几个狱友吧?就是前几年出来的。胖子、眼镜、水蛇、还有女子娃。他们有的在开赌场,有的在私人企业里做保安,有的在传销公司里做经理。都没有干正事。只有憨憨一个人在家里务农。日子难过得很。前几天我还和大头去看了他一次。就他和他老妈在一起过活。连个电视机都没有。哎!”
刘高权没有说话。
苗利民继续道:“不行的话,咱们还一起干。好歹还是个伴。”
刘高权矛盾着,斗争着。他实在不想再偷人了,只想过正常的生活。可是,要过正常的生活就必须有正常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摸摸了口袋里那几块可怜的钱,看了看进出车站的公共汽车。他知道,自己口袋里的那些钱,连回家的路费也支付不起啊。他想到了舅舅和妗子,想到了村里人的眼光。就又绝望了。
张刚:“再不要想了。和我们一起干吧。我们很快就会吃香的喝辣的啦。”
刘高权咬了咬牙。想,那就再偷一次吧,等找到了工作,就金盆洗手也不迟啊。总不见得一次就会被警察逮住吧?!高权点了点头。
张刚和苗利民高兴地对望一眼,就向车站里走去。
刘高权紧跟着他们走了。
王五常快步赶上刘高权,道:“高权。你到哪里去?”
刘高权回过头,停住脚步,忙叫:“五常叔,你怎么在这儿?”
王五常:“我到河滨进货,谁知道在这里碰到了你。哎,高权,叔找了你好几天了,就是找不着。真是找人不如等人啊。”
刘高权:“你找我有什么事?”
王五常:“是这。在这里一句话两句话又说不清,还是回家了再说吧。”
刘高权向张刚和苗利民打了个招呼,就坐上了王五常拉钢筋的卡车。
汽车行驶在宽阔的公路上,两旁的杨树飞快地向身后滑去。
王五常边开车边道:“高权,你婶买了六只羊,没有人放。你才回来,没有事,想叫你给你婶放羊。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刘高权想哭,但没有能哭出来。
“你放心,管吃管住,就是钱少。”
“叔。你和我婶就不怕我把羊偷地卖了?”
“我和你婶都相信你不会的。以前那是你小,不懂事。”
“叔,你放心,钱多少都无所谓。你肯收留我,我已经知足了,何况你还替我隆重地葬埋了我爸。你是我的大恩人,我几辈子都还不清你和我婶对我的恩情。”
“那就说定了。你以后就跟着我们吃饭。饭瞎饭好,你不要谈嫌。我们吃啥你吃啥。工资,一个月先给你三百。等到羊群大了,再给你加工资。”
刘高权愉快地答应了。
从此,刘高全安安心心地开始放羊。每天,当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候,他就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儿起了床,打开羊圈,悠闲地赶着那六只羊向西头沟或者南沟赶去。看着羊儿幸福地啃着青草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用随身带来的镰刀割草。等到羊儿吃饱了的时候,他也就割了很大一抱子青草了。等到回家的时候,他就顺便把捆好的青草带回家,在羊圈边得土场上晾晒起来。中午,吃完饭后,他简单地休息一会儿,就会立马起床,拉着架子车到村南的土壕里拉几车土,也在羊圈边的土场上晾晒干。吃完晚饭,高权就会把已经晾晒干了的青草和土分门别类地收进羊圈旁边的简易棚子里,然后用干土把羊圈垫一次,确保羊儿有干爽舒适的居室。每当雨雪天气,不能外出放羊的时节,他就用积攒的干草喂羊。每只羊都被他放养的肥肥壮壮的。一年之后,高权的羊群就由六只变成十八只了。看着日渐壮大的羊群,高权舒心地笑了。
四
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明亮的弦月挂在东方的天际,透过薄薄的一缕白云朗照着大地,天地间朦朦胧胧地犹如仙境。村庄里鸡狗的和鸣加上田野里秋虫的啾啾声还有树上悠长的蝉声,把人的心思引入了美好而悠远的过去。
高权垫好羊圈,关进圈门,从羊圈旁边简陋的房间里搬出一张用化肥袋子蒙成的简易靠背交椅,斟了一杯浓茶,舒服地坐下来遥望着县城的方向,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他的心里满是当年和红霞在一起时的亲密和温馨。
从监狱回来已经快一年了,也不知道红霞知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听说红霞离婚后,住在父母家里。他真想进城去看看红霞。
高权望了望快要满圆的月亮,心里道:“又要过八月十五了。红霞她好吗?”他决定在八月十五前进一趟城,好去看看红霞和她的父母。
自从离婚后,红霞就住在父母家里。这天下班后,红霞呆在家里陪着女儿写作业。母亲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扎玫瑰绢花。
母亲慈爱地望着红霞道:“红霞,你没看今儿那个男娃咋向?”
红霞嗔道:“妈。以后你不要再为我的事操心了。我今辈子再不嫁人咧。我要好好管我的苗苗。”
苗苗抬起头,望着红霞,撅着嘴道:“妈妈,妈妈,我不要新爸爸。”
红霞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道:“嗯。不要。”
红霞拍拍孩子的头。道:“好好写作业。”
母亲继续道:“那娃人好。在银行上班,还有房子。他对你有意思。跟了他你不会吃亏的。你还是再想想?”
红霞走向母亲,蹲在母亲跟前,扶住母亲的腿。“妈。你不要再说了。我现在不想找。我要好好照看我的苗苗。”
“我怕你不是为了娃。得是你听说高权回来咧?”
红霞向母亲撒着娇:“妈……”
红霞父亲突然推门进来了,冷着脸道:“你嫁谁都能行,就是不能嫁给刘高权!当初我就没有看错他。你看他后来成了啥咧?偷人钻窟窿,丢人现眼!”
红霞小声地向着父亲埋怨道:“那还不是咱把人家害的?”
父亲提高了声音,道:“谁害得他?!难道是我?当时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么!”
