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头吴家村里有个哑巴,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听老辈的人都喊他“二爷”,大家也就跟着喊“二爷”。听起来似乎很是尊敬,实际上大家喊他时,语气多多少少都带着些异样,或轻笑,或冷哼,或咂舌,那感觉还不如吆喝牲畜。不过,这个“二爷”确是另有其意。
哑巴没有兄弟姐妹,在家中自然不会排行第二,更没有在村里保安队充当二把手。之所以称“二”,只是因为大家觉得他人二,木讷呆板,二得憨傻。喊“爷”更不是对他尊敬了,毕竟再厌恶哑巴也不能喊他“二儿”“二孙”之类的,万一真生出一个这样的后辈,或者孩子后天长成这样,又该上哪哭天喊地呢!“爷”就不一样了,老人总有痴傻愚愣的一天,即使真就这么着了,那也只能说是“人老了都有这一天”,怨不得旁人,熬不了多久就死了,到时候棺材一装土一埋,嚎嚎嗓子尽尽孝,也算父子母女一场。
吴家村可是连获好几届的“模范之村”的优秀村庄,对外那可是一个赛一个的假大方。就凭冲一个众人不齿的傻哑巴叫“二爷”,足以让其他村子甘拜下风,还能表现村里的尊老敬老美德。
许是从小耳濡目染,村里的小孩子也跟着喊哑巴“二爷”,声音脆生生的,不掺有任何恶意,仅带着儿童特有的纯真俏皮。但仅限于七八岁以下的孩子。
在他们的世界里,爹娘做什么,自己跟着做准没错!爹娘喊哑巴“二爷”,一定是尊敬他,所以自己也要跟着喊,而且要更加尊敬有礼!每次路过哑巴那间破漏的茅草屋,他们都要停下来,朝着里面大喊:“二爷好!”声音此起彼伏,萦绕着破屋,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鹰相互啄喙嬉闹。
这时,哑巴总会从屋里蹒跚而出,一头苍白干枯的发丝稀稀拉拉交叉贴在头皮上,还有几根垂黏在额前,脸上呈黑褐色,很像树皮。他的眼球深凹,仅剩的几颗牙齿可怜地分散在合不拢的牙床上,喉咙里发出咿咿啊啊的破碎声音。
屋子没有门,只有一张草编门帘,哑巴站在草帘外,一只手努力地挰平不合身的破衣,一只手冲孩子们兴奋地挥动,嘴里啊啊哦哦,示意他们进来坐坐。他想听小孩子们说话,哪怕他并不能听明白。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多久也不知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都不认识。
他不懂何为孤独,何为快乐。他只知道当那群小山雀儿般的孩子对他说话时,他胸腔里那颗平日里缓慢跳动的东西,忽然跳得很快。他的手心被水浸湿,身体微微打颤。那感觉对他而言,就像春天的花开了,夏天的风来了,秋天的果熟了,冬天的雪化了。
孩子们毕竟还小,纵使初生牛犊不怕虎,此刻也不免畏惧。这个二爷跟他们爹娘描述的僵尸太像了!草屋里还那么阴暗,他们怎能不怕?
一些小孩子礼貌地挥挥手,说了句二爷下次见,小步溜了。几个胆子大的,手拉手,一起走进破屋,嘴里哼着壮胆的儿歌。
虽然没多少孩子愿意进来,但就算只有一两个,哑巴都非常开心。他赶忙拿泡洗了多次的布条,垫在捡来修补好的小木凳上,招呼他们坐下,又拿出之前储存的干秋果,塞到孩子手里。他自己席地而坐,双手紧握,略显局促。
屋里的小孩们起初还有些紧张,一番推攘打闹后,也都彻底放开了,大声地说着笑着,从天上的飞鸟说到河里的鱼虾,从娘的鸡毛掸子扯到小狗阿花的项圈。
小孩子的世界很新奇,话题很奇葩,大人们不懂也不爱听,哑巴不懂但是爱听。
谈天说地、聊新叙奇的欢乐时光总是过得飞快。没关系,以后还会再有的。
就这样,“哑巴二爷爱听小孩说话还给甜果吃”这件事又在小孩子间传开了,越来越多的小孩愿意走进哑巴的破草屋。
哑巴的屋子又像很久之前那样热闹起来了。他好久没有见过如此热闹、充满欢声笑语的屋子。他依稀记得,上一次这样的一群小孩子,没过多久都对他避而不见了。
他不知道这一次的热闹可以维持多久,他不奢求什么,只希望可以比上次久一点。
然而,他只是个哑巴,一个众人厌恶的呆哑巴。孤独注定是他唯一的归宿,不属于他的终归要逝去。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此刻的欢快热闹,顷刻之间就会烟消云散,正如很久之前的那样,轰然之后又归于沉寂。
