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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勤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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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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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村子大好人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臧克家

1999年正月初六,我妈妈走完了她72岁的人生旅途。我是三天前带着儿子回到砬子沟去看望她的。那天,她是自主扶着墙走到外边大解的。我要搀着她走,她不让。看得出来她的双腿已经不太听使唤。一步一步地扶着墙壁走到外面,又折回屋子里。我看她的眼皮都发紫了,脸浮肿,我心里就犯嘀咕,但我不敢往深了想。中午,她竟然还自主地走到西屋陪同我和儿子及小弟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在饭桌子上,她给我和儿子夹菜,我们都欣然领受了她这最后一次的赏赐。那么,仅仅过了不到三天的功夫,我便在家里接到妈妈去世的噩耗。这晴天霹雳,像释放一团火,把我的心燃烧得火辣辣地痛。我便带着儿子重返砬子沟。我站在妈妈遗体前时,眼泪像珍珠般地滑落,直到打湿了我的衣襟。我突然感到跟我阴阳两隔的妈妈的一生像是一头老黄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

妈妈在1949年春天,被姥爷许配给了大她六岁的父亲黎秀文。这件事是妈妈的亲三姐拉拢的。起初,妈妈也有察觉,便问:“三姐,王贵的后老婆到咱家干啥来了?”三姨说:“她家马有病,来找马药的。”三姨跟妹妹扯了谎,她已经跟姥爷商量,把妈妈许配给了王贵的继子~黎秀文。王贵的后妻夸下海口,答应给新娘子买一套新衣服,一间新房子和两套新被子及几吊大洋。一个月后,姥爷跟妈妈挑明说:“你三姐把你介绍给了王贵的继子,几天后,你就要过门。”这时,妈妈难过得用双手捧着脸大哭,泪水从手指缝透出,滴在地上。但她又无力违抗姥爷的旨意,她跟父亲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妈妈和父亲结婚的第二天,在两个人刚刚见面、还没有彼此接纳时,王贵后妇(奶奶)——沈传普知道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就闯到新房,收走小两口当日穿的新衣,卷走了被褥,她把它们通通地还给了当铺。她还逼着小两口带着饥荒清身出户。这时候,姥爷才知道他明白一世,却糊涂一时。妈妈像是一个受伤的“雏鹰”,遵从父命嫁给了一个不知根底的男人,还被逐出家门。她过后问父亲得知,她自己嫁的人房屋一间,地无一垄。于是,十九岁的妈妈找到二叔说:“黎秀平,请把你的旧被子借给我们一床,再把你在农盟会分到的马,借给我们使用使用。你们哥俩一笔写不出两个‘黎’字来。”二叔说:“嫂子说好听的行……”

妈妈8岁就给家里人送饭、喂鸡、做零活儿。她的好友高素兰念私塾(现今已经分到陕西工作),她也乞求过她的父亲要念书,她的父亲重男轻女,不应允供她念书。她一直在家干农活儿帮助她父亲供个弟弟念书。但她没有任何怨言,直到她嫁给一个穷小子。

父亲从出生到十五岁,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足生活。祖父是山东闯关东的老客。年轻时跟随曾祖父闯关东,落脚在哈尔滨市做布匹生意。他叫黎金生,娶了一个成高子地主家的千金。他们把家安在哈尔滨市南岗区。爷爷为了给老婆、孩子赚钱过上好日子,他做布匹生意,不分白天黑夜操劳。他们婚后一共生育了五个孩子。在父亲十五岁、二叔十岁、三叔八岁、大姑七岁,二姑五岁时,祖父终于积劳成疾,他得了“肝腹水”,英年早逝了。祖父死后,祖母——沈传普的娘家,也面临家境败落,根本管不了拖儿带女的她。经人介绍沈传普嫁给了砬子沟的王贵。从此,父亲黎秀文留在成高子舅父家扛活。他在家庭兴盛时读过私塾,属于识文断字之人。他分文未花娶了妈妈——赵淑琴后,不但不感激妈妈的恩德,却因过穷日子拮据而常常打她。妈妈却可怜父亲从小没爹,被带到后父家,也没有他的立锥之地,怪可怜的。自己尽量多干点推碾子、拉磨的活儿,因为她干体力活儿过重,流产一个男孩。父亲用皮带狠狠地抽她一顿,她气得当天晚间跳井想轻生,被村民发现救起。

父母因受父亲二舅、二舅妈的邀请,搬到哈尔滨香坊区亚麻厂土坯蓿舍定居。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靠父亲当建筑工人赚钱维持。