红霞母亲也提高了声音,道:“你们都不要吵了!苗苗还在做作业呢。”
红霞站起身。收拾了孩子的作业。道:“苗苗,咱到咱房子写走。”
红霞阴沉着脸,拉着孩子走了出去。
红霞母亲埋怨着丈夫:“你看你。当初说的是为了娃好,给娃寻了个好向。谁知道喔东西简直就不是东西。你看他把娃害的。唉!有钱能怎么样?没钱又能怎么样?只要娃过的舒心就行了。”红霞母亲说着说着抹开了眼泪。
红霞父亲忙坐到老伴身边,叹口气道:“唉。当时真的是瞎了眼了。让娃受了那么大的苦。要是高权当时有一院子像样的房子的话,我都不会拆散娃和高全的。唉。”
快晚上十点了。王五常和妻子桂花边喝茶聊天边看电视。电视里正放着秦腔《周仁回府》。
桂花道:“五常,你看,羊已经有了二十来只了。是不是该给高权说说,咱也就不管他的饭了。时间长了也不是个办法。”
王五常:“你看,还没有给高权说下媳妇。你今儿把羊群交给高权,他万一要是给卖了,胡成去咋办?帮人帮到底。你说呢?”
桂花叹口气,道:“我真服了你了。唉!”
这时,刘高权推门进来了。
“叔,婶婶。看电视呢?”
王五常:“高权。来。坐到沙发上。”
刘高权坐到王五常旁边的长沙发上。
桂花给倒了一杯茶,递给刘高权。
刘高权站起弯腰接住,缓缓坐下,把杯子双手捧住。
王五常道:“高权。叫你没事了来看看电视,你就是不来。今天咋有空了?是不是有啥事要叔帮忙?”
刘高权羞涩地笑笑,道:“叔,婶婶。我想借一点钱。顺便请一天假,明天到城里转转。”
王五常:“行嘛。你要多少?”
刘高权:“叔。不多。二百元就行了。”
王五常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百元,递给了刘高权。
“三百元够不够?”
桂花瞪了五常一眼。
刘高权:“够了。”
王五常关心地道:“高权。你放心地去吧。在城里好好转转。晚上再回来。明天我叫你李伯替你放一天羊。”
刘高权:“唉。我一忙完就回来。”
刘高权站起身,走了出去。
桂花不悦地道:“你大方地很。他要二百元,你就给了三百,还问够不够。你就不怕他拿钱去赌去嫖?”
王五常笑着:“你知道啥?我给他多一点是怕他钱不够了去偷。谁钱够够的还去偷人?”
桂花无奈地道:“就你有理?!我就是想不明白你的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高权就进了城。在汽车站外面,高权买了一箱酸奶,一大袋香蕉,兴冲冲地向红霞家走去。
很快就来到了红霞娘家门前。
刘高权把手里的东西换到左手。用右手轻轻地敲门。
门打开了。红霞父亲走了出来。
刘高权恭敬地道:“叔。你和我婶婶都好吧?”
红霞父亲不懈地看着高权。“你,你回来咧?”
刘高权顿了顿,怯怯地道:“红霞在家吗?”
红霞父亲冷冷地道:“没有在。出去逛街了。”
刘高权把东西分开提在两只手里。想进门。红霞父亲站在门中间不动。
刘高权犹豫地看了红霞父亲一眼,道: “叔。那你在,我先走了。再过一段时间我好来看你们。”
刘高权放下东西转身就走。
红霞父亲急忙喊道:“高权,把你的东西拿走。”
刘高权尴尬地站在哪里,一动也没有动。
红霞在院内高喊:“爸。谁来咧?”
红霞父亲忙道:“没有谁。”
红霞父亲对高权冷冷地道:“快。把你的东西提走。以后再也不要到我屋来咧。”
刘高权转过身,低下头,默默地提起酸奶和香蕉转身离去。
红霞快步奔了出来,道:“爸,得是高全来了?”
高权听见红霞的声音,站住不动。静静地听着红霞和她父亲说话。
红霞父亲:“甭理他。原来你不听我的,后来看是不是应验咧?他进监狱咧。他今后只会比进监狱前过的瞎,绝不会比进监狱前好。以后不要再理他。”
红霞跺了跺脚,道:“爸。你真是的。他会变好的。我相信他。”
红霞父亲高声道:“不听大人言,吃亏在眼前。霞,你再听爸一回吧。以后不要再和他来往了。我看定他要穷一辈子的。弄不好还要进监狱的。到那时候,你可是连哭都不会有眼泪的。”
红霞无奈地娇喊道:“爸!”就扭头进了家门。
红霞父亲摇了摇头,无奈地道:“这孩子!”就关了房门走了进去。
刘高权双眼溢满泪花。快步向巷外走去。他很高兴,红霞还是那么地爱他,那么地理解他和信任他。但他也很绝望,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红霞的父亲还是不能容纳他,不能信任他。他知道自己和红霞今生再也没有了结为夫妻的希望了。委屈的眼泪不争气地一下子全冒了出来,想制止也制止不了。他只好停住脚步,仰面对着蓝天逼迫眼泪回流到眼睛里。但那怎么可能呢?流出来的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里,还一直在流着。他放下手里的礼品,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擦了擦眼泪,并尽量回想以前和红霞在一起的幸福时光,良久,才让心情平静下来。等到眼睛里再也没有泪花涌出,他才又提了礼品,向回走去。
五
张刚和苗利民疲惫地走出汽车站旁的小巷子,向着车站方向走来。
张刚:“今天手气太差。输了一万多。你还好,只有六千多。”
苗利民:“我比你还惨。输了一万二。这到哪里弄钱嘛。”
张刚:“哎,高权不是放羊哩嘛。那羊又不是他的,咱们去找他牵几个一卖,还能弄点钱。”
苗利民:“嗯。我咋没有想到。走。寻他去。”刚走了几步,苗利民就停住了脚步。“高权一年多都没有找咱俩了。听说也不打牌更不偷人,都学好了。他能答应咱偷得卖羊吗?”
张刚自信地道:“哪有猫不吃腥的。喔贼永远都是贼,他能改好,喔世上的狗就都不吃屎了。你想想,和咱们在一起偷的,有几个改好了的?他不卖是因为给的钱少。走。我有的是办法。”
苗利民这才满怀信心地随着张刚向前走去。
秋天的早晨,阳光灿烂。刘高全把羊群吆到西头沟的一个缓坡上。羊群在头羊的带领下各自专注地低头吃着草。刘高全找了个向阳的角落,靠坐在一株柿子树下,遥望着南面天空的缕缕白云想着心思,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
张刚和苗利民骑车摩托车来到苇河街,在街口停下来。他们撑好摩托车四处张望着。
一位妇女肩着一把锄走了过来。张刚忙走向前去,笑着道:“嫂子,你知道刘高全到哪里放羊去了?”
那位妇女停住脚步,道:“哪个高权?”