七八岁的小孩子藏不住事,他们频繁去哑巴草屋的事很快就被大人们知道了。在一个微凉的傍晚,村里一群人浩浩荡荡又一次逼近那间破草屋。两个黄黑大汉率先进屋,手里握着木棍,把屋里所有的小孩赶了出来。
爹娘们领回自家孩子,夕阳下巴掌声与训斥声不绝于耳。他们打骂自己的孩子,就像当初他们的父辈们打骂自己那样,目的都是让孩子远离那个“不可接触者”。
虽然暴力,但是管用。他们的父辈毫无疑问是成功的,他们自然要接续下去。
没有人希望自家人跟一个废物有任何牵连。
人群最外边站的是一些十几岁的少年,他们冷眼注视着眼前一切。
他们清楚巴掌落在身上是什么滋味。他们也知道,不久之后,如今正在受罚的孩子会如当年他们那样,对哑巴二爷避而远之,甚至有人因此恨上哑巴。
小孩子的恶毒是最纯粹的,也是最令人心寒的。正是亲身经历过,所以才会刻骨铭心。
他们知道,以后要接过父辈的担子,成为自己不想成为的人,也许会有怨恨,可时间会淡却一切。
不过现在的他们还是同当年一样,不明白为什么父辈一定要阻止自己接触二爷。晦气真的会通过往来传染上?但二爷哪里晦气了,只是因为他残疾孤寡吗?即便如此,是他想成为这样的吗?有谁会想让自己不招人待见?可是他们不能说,也不敢说。
或许多年后他们就能理解了,毕竟年龄小,看事太浅显,何况人都是会变的。
减少与哑巴二爷的接触,早已是吴家村约定俗成的规矩,还是从祖父辈传下来的规矩,又怎能废掉。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下的人们解了气,三三两两拉着小孩回家。他们走之前都会冲着哑巴的草屋大喊一声“二爷,孩子叨扰到您了,都已经教训过了,不会有以后了!”语气多多少少都带点异样,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哑巴自始至终都在破草屋里捂着嘴巴呜呜哭泣。他曾经也冲出去过,死命拉住施暴者,但他太残废了,整个人像一片干枯的落叶,没有任何用处,换来的永远都只是更狠的打骂,更坏的结果。
那群人没打过他,他宁愿被打的人是他。打死也好,这样孩子们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挨打了,但是那群人始终对自己避而远之,不愿碰到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残废,为什么自己这么令人厌恶,为什么自己会给别人带来伤害。他永远没有怪过任何人,也没有哭天喊地。他习惯了一切,却又没有习惯。因为他曾经也想过去死。
最终没有死掉,因为他舍不得。他喜欢孩子们带给自己的奇特感受,他喜欢自己破草屋外芳香的春花,清凉的夏风,酸甜的秋果,晴暖的冬阳,他喜欢自己拥有的一切。
草屋不知又冷清了多久。某一天傍晚,哑巴记得特别清楚,西方天边的云彩绚丽夺目,热烈灿烂。就像燃烧的火焰,惊心动魄。他被惊艳到忘了呼吸。
几声断断续续的惊恐哭喊声随着秋风而来,吵醒了正在出神的他。
好像是小孩的哭声!
他心急如焚,急忙寻找声源处,嘴里发出连续的“啊啊啊”,惊飞了几只伏在草丛里的山雀。
不远处的孩子听到了哑巴的声音,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急忙大叫:“二爷!二爷!我们在这里,有人落水了!”
哑巴这一次听懂了。
他手脚并用,扒拉开半人高的枯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往草屋后的小河奔去,跌跌撞撞,本就破烂的旧衣又新添几道划痕。
那条河不宽,很长,深度只到一个正常成年人的胯部。河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飞鸟昆虫的掠影。此刻,一个小孩正在里面扑腾挣扎,几个孩子跑去找大人,剩下的则抱成一团,瞪大惊恐的双眼,绝望地哭喊着。
哑巴好不容易摸索到落水点,还没检查被草刺划伤的胳膊和腿脚,就匆忙跳进河里。河深只到他的腰部,但他太老了,干瘦枯黄的身体早已不能支撑他下河,更别说救人了,就像枯草承受不了秋风的摧折。
哑巴学着之前偷看村里人划水的动作,笨拙地朝那孩子划去,枯枝般的四肢非常不协调,活像一只落水的灰蚂蚱。
他努力伸出右手,试图碰到那孩子,心里有无数个声音疯狂呐喊着祈祷着,他从未对任何事情有过如此强烈的渴望!
