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喜欢菊花,小时候见到菊花,感到莫名地亲切。这也许与我小时候见到的花很少有关吧。
那时候的澄城醍醐赵家寺,几乎很少有养花的人,我能见到的花就是村口的绒线花,后来才知道她的学名是合欢树,粉嘟嘟的一簇一簇,总觉得有些甜腻,不那么喜欢。还有大队部里的薇落花,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学名叫什么。薇落花在大队部的后院,大队干部在里面办公,平时不敢去,有几次还是从后院土墙下的窟窿钻进去看的,细高的杆,长着一层层酒盅大小的喇叭花,颜色红白相间,普通地不能再普通。我不喜欢,只是跟着村里的大娃娃摘了花,把花瓣根部分成两层,借助黏黏的液体粘在额头上,或者两颊,打扮自己,漂亮不漂亮不知道,但丑却是一定的。还有墙根下、野地里的地黄花,褐红色,让人恐惧。村西头饲养室旁的苜蓿地,一到放暑假就会开花,紫色的小喇叭,非常惊艳,但却好像来自外面的世界,不亲切。苦子蔓开的花,我们叫打碗花,学名喇叭花,因为传说把花放在碗里会打了碗,我也敬而远之。我外婆家后院有几株石榴,石榴花鲜红鲜红的,但属于别人家的,虽然艳丽,也喜欢不上来。后来上了初中、高中、大学,相继见到了鸡冠花、牡丹花、玫瑰花,甚至昙花,也许因为长在花园里、花盆中,甚至花棚下,总让我有一种自卑的感觉,入不了我的心,更不喜欢。
可是,菊花就不一样了。儿时,还不到帮助家人干活的年龄,学习也不那么紧张,一放学就跟着大娃娃玩耍。没人和我玩耍时,就在村里村外到处跑,或者去打麦场看绳艺人切割牛皮,用手工拧绳机给生产队拧牛别绳;或者到村西头庙看六爷做豆腐,尤其喜欢看戴了眼罩的毛驴围着磨盘转圈圈,雪白的豆浆顺着磨盘的槽口流进放在下面的铁桶里。更多的时候,还是到村南边的涝池旁看张保牵着村里的牛在涝池旁饮水。
涝池西面是从醍醐街通往张家坡的路。路旁有一个半人高的土堰,堰上的地里种着给村里牲口吃的苜蓿草,堰边是一溜碗口粗细的毛白杨。堰的侧面自然生长着许多酸枣树,还有香茅草、野菊花,因为天旱的缘故,香茅草和野菊花稀稀拉拉的,或有或无。看牛喝水看久了也就没了意思,就在堰边扯香茅草玩。扯香茅草时,野菊花就不经意地涌在了眼前。野菊花不喜欢单个玩,而是一簇一簇地,像天上的星星,或亮紫色,或亮黄色,让昏昏欲睡的我精神一震。这时,才发现有许多微缩的蚂蚁在菊花花盘里爬进爬出,还有几只蜜蜂在菊花间闲逛,一会儿在这朵菊花上振振翅膀,一会儿又飞到另一朵菊花上理理小脚丫子,要不是有人叫我,我都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
菊花在沟坡坡上最多,常和香茅草、野蒿,还有酸枣树杂在一起。野菊花不仅漂亮,而且还比香茅草、野蒿、酸枣活得快活,活得长久。在六月到九月,天气还热的时候,野菊花就一直开放着,虽然被香茅草们遮蔽了起来,但她淡淡的清香却还是透过层层的野蒿飘到很远的地方,吸引得蝴蝶、蜜蜂,还有微缩的小蚂蚁前来约会。尤其是初冬时节,天气还没有冷到要结冰,香茅、野蒿都枯萎了,酸枣树也掉光了叶子,可野菊花还依然怒放着,因为没有了他们的遮蔽,显得特别靓丽,连天上的白云都羡慕地睁大了眼睛,眼睛大得都看不见了轮廓,瓦蓝瓦蓝的,能掐出水来。
野菊花从不挑拣居住地,越是偏僻的地方越热闹精神。2021年10月30日,我和两位文友寻找传说中的铁瓦寺。铁瓦寺位于冯村镇杨家庄村北面的铁镰山深处,四面环山,中间是个小盆地,有一座陡峭的山梁自北向南横插在盆地中央,自北向南逐渐升高,也逐渐由两米宽窄扩展成十余米宽,高达三十余米,三面犹如刀劈,直立而上,唯一能通往最高处的就是狭长的山脊。铁瓦寺就建在山的最高处,险峻而孤独,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盆地里没有任何庄稼,掉落的土块四散而布,漫山遍野的野菊花盛开在枯草荆棘之中,犹如繁星下落人间。在通往铁瓦寺的山脊上,也铺满了野菊花,犹如灿烂的繁锦铺就得地毯。在铁瓦寺周围的土地上,也是密密麻麻的野菊花,蜂蝶飞舞,鸟雀欢鸣。可以想见,历代铁瓦寺的主持在诵经之余,坐在庙前吹笛鼓琴,繁花簇拥,和风吹拂,云卷云舒,那才是真的神仙。
菊花也是很随缘的,花盆中可以栽植,温室中也可以生长,不管在哪里生长,菊花都我行我素,守着本心,尽情开放。我第一次看到人工培植的菊花,是三十多年前在渭南师专的花圃中。那时的渭南师专还叫做渭南师范专科学校,位于渭南市南马村南。学校沿着南塬的北坡建设,花圃就在半塬上一个独立的院落里。那里有各种各样的菊花,什么贵妃醉酒,什么春水绿波、什么绿牡丹、玉玫瑰,什么紫龙献爪、白鸥逐波,等等等等,令人目不暇给。我常常为了欣赏菊花忘记了上课,忘记了吃饭。
菊花喜欢孤独,不媚俗,即使天寒地冻,没人外出的深秋,她也在静静地绽放。她随遇而安,随缘而馨,所以被陶渊明视为知己,为她写下了无数诗篇。其中《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让我神往。也正因为菊花的这种独特品性,被世人称为隐逸之花。
我怀疑我是菊花转生的,这不仅仅是因为见了菊花亲切,还有我孩童时的一个梦。在梦里,我被恶人强拖到野外,埋在土坑里,还被狠狠地踩了几十脚。我胸腔憋闷,头痛欲裂,但手脚却被牢牢地禁锢在土地里,不能动弹;想大喊,但口唇已经被泥土封实,不能发声。正在我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突然觉得空气清新,微风吹拂,还随着微风左右摇摆。我怕自己摔倒了,忙睁眼一看,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株野菊花。这时,一位身穿淡紫长裙的少女走了过来,径直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子,用她白腻的纤细手指捏着我的脖项,凑到她小巧的鼻子下面。她淡淡的体香包裹了我的身躯。我在这美妙的馨香中醒了过来。
从那时起,我就成了菊花的化身,喜欢独处,率性自然,不媚俗也不依附权贵,被人视为怪人。但我乐此不疲。
2025年9月6日于草庐书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