“就是从监狱回来的那个刘高全。他爸去年才去世。”
“哦。你说的是他。好像是去西头沟了。你只要沿这条路到西走。一会儿就到了。”
“谢谢嫂子。”
“不谢。”
张刚和苗利民骑上摩托向西奔去。
那位妇女望着摩托带起的灰尘,自言自语道:“刚刚学好了的娃,再要和这两个二流子来往的话,就又要学瞎了。”
在沟口,张刚和苗利民停下来,撑好摩托,下了沟,四处张望着。
一阵羊的叫声传了过来。张刚和苗利民顺着羊叫声向沟下走去,终于看到了羊群和靠坐在树下打盹的高权。
张刚、苗利民高兴地跑下坡,来到刘高权面前。
“高权,羊叫人偷了。”张刚喊道。
高权张了张眼皮,瞄了瞄张刚和苗利民,又闭上了眼睛。
张刚踢了高权一脚,道:“高权,你也太认真了。羊又不是你的,你恁当事做啥呢。你不光给王五常增加了十几只羊,还给他攒下几千斤干草。他一月才给你发三百元,太小气了。是我,我早就不干了。要干,他就得给我加工资。不然的话,我就偷偷地卖他的羊。不管怎么干,都要够我的花销。你说是不是?”
苗利民趁机道:“高权,我认得几个收羊的。一只八百,保证让你一只赚够六百,你看咋样?现在就选一只?”
张刚走向羊群,逮住一只黑羊的双耳,道:“我看这一只羊很肥。要不要我帮你捆起来?”
刘高权睁开眼,厉声道:“不要动。我五常叔对我有恩,我不会卖他的羊的。”
苗利民:“有恩?世上哪有恁好的人?!我估计是你爸留下了许多钱,他想独吞,给你演戏呢。”
刘高权陷入了深思。“也是。都快年底了,他还没有给我一分钱。难道他想白用我?再说,我爸死的时候,就没有留下一分钱?他的心就那么好?人家都讨厌我,就他一个人对我好。难道这个世上还真有好人?先等等看。如果他再没有什么表示,我就偷偷地卖他的羊。我绝不会给他白干的。再说,我也对得起他了。以前的就不说了,权当我报答他对我父亲的照顾葬埋之恩。以后,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也许是张刚和苗利民的到来,激起了村民的好奇心,有几个在附近干活的村民来到高权旁边。
刘高全这才站起身来。
一位大个子村民道:“高权,你把羊放得好得很么。王五常没有看错你。”
另一位瘦小的村民道:“就是么。能当放羊专家咧。”
大个子村民:“这不是老六家的张刚吗?你在这里干啥哩?”
刘高权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张刚和苗利民。
张刚没有回话,向着苗利民道:“利民,咱们走。”刚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 ,向着高权道:“高权,喔事以后再说。如果有啥想法就直接找我。”
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摩托发动和远去的声音。
大个子村民叫王财,小个子村民叫刘金,都和高权年龄不相上下,而且还是小时候光屁股下涝池、逮知了耍大的伙伴。平时,因为高权住在村外的羊圈边,加之高权做贼进过监狱的历史,他们也有意识远离他,所以没有时间闲聊。后来,听说王五常给高权开的工资很低,但高权还把羊放得很好,就有点怀疑高权的动机。不仅他们不相信高权能改好,还变得这么老实,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不相信他能变好。都怀疑高权要等到羊群变的足够大的时候,高权才会偷得卖羊。因为那时候卖羊的话才值得。所以,当张刚和苗利民来到西头沟找高权的时候,他们就赶紧跑来看热闹。等到高权真的没有卖羊的时候,他们就更加疑惑了,于是,就想弄明白高权真实的想法。
王财掏出烟,递给刘金一根高权一根。高全没有接,王财就把烟咂在了嘴里,打着打火机,给自己和刘金点燃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道:“高权,不是我说你,刚才张刚要买羊,你就卖给他吗。是我的话,我就卖了。不卖白不卖。原来你生活得有多好?吃香的喝辣的穿洋的。可你自从回来后放了羊,就再也没有见你好好吃过喝过穿过。我就不信你不想?”
一只羊跑离了羊群,高权捡起一块土疙瘩,向那只羊扔去。离群的羊终于回归了羊群。
刘金也道:“听说红霞离婚了。你不是和红霞谈过吗?要不要我给你做个媒去说说?你也该找个媳妇了。”
高权望着羊群上面的天空,没有言语。
王财继续道:“我听人家说,你爸死的时候,给了五常一万元。那是你爸给你攒的,是给你娶媳妇的钱。要五常照顾你。你看他,不仅不给你钱,还叫你给他放羊,而且一月只给你三百元。那不是亏人里么。”
刘金:“就是。是我的话,我就向他要那一万块钱。要是有一万块钱该有多好。也不至于天天给人放羊受罪了。还吃不好喝不好穿不好。”
高权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突然喊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王财和刘金讨了个没趣。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高权吆了羊向对面沟坡走去。看着远去的高权,王财气愤地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刘金劝道:“走。和喔不知好歹的人生啥气呢。”
两个人相跟着向沟上爬去。
高权吆着羊群,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明白,即使父亲能攒一万元,也不够给父亲看病和办丧事。即使够,王五常能帮父亲看病并风光地葬埋了父亲,也得好好感恩他。但在心里,他实在接受不了王五常对他的欺骗。他似乎已经坚信父亲已经攒下了一万元钱并给了王五常。王五常不仅没有还他钱,还要他给他放羊,而且每月只有区区的三百元工资。想到红霞父亲的鄙视和自己的现状,他真后悔刚才没有听从张刚和苗利民的话卖羊。但是,转眼间,他又想到了王五常的恩情。毕竟他替自己给父亲看了病,替自己埋葬了父亲。他又图了自己什么?难道真有那一万元钱吗?可王五常并不缺钱啊。难道图了自己的回报?可自己只是一个曾经小偷,而且是一个很难改好的小偷。他又为自己对五常叔的误解而后悔。可是,为什么村里人都说父亲给了王五常一万块钱呢?他想得头都疼了。于是,他使劲地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想法都摔出脑袋。怎么办?“还是再等等看吧。看五常叔后面怎么对自己。如果继续这样的话,那就卖羊。”想通了,他也就释然了。
五
晚上,高权把羊圈进羊圈后就去了王五常家吃晚饭。
桂花擀了碎面,炒了几个小菜。
吃完饭,刘高权站起身,准备离去。
王五常叫住高权,道:“高权,先不要走,再坐一会。叔把你的工资给你。”
虽然五常给高权结清工资很正常,但在高权听来还是感到很惊愕。这可是五六年来第一次有人给他结工资啊。但很快,高权就平静了心态,道:“叔,不急。到过年的时候再给我也不迟。”
王五常慈善地道:“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你也该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了。来,这是四千元,你拿着。”
刘高权赶忙双手推拒,道:“只有三千六百元。你给多了。”
王五常硬把钱塞进高权的手里,道:“没有给多。你把羊管得那么好,也该给你多发点了。”
刘高权这才把钱装进口袋。
王五常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又道:“高权,我和你婶商量了一下。从明年起,凡是下的公羊娃,你就自己卖掉,权当我们给你加了工资。你看咋向?”