此刻,他只想拉住那个孩子。
或许上天有眼,几次手滑之后,他如愿以偿抓住了那孩子的胳膊。他已经非常疲惫了。孩子停止了挣扎,尽管呼吸微弱,好在还活着。
哑巴憋住一口气,拖着孩子往边上游,使出最后的力气,把孩子的上半身推上草地。他精疲力竭,彻底没入河里。
哑巴终于可以呼出最后一口气了。闭眼前,他再次看了一眼西方天边的彤云,热烈灿烂,像燃烧了一样,充满光明与希望,真好。
水面渐渐恢复平静,天边的火烧云再次倒映其中。哑巴安详的躺在上面,恍若入睡。
他好似在红云水床上做着一个欢乐热闹的梦,梦里有小孩子的欢声笑语,有四季的美好,有他所拥有的一切,还有那片瑰丽的云彩。
匆匆赶来的大人们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已经得救的孩子和水中漂浮的哑巴二爷,一时之间都愣住了。
落水孩子的爹娘赶紧把孩子拖上岸,给孩子拍背排水,叫魂安抚。
孩子娘边哭边叫,到后面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众人回过神来,咂舌叹息,左右相顾,啧啧称奇,都没有要捞哑巴尸体的意思。
几个小孩抽泣道:“二爷还在水里,救救他吧,二爷是好人!求求你们了……”
众人安静下来,气氛也凝固了。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年底又要评选模范村庄了……”
大家心意相通,彼此对视几眼,其意不言而喻。
为首的两个壮汉下水把哑巴捞上岸来,那本来干枯的身体已经泡得有些水肿。
看到此景,有人后退几步避而不视,有人上前几步,看了一眼,又退回去,摇头叹息。几个小孩子哭成了泪人,纷纷想要上前,却都被大人拦住。
周围的树林死寂沉沉,逐渐隐入黑暗。
众人各回各家,没人再去动哑巴的尸体。
几天后,吴家村为哑巴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重金请的丧事代理在棺材边哭得涕泗横流,泪痕斑驳,嚎啕声令人不悲而伤,两边的村民也纷纷潸然泪下。
下葬的场面更是壮观,几个壮汉抬着黑木棺材边走边嚎,还三步一停顿,九步一回首。
哑巴的坟地就在村口,非常显眼,墓碑上赫然刻着鲜红色正楷:“吴家村救生英雄吴二爷”。
隔壁几个村闻讯而来的居民都感慨万千,没想到吴家村竟如此重情重义!
果不其然,上级领导也被吴家村震撼到了,年底的“模范之村”自然还是吴家村。
爆竹声中,吴家村的人们拜年贺礼的呼声格外震耳欲聋。
新年到了,“模范之村”的铭牌到了,政府的奖励也到了,真可谓是三喜临村!
人们来来往往,个个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真是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
完全看不出来村子不久之前举办过惊动四方的丧事 。
室外暮色沉沉,大雪飞扬,飘飘洒洒落到村里新铺的水泥路上,越积越厚,仿佛要遮盖住什么,但记不清是什么,所以就只好一直下着,将所有东西都遮住。
村民们年初例行是要上坟扫墓的,许多坟上的雪都已扫清,唯独村口那个最显眼的坟茔已完全被洁白的雪覆盖,与周边盖着厚实雪被的大地逐渐融为一体。
它被人遗忘了,他也被人遗忘了。在这个热闹纷繁的大年夜,人们忘掉了那个晦气的哑巴。
若干年后,一群年轻人再次路过那熟悉的草屋,如今破败荒芜,成了一片废墟。
他们兀自沉思,脑海中浮现当年的场景,小木凳,干秋果,还有那个爱听他们奇思异想的哑巴。
为什么生来困顿潦倒,就要被当成晦气的化身?为什么要对身处绝境的人丢砖抛瓦?为什么一定要遵循前人的僵规怪矩?
他们立在那里,久久不去,想了很多很多,不知道说些什么。道歉?感谢?悔恨?又该从何说起?怎么说?对谁说?
这些问题他们不知如何回答,也无法回答。或许约定俗成就是最好的答案。
既知他人苦,何必言是非。曾经已经过去,现在仍在进行,未来不可言说。
村口那座最显眼的坟茔,如今已经渐趋渐平,而“模范之村”年年依旧是吴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