王五常在高权眼里和心里瞬间变成了慈祥的父亲和圣人,他顿时为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惭愧。忙发自内心地道:“我回来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你不光给我吃的,还给我工资。现在羊一只也没有卖,你还要把公羊娃给我。我咋好意思收呢。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你也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啊。”
王五常笑着道:“不要这么说。以后羊卖了不就是钱嘛!你就放心地收下吧。”
刘高权把钱装进口袋,又拿了出来,递给王五常。真诚地道:“叔。先把钱放在你这里吧。我现在又不用钱。我装在身上就想花。万一,……。嘿嘿嘿。”
王五常自然地接过钱,道:“也行。我就给你先管着。以后有啥事要用钱你就说。叔给你取。”
刘高权高兴地道:“嗯。叔,婶婶,我走咧。”
刘高权站起身,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了房门。
今晚的月光真好。虽然只是残月一钩,但在高权的眼里却是一弯希望的明灯。
很快,春天就来了。村道两旁的杨柳树虽然还没有绽出绿芽,但从远处看,杨柳树已经被一层嫩黄的薄雾笼罩住了。村道两旁的树沟里的枯草下,嫩绿的青草已经探出了好奇而娇艳的身躯。村西、村南的沟道里、沟坡上,尤其是向阳的地方,嫩绿的草已经挨挨挤挤扎堆地探出了美丽的身躯,好像在竞赛似地。高权把羊群赶去南沟的坡地,但羊群走得很慢,他们被道路两旁的鲜嫩的美食吸引住了,边走边贪婪地啮噬着,还快乐地咩咩咩地欢叫着。
高权的心也随着春天的到来跳动着愉悦的舞蹈。他真想一个人站在沟谷里的最高处,对着西面遥远的天空大声呼喊,呼喊自己的幸福,呼喊自己美好的未来。
高权努力地和贪婪的羊群战斗着,经过漫长的时间,终于把羊群带到了南沟的向阳的坡地。沟坡上到处都是鲜嫩的草,有的还开着小小的、淡淡的花。
羊群一到沟坡上就四散开来,专心而贪婪地吃起了鲜嫩草。
到了沟谷里,高权反而没有高声呼喊的欲望了,他索性放下鞭子,仰身躺在了草地上。身上就是暖暖的阳光,身边就是芳香的青草和淡蓝的如星星一样的米粒大小的小碎花。刘高全在温煦芳香的气味的熏蒸下,陷入了迷离之中。蔚蓝的天空在他的眼睛里渐渐地远去了,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和红霞在一起的美好而幸福的时光里。
刘高权骑着自行车行驶在河滨市南面的河沟旁的小路上,红霞坐在车子后面,紧紧搂着他的腰,幸福地微笑着。
刘高权和红霞紧挨着坐在沟边的树下,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河滨市街道上,红霞所坐的婚车绝尘而去。刘高权望着远去的婚车在发呆。
突然,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好像是监狱的管教干事的声音。“红霞她爸嫌刘高权家里穷,没有同意高全和红霞的婚事。红霞嫁给了县烟草公司供销科科长的儿子。”
高权条件反射似地猛地坐了起来。他向四处看了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自己的羊群在四处专注地吃着青草,并没有管教干事的身影。那段在监狱里的痛苦的岁月又回到了他的记忆里,他仿佛正经受着监狱里没有自由的痛苦。他赶紧摇了摇头,并狠狠地扇了自己三个耳光。他明显感觉到了耳光打在脸颊上的疼痛,这疼痛很快就让他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不快和痛苦。他捡起鞭子站起身来,仔细观察着自己羊群里的每一只羊的吃相。
一只羊远离了羊群。刘高权拾了一块土块向羊扔去。离群的羊终于回到了羊群里。
“红霞婚后的生活并不快乐。她丈夫经常酗酒,赌博,还经常打红霞。前一向两人离婚了。真想再去看看她。可是,红霞他爸。……”刘高全的心思不知不觉又回到了红霞身上。
晚上,高权把羊群带回家,关进圈里。他搭好架子车,开始拉干土垫圈。他一连拉了三车土,倒在羊圈外面。然后,一锨锨地把干土均匀地洒在半湿的羊粪上。
一阵摩托声音由小到大,由远到近慢慢冲击着高权的耳朵,终于在高权旁边停了下来。
张刚和苗利民来了。
高权忘了一眼他们,又不紧不慢地向羊圈里撒开了干土。大大小小的羊们欢快地咩咩咩地叫着,陆续转移在了干爽的土地上。
张刚靠在摩托身上,张刚坐在摩托的后座上。
张刚掏出香烟,给了苗利民一根,又递给高权一根。高权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不吸烟。”
张刚随手又把烟塞进烟盒里,装进了口袋。
苗利民掏出打火机,打着火,给张刚和自己把烟点燃。
张刚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道:“高权,听说王五常除了每月给你三百元工资外,还让你把新生的公羊娃卖了,算你的工钱。你娃的命真好啊。”
苗利民教唆着道:“我给你说,既然他有这话,你就大胆地卖吧。我在河滨有个熟人,专门收羊。保证给你个好价钱。”
张刚给高权出着注意:“既然卖哩,你就一月多卖几只,管他是公羊还是母羊。要抓现成。要知道,等王五常灵性的时候,想卖就卖不成咧。”
苗利民抽了一口烟,道:“放羊太累,还挣不了多少钱。我有个朋友在河滨开了个赌馆。我们给输了钱的人放高利贷。保证能赚大钱。”
刘高权冷冷地道:“我的钱不在我手里,都让我五常叔管着呢。这事,我还得请示他。”
张刚无趣地道:“那这事以后再说。我们先走了。记得要卖羊的话,给我或者利民打电话。”
勉强抽完一支烟,张刚和苗利民就无趣地走了。
自从过年后,高权就再也没有去五常家吃过饭。他买了锅灶,五常夫妇又给他资助了一些碗碟,从此就自己做饭吃了。
垫完羊圈,高权下了一碗挂面吃了,就权当是晚饭。
今晚,天高云淡,圆月高悬。微风习习,新发的嫩绿的柳丝随风摇摆。高权没有心思睡觉,他索性搬出椅子,又泡了一杯茶,坐在门外的柳树下聆听附近麦田里小虫子的和鸣还有不远处村庄里鸡狗的慵懒的鸣吠。
村庄里谁家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新百娘子传奇》,一缕微风把《新白娘子传奇》的插曲《千年等一回》送进了高权的耳朵里。“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千年等一回,我无悔。是谁在我耳边说,爱我永不变。只为这一句,断肠也无怨。雨心碎,风流泪,枉缠绵,情悠远 。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做一团火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首缠绵的歌声又把高权的思绪带到了红霞的身边。他真想再去河滨市好好地看看红霞。也不知道她和女儿现在过得怎么样。
高权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在地上找了一根小木棍,木然地在地上写着红霞的名字。不一会儿,就写了几十个名字。看看再也没有了地方了,他就用脚划掉地上的字,然后再写。这次,他写的都是“红霞,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永远爱你!”写着写着,高权停住了手。他想:“羊群已经壮大到九十多只。自己也攒下了不少钱。真想再去看看红霞,好好给她买点东西。现在红霞他爸不会再说我不学好了吧?可是钱都在五常叔那里,我也不好意思去要。要不,就听他们说,先卖些公羊娃?”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忙摇了摇头,狠狠地骂道:“高权啊高权,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你忘了你的誓言了吗?你就不怕红霞看不起你吗?她稀罕你用偷换来的钱吗?”骂毕,高权就又对着地面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他高举双手,对着天上的月亮,鼓足劲大喊了一声:“啊——”这才放松下来,暗暗道:“我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挣干净的钱。一定要让红霞父母从内心深处认可自己,把红霞堂堂正正地迎进家门,给红霞一个幸福美好的未来。”
高权收拾了凳子和杯子,锁好房门,就往五常家赶去。
六
王五常坐在摆在院厅葡萄架下的藤椅上,翘着二郎腿,品着茶,眯着眼睛入迷地听着电视里播放的秦腔《下河东》。
刘高权走到王五常身边,站在那里心事重重地望着天上的月亮。
王五常睁开眼睛。看见了刘高权。
“高权,你来了咋不言传一声?给你那个凳子坐下,喝喝叔的好茶。”
“叔。我不坐咧。我,我……”
王五常从墙角拉过来一只小板凳。道:“来。先坐着。”
刘高权这才坐下。
王五常给刘高权倒了一杯茶。道:“高权,看叔的茶咋像?”
刘高权喝了一口。道:“嗯。香。”
王五常关心地道:“高权,叔咋看你有啥心思呢?”
刘高权犹豫着道:“叔。我是想,想用点钱。明天好进一趟城。”
王五常:“行。你想要多少钱?”
刘高权:“一两千元。”
王五常摸了摸口袋,道:“嗯。我身上没有多少钱。你的钱我都给你存到信用社了。要不,你先卖些公羊娃。”
“恩。那我就卖几只公羊娃。叔,你看我先卖几个?”
“叔都给你说了。凡是下的公羊娃都是你的。你需要钱你就可以卖。不要给叔说么。”
刘高全的心顿时乱了,他真不明白王五常的意思。要说他是为自己着想,但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工资扣下来,说是给自己存在了信用社里?要说是为了控制自己乱花钱,那又为什么要放任自己卖公羊娃呢?他到底是想克扣自己的工钱,还是想为了帮自己攒钱呢?”他实在想不明白,又不好意思问五常,就只好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又坐了一会儿,才告别了五常夫妇,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夜深了,起风了。五常回到了客厅里。桂花正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五常也坐在了桂花的旁边。
“桂花。高权从来都没有要过这么多钱,今儿要这些钱也不知道弄啥去。”
“是不是晚上趁咱们不注意,去赌博了?欠下两千多元的赌债?他拿这钱去还赌债?”
“不会吧。如果他去赌博了,白天就不会那么精神的。再说,恁大的事,肯定会有人说的。不会的。”
“那,是不是想红霞咧?要去看红霞?不然,他要那么多钱弄啥?”
“嗯。你看我笨的。咋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肯定是想红霞了。嗯。看来,我明天也得进一趟城咧,去见见红霞和他爸,给高权说和说和。你知道红霞他爸喔人,很看不起高权,弄不好还会把高权重新推进监狱的。”
“嗯。也是。”
“明天晚上。我先到高权那里坐坐,探探口风。”
第二天晚上,王五常一吃完晚饭就装了一包烟去了羊圈。
吃完晚饭,刘高全就搬了小交椅,坐在房门外吹口琴。乐曲是《牵手》。在缠绵的乐曲声中,高权仿佛看见了红霞,她正依偎在自己身旁,静静地聆听着《牵手》的曲子。
王五常叼着香烟踱着方步走了过来。
“高权,想谁咧?”
刘高权忙站起身。憨笑道:“嘿嘿嘿。叔。”
王五常从墙角拉出一张小板凳,坐在了旁边。
刘高权把小折叠方桌打开,取出茶具、热水瓶,给王五常倒了一杯热茶。
王五常喝了一口茶水,把水杯放在方桌上,微笑着道:“刚想谁哩?是不是想红霞咧?我知道你心里再也没有别人,只有红霞。”
刘高权低下了头,没有言语。
王五常徐徐地道:“我听说红霞现在在市药材公司打工,孩子在县中心小学上学。日子基本上还可以。”
刘高权颤了一下。然后,给王五常续上水,递了一根烟并给点着。
王五常继续道:“高权,如果你不嫌红霞是离过婚的人,过两天我就去县城给你说说。咋向?”
刘高权羞涩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正说着,一辆带笼子的卡车停在了高权的门外。张刚、苗利民和一位中年大胡子男人相继走下了车。
“高权,奥,五常叔也在啊。”张刚高声道。
高权忙站起身。
张刚道:“现在就装吧?”
高权看了五常一眼,道:“恩。先卖八只羊。只卖公羊。”
刘高权和张刚、苗利民及羊贩子在圈内拉羊。王五常忙赶过去帮忙拉羊。
一只只羊被扔进卡车的笼子里。
装够八只公羊娃,羊贩子关住车门,给刘高权点钱。
“八只羊,共六千四百元。给你。”
刘高权接过钱数数,犹豫了一会儿,又递给王五常。
羊贩子、张刚和苗利民钻进车里,绝尘而去。
王五常没有接钱,道:“你拿着吧。这是你的钱。”
刘高权诚恳地道:“叔,还是你给我存着,用的时候我再问你要。”
王五常抽出一沓,递给刘高权,道:“行。这是两千元。你拿着。明天给你放一天假。你去城里好好转转。”
早晨,高权看着老李叔赶着羊出了圈,这才锁好了房门,穿上只有在过年时才穿的西装革履进了城。一下车,他就到车站附近的商店买了一瓶六年西凤酒,一大袋香蕉,向红霞父母家赶去。到了红霞父母家门口,他却犹豫了。在门口徘徊了好久,他才鼓足勇气敲响了大门。
红霞母亲打开门,看到高权一下子就愣在了当地。
高权忙恭敬地叫道:“姨。”
红霞母亲这才缓过神来,也忙道:“高权?红霞上班去咧。”
“姨。我是看你和我叔来的。我叔在没在?”
红霞母亲笑了,忙道:“在。在。在。快进来。”
红霞母亲把高权让进门,又把门关上。两人向里走去。
红霞父亲正坐在客厅里的方桌前在报纸上练习毛笔字。
红霞母亲掀开门帘走了进来,道:“娃他爸。你看谁来了?”
红霞母亲转过头,掀开帘子。热情地道:“来。进来。”
红霞父亲停住笔,望向门口。
刘高权提着礼物走了进来。
红霞父亲搁下笔。冷冷地道:“你来做啥?你走!我屋不欢迎你。”
刘高权尴尬地笑着,道:“叔。今年我挣了一万多元。估计明年会挣得更多。”
红霞父亲冷冷地道:“挣得再多,招的住赌么。到头来还不是烂杆一个?!”
红霞母亲接过高权手里的东西,道:“高权,你坐。不要听他胡说。你叔喔人你知道。刀子嘴豆腐心。”
刘高权没有坐,恭恭敬敬地站着。
红霞父亲还是冷冰冰的:“高权,你走吧,把你的东西拿上。我红霞哪怕一辈子不嫁人都不会嫁给你的。你就死了你喔心吧。”
刘高权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愣了好一会,才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红霞母亲埋怨着丈夫:“你咋那样说话呢?人家高权都改好了么。”
红霞父亲大声地喊道:“喔狗还能改了吃屎?!永远都改不好的。不信咱打赌。”
红霞父亲的话像炸雷一样把正在房门外行走的高权炸愣了。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一行委屈的眼泪滚滚而下。他仰面向着天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狠劲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刘高权在绝望、伤心地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一见到路口就走,遇到弯道就拐,迷迷糊糊地就走到了一家棋牌室门口。
这时,张刚和苗利民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刚忙喊道:“咦。那不是刘高权吗?高权,你咋在这里?”
苗利民也忙道:“高权。刚好缺个腿子。你来了刚好。走,进去玩上一把。”
高权还在犹豫着,但张刚、苗利民已经走过来一人一个胳膊拉住了他。高权糊里糊涂地被他们进了牌场,又糊里糊涂地随着张刚和苗利民坐在了赌桌上。
王五常进城进货。给建材公司老板结完帐,就给司机放了半天假,让司机到街上随处走走,给家里买些东西。自己就向红霞父母家走去。
王五常推开大门。高声喊道:“嫂子,在没在家?”
红霞母亲掀开客厅门帘。高兴地道:“奥。是五常兄弟啊。你可是稀客啊。来来来。”
红霞父亲赶忙收拾桌子。
王五常掀开门帘进了客厅。
红霞父亲忙让王五常坐在沙发上。
红霞母亲小跑着端了一盘苹果进来了。递给王五常一个。“吃一个苹果。”
王五常忙道:“嫂子。不要客气嘛。”
红霞母亲热情地道:“五常兄弟。那年我们下放到苇河村,在生产队平地,要不是你,红霞她爸就叫黄土埋了。你是我屋里的贵客嘛。”
王五常接过苹果,又放在了茶几上。
红霞母亲坐在五常对面微笑着望着五常。
红霞父亲在柜子里挑拣了一盒茶叶,道:“这是过年时娃他舅从上海给我买的龙井。你尝一尝。”
红霞父亲小心地给五常倒了一杯。
王五常端起杯子闻了闻,很享受的样子。他慢慢地咂了一口。放下杯子,向客厅门口看去。
客厅门边放着的正是刘高权提的礼物。六年西凤的牌子透过塑料袋子看得清清楚楚。
王五常猜到那是高权送来的,但还是笑着问道:“老哥。谁还给你送下恁高档的酒。今天咱弟兄两个给解决了?”
红霞父亲尴尬地道:“唉。那是你们村喔高权拿的。他老是缠住你侄女红霞不放。红霞已经受了罪了。你想我能叫娃再跟上他受罪不成?!”
王五常品了一口茶道:“老哥。不瞒你说,我今天来就是给咱红霞说对象来的。”
红霞父母都紧紧地盯住王五常,异口同声地道:“是谁家的娃?”
王五常故意喝着茶,引而不发。
红霞父母大瞪着双眼,夸张地张着嘴,专注紧张地望着王五常,一动也不动。
王五常望着红霞父母紧张的表情,拉长声音道:“就是我们村铁牛家的儿子刘高权。”
红霞父母都放松了挺直的腰杆。
红霞母亲释然地笑了。
红霞父亲则拉下了脸,叹了口气,道:“兄弟,你不是禳哥里么。再是谁,我早就把他轰出去了。这事甭提咧。”
红霞母亲看了老伴一眼,对着王五常道:“我看高权喔娃就是不错。”
王五常笑着道:“老哥,你听我说。你不了解高权。高权本来就是个好娃。那年,不是你嫌贫爱富,硬拆散两娃,咱女子就不会受喔罪咧,高权也不会去偷人咧。”
红霞母亲也忙道:“就是。当初要是听我的话的话,两娃都不用受喔罪咧。”
红霞父亲低头不语,默默地坐在一边抽着香烟。
王五常继续耐心地道:“铁牛临死时把高权托付给我。我和桂花商量了一下,从家里拿了五千多元无偿资助给高权,买了几只羊让高权放。高权很勤快。现在羊已经繁殖了一百多只了。不出几年,就会有十多万元的收入的。那时候再给两个娃把亲一成,把羊一卖,给两娃在城里盘个药店。你看那是啥光景?!”
红霞父亲犹豫着道:“我就怕高权又学瞎了。”
王五常打着包票道:“不会的。我试了高权几次,我看他这次是下决心要彻底改好了。你就放心吧。”
红霞父亲这才提起了精神。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娃他妈,赶紧炒菜去。我和五常兄弟今就把高权拿的酒喝了。”
红霞母亲高兴地出了客厅门,进了厨房。
王五常边起身边喊道:“嫂子,不要做了。我得赶紧回去。我怕你两个拒绝了高权,他会做出啥傻事来的。到时候还真的要出事了。”
红霞父亲也焦急地道:“那你赶紧去吧。不然,我又把人家娃给害咧。”
王五常匆匆忙忙离开了红霞父母的家。
七
不知不觉天就晚了。刘高权、张刚和苗利民垂头丧气地推开棋牌室的门走了出来。
张刚灰头土脸地道:“今天手气实在是太差了。这么半天就输了一万多元,还借了几千元的高利贷。高权,你还差不多,只借了五千元高利贷。”
刘高权恨恨地道:“没事。张刚,你把羊贩子叫来,今天我就卖羊。我给你们都把钱还上。我看,咱们再学好也不会有人承认的。咱们在他们眼里永远都是贼!与其这样,还不如真的永远做个贼痛快。”
张刚和苗利民兴奋地对视了一眼。张刚高兴地道:“高权,你先和苗利民去饭馆点菜。我打电话叫羊贩子。”
刘高全和苗利民来到一家饭馆,高权要了两荤两素四盘菜,三瓶西凤酒。还没有等到菜上齐,张刚就进来了,说,人一会儿就到。
自从从监狱回来后,高权就一直严格要求着自己,从来都没有放开吃过玩过。今天是他最放开的一次。他已经无所顾忌了。他们高声划着拳,放开喝着酒,不一会儿,三瓶酒就喝光了。高权也差不多要喝醉了。
“服务员,再来一瓶酒。”高权挥舞着手臂喊道。
张刚对着服务员摇了摇手,向着高权道:“对了。不要再喝了。一会儿我们还有事要办的。喝醉了就办不成事了。”
刘高全拨开张刚的手,喊道:“咋?连你也看不起我?你是怕我管不起你们的饭还是咋的?”
刘高全拍了拍口袋,喊道:“今天这饭不要你们掏钱,我有的是钱。”
这时,饭店门口响起了汽车喇叭声。羊贩子推开饭店门走了进来。
张刚拉起刘高全,道:“人来了。咱们得回去卖羊了。”
刘高全就是不走,还在喊:“再喝一瓶。再喝一瓶。”
苗利民赶紧跑到了柜台边,清了饭钱。清完饭钱,赶忙跑过来和张刚一起,把刘高全搀出了饭店,扶进了汽车驾驶室。
大卡车发动了,向着苇河村奔去。
王五常来到和司机约定的地点,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司机的面。眼看天渐渐黑了,司机还是不见踪影。他掏出手机给司机打了个电话。司机说在街上遇到了多年未见的战友,几个人在食堂吃饭。王五常只好叮咛让他少喝点酒,也就进了一家饭馆,要了一个杂盘,一瓶啤酒,一大碗扯面,慢慢吃了起来。吃完饭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他来到约定的地点,再等了十来分钟,司机才开着车过来了。
司机明显喝了不少酒。王五常就让司机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自己开着车向回走去。
刘高全他们的车终于到了苇河村高权羊圈的外面。车刚一停稳,张刚、苗利民及羊贩子就打开门,一溜烟下了车,直奔羊圈。高权本还想请他们进屋喝会儿茶,但见状也就随着去了羊圈。张刚他们逮住羊就拉,也不管是公是母是大是小。刘高全顿时蒙在了当地。他实在不想就这么把自己放了多年的羊贱卖掉。张刚见状,怕他反悔,就喊道:“高权,赶紧拉啊,等到王五常发觉了带人来阻拦的时候,就迟了。如果按时还不了高利贷,你我还有苗利民的手就要被他们砍掉了。”想到高利贷,高权想到了红霞父亲厌恶自己的表情。没有了红霞,他的未来就是灰暗的,就是寡味的,就是没有意义的。他的心里第一次忘记了五常夫妇的恩德,也没有了对法律的禁忌。“管他去吧。进去了就进去了,又不是没有进去过。这也许就是自己的命。”想到这里,高权也就疯狂地拉开了羊。
王五常进城后,桂花就呆在楼板厂值班,她帮着工人制作楼板。
一村民气喘吁吁跑过来,喊道:“桂花。不好了。高权叫了许多人在卖羊呢。”
“在那里?”
“就在你家羊圈。”
桂花和村民急急忙忙地向羊圈跑去。
桂花前脚刚走,王五常就开车进了楼板厂。
等到桂花跑到羊圈边得时候,卡车上已经装了十几只羊了。高权他们还在使劲地逮着羊。
桂花边跑边喊道:“高权。不敢再卖了。再卖就把羊群毁咧。”
张刚怒斥道:“喊什么哩喊!再喊我就把你拉去卖了。”
苗利民逮着一直公羊的两只角,喊道:“不要理她。装。”
高权停在一旁尴尬地搓着手。
张刚向高全喊道:“高权。离开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不卖,五千元明天就会变成一万元的。”
高权犹豫了一小会儿,咬了咬牙,又开始逮羊了。
桂花张开双臂,站在羊圈门口使劲拦住,不让他们上车。
张刚和苗利民放开羊,野蛮地推拉着桂花。桂花使足劲就是不让,整个人半蹲着,使劲下坠着,双腿弯曲着,双脚脚掌使劲摩擦着地面,随着张刚和苗利民的移动,桂花的脚掌把地面划拉下了两条深深的印痕。
高权见状,一股愧疚顿时涌向了心头。他忙跑上前去掰张刚拉着桂花的那只手,但怎么也掰不开来。
王五常急匆匆地跑着,很快跑到羊圈前。
王五常边跑边大喊道:“住手。”
高权他们愣在了当地。
张刚望了王五常一眼,趁着桂花不备,甩脱桂花的手,向苗利民喊道:“利民。不要理他。继续装。”
张刚、苗利民绕过桂花跑进羊圈又开始逮羊。高权和羊贩子愣在了当地,不知所措。
王五常狠狠地打了刘高权一巴掌。
刘高权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张刚、苗利民见状偷偷跑了。
王五常喝道:“高权。你知道这些羊是谁的吗?都是你的。是你爸委托我要照顾你,你婶婶从我家里拿出五千元给你买的。你偷的卖这些羊,把你爸的心都亏咧,也把你婶婶的心都亏了。”
刘高权瞪大了眼睛在静静地听着。
王五常缓缓道:“你爸在你进监狱后,就只能帮别人供匠挣点钱。有了钱,他舍不得花,就全攒了下来,准备在你出来后给你说媳妇。谁知,却给自己攒下了一身病。你爸临死前,把他攒的四千元交给了我,让我照看你。”王五常给他讲了当时的情况。
铁牛就要咽气了,他身边只有一个人,就是他的好朋友,苍溪村的楼板厂厂长王五常。
铁牛从虽有些破烂但却干净的褥子下取出一个用报纸折成的包裹。他吃力地打开包裹,里面满是从一元到一百元不等的人民币。一百元面值的只有十几张,其余的大都是十元、五元、一元的。共四千余元。他把包裹递到王五常手里。
“不好意思,只有这一点。”
王五常把纸包包好,又递给他。道:“你好好养病吧。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铁牛执着地把钱塞进王五常的手心里,道:“你不要安慰我咧。我的病我知道。你把钱收起来,我有事要你帮忙哩。”
王五常明白铁牛的苦衷。他把纸包捏在了手里。
“老伙计。明年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就要从监狱回来咧。他回来了,我却不在咧。他以后怎么办?如果没有人管的话,他还会偷人的。我想求你帮我好好管管他,瞎好给他说个媳妇,给我们刘家留个后人。”
铁牛喘着气,拉着五常的手,满眼的期待。
王五常:“你放心吧。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保证让他成器。最起码也要让他自食其力,过上好日子,娶个好媳妇,再给你生个胖孙子。”
铁牛笑了,笑得很舒心。
铁牛的手松了,冷了,渐渐地从张五常的手心里滑了下去。
王五常:“我答应了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给你盖房,说媳妇。刚开始,你到处找工作,我没有挡你就是想叫你知道谋生的艰难。”
这时,早已站在王五常身边的桂花气愤愤地道:“因为喔四千元是你爸用命给你攒的,所以,给你爸看病,你爸死后埋你爸的时候,你五常叔都没有舍得用,就一直用我屋的钱给你爸治病,为你爸办丧事。这些花费早就远远超过你爸给你留的喔四千元了。早知道你是这么个东西的话,我就不会同意你五常叔帮你的。你把你五常叔的心都亏了。”
王五常向着桂花道:“桂花,不要说了。我想,高权只是一时糊涂才做了这么糊涂的事。”
刘高权这才明白过来。道:“所以,我走到那里你就跟着我到哪里。我刚从监狱回来那年没几天,当你在河滨市汽车站看到我要跟张刚和苗利民再去偷人的时候,你就马上把我叫了回来,让我给你放羊?”
“你咋知道的?”
“我本来只是奇怪,那天你咋那么巧,在那时候遇到了我。今天你一说,我就知道了。”
王五常:“哎。当时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要你尝尽人间的苦处,好珍惜放羊这个机会,不至于因为放羊挣不了多少钱就又走了歪路。”
刘高权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张五常忙扶了起来。
刘高权的眼睛里已经涌满了泪花。他知道,就凭父亲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那四千元钱,怎么能够他看病和埋葬的费用。王五常夫妇给他父亲和他花费的钱已经远远超过了万元以上,还不用说他给自己两代人的大海一样深厚的恩德。他这才觉得自己真正对不起的人就是王五常夫妇。他决定要用一生的努力来回报王五常夫妇对自己父子两代人所付出的辛劳和恩惠。
王五常深情地道:“还好,你做得很好,和我想的一样。你是一个正直的人,可以干成大事的人。”
羊贩子也被感动了,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五常哥。咱把羊卸下来。我走了。实在对不起你们了。”
王五常道:“先不要走。哎,高权,你今天得是打牌了?还借了高利贷?给叔说借了多少?”
刘高权:“五千元。”
王五常看了看车里的羊,道:“把母羊卸下来,公羊你拉走。”
王五常他们把母羊卸了下来,留下了七只公羊。
羊贩子给王五常数了六千元的钞票,王五常给他退了两百元。
王五常拍了拍高权的肩膀,道:“高权,走。叔和你去还高利贷。回来了一定要重新做人啊。”
刘高权点了点头,和张五常随着羊贩子钻进了车门。
卡车绝尘而去。
桂花微笑着望着远去的卡车。
三年后的一天晚上。王五常把高权约在家里吃饭。
王五常酙了两杯酒。他端了一杯,让刘高权端了一杯。
“来,为了你的成就干了这杯酒!”两人一饮而尽。
刘高权酙了三杯酒。站起来,哽咽着道:“叔。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他绝对做不到你这样。我能有今天,全靠你的帮衬。叔,你一定要把这三杯酒喝了。”
王五常没有说话,端起酒就喝。
王五常看着刘高权坐下,这才缓缓地道:“你很有骨气,没有听从那些人的引诱。你终于给自己挣回了一份家业,不大也不小的家业。那群羊少说也值八万多元。足够给你娶媳妇了。我答应你爸的事,也就剩下给你娶媳妇了。”
刘高权扑通跪了下去,很响很响地给张五常磕了三个响头。
“叔,你放心,我今后绝不会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了。我一定会做个响当当的男人的。我爸不在了,你以后就是我的亲爸,婶婶就是我的亲妈。”
这年五一,在张五常的撮合下,高权和红霞结了婚。在红霞的建议下高权卖了羊群,给红霞盘了一个药店,从此便在城里安了家,安安心心地经营起自己的小日子。刘高权夫妻更是把张五常夫妇当作了自己的亲父母,精心赡养起来。三年后,刘高权开办了一个加工企业,专门招收刑满释放人员。许多人在他的帮扶下,走上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