1951年5月21日姐姐出生了,她长得小巧玲珑。妈妈把她寄托给谢二嫂(父亲舅舅的儿媳)照管,她走出家门做起了零工。这时期,妈妈的老弟赵志和被分配到哈尔滨市公安局当教官。有一次,老舅突然找到妈妈,他说:“老姐,我这月手头短缺,请您借我点钱,我把赵斌的伙食费交上。”妈妈一口答应了弟弟的请求。她把给女儿买零食和自己买菜的钱拿出来递给了老弟赵志和。从那以后,她努力做工,连续两年出钱资助大侄子念书(最后他成为了黑龙江省电力局总工程师)。有时候,妈妈也因为自己长得丑而自卑。她个子高、瘦弱、嘴大、一只眼睛斜视。有人跟她开玩笑说:“你长得丑不说,还生不出男孩来,是不是因你对不起黎秀文,人家才揍你?”妈妈虽然性子谦卑柔软,但她嘴不饶人。她说:“生男生女决定男方含X还是含Y的性染色体的精子与卵子结合,即不由妻子决定的,也不是由丈夫决定,完全是机遇问题。”妈妈这套嗑完全是跟街道干部学的,她把它用在保卫自己尊严和面子上。怼得这位“痞子”哑口无言。妈妈既有从她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开明性格,也有从小受封建思想腐蚀的自卑。她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偶抱着走”的封建腐朽思想观念。她的婆婆—沈传普看透她善良的人性,把二女儿推到她家里读书到参加工作。事后,她还夸奖她自己有能耐供成了二姑娘有出息。二姑在哈尔滨秋林公司入职后,住进了单位宿舍生活。在1954年,二叔黎秀平从朝鲜战场复员在荣校毕业后,娶了一个哈尔滨电机厂的技术员当老婆。两口子一直生活在岳父岳母家,根据东北人的老习俗和规矩,姑娘不在娘家生孩子,二叔跟妈妈说:“嫂子,我们结婚一直生活在月坤(他妻子的名字)的娘家,这次她临产需要找个新房住一个月。你看……”妈妈心领神会,她一口答应下来说:“秀平,就让月坤住到我家里来吧。我带大女儿清玉去谢二嫂家住一个月。”黎秀平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们回去准备准备(20年后,在大娘家出生的黎荣荣成为了继承她爷爷商人职业的CEO)。在1955年11月12日,妈妈生了我,起名叫黎清华。我一出生就不受待见,妈妈本以为是个男孩,给她长长脸,可事与愿违。

1956年,姥爷两个儿女即将远走高飞。他在跟妈妈告别时,满面老泪纵横。他说:“老姑娘,我不惦记你老兄弟赵志和,我惦记你会被黎秀文欺负。在你的婚姻问题上,爹爹实在对不住你呀。可你和你老弟俩一走,我见阎王爷可就快了。”妈妈抹着眼泪说:“爹,我安置好了,会回来看你。”这次话别之后,使父女俩竟成了永别。妈妈本人不愿意离开父母远走他乡,可她在家里没有话语权,父亲说一,她不敢说二。她若打驳回,父亲就会翻脸打人。

姥爷60岁刚出头,就备受气管炎和肺气肿的折磨,他在自家小下屋上吊自杀了。大舅发现姥爷没了气息,他一着急把他背在身上就往家里跑。他忘记了死人是不能背的。从此大舅自己也患上了严重的气管炎和肺气肿。姥爷死后,他被埋葬在老赵南沟里。妈妈的侄子发电报给她,她双膝跪地朝着东北家乡砬子沟的方向哭了许久。她说:“爹爹,我们一别就是天地两相隔。你没有得我济,我也不埋怨你给我找的主,我认命。你儿孙满堂却死的凄惨。病魔让你生不如死,这对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爹爹英勇一辈子,却落了个'横死’的结局。我不能回去为你送终,请爹爹原谅我,愿你的灵魂在天上得以安息……”

妈妈刚刚搬到山西省太原市时,她就把两个女儿分别送到学校和幼儿园,自己参加了家属工,干计件筛沙子活计赚钱维持家里的基本生活开销。一个错钱都不敢花。筛沙子是个累活计,每天都有消耗极大的体力、需要补充营、提高免疫力;可她一个杏都不舍得买着吃;积累财富构建小康家庭。那时候,寻常百姓家趁个自行车、手表就属上等生活水准了。妈妈凭着自己的体力达到了这个标准。1958年2月她在医院里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黎荣庆。他患有“先天性心脏露血症。”这期间,父亲扛个猎枪打大雁。一天,父亲的工友李德来找他说:“你不去峨口推牌九啊。”父亲头脑一发胀,寻思自己当个公司的采购员,老婆又听自己呼风唤雨,比李德仗义。”他说:“今晚我去。父亲没有考虑后果,便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赌博的歪路。他成天成宿坐在耍钱场,几天没有回家。小弟荣庆说:“妈妈,都亮好几个天了,我爸爸咋还不回来呢?”妈妈流着眼泪说:“他给你打大雁去了。”俗话说:“怕啥来啥。”爸爸耍钱输了两千多块钱,因此他的债主纷纷逼上门来。害得妈妈措手不及,这期间也是她最黑暗的日子。她一面给儿子治病,一边抵挡债主的讨债。她把该卖的自行车、缝纫机、毡子和手表都卖了,拿出钱来抵债,仍然资不抵债。这时,父亲想出一个馊主意,写“申请”下放可以领下放金还债。他的这话一出口,被妈妈顶了回去。她虽然开始不想来,姥爷离世她又没有看到活气。但她考虑孩子们的前途,不该回到砬子沟。在她与父亲抗争时,有一天晚上,她正在炉子旁烧开水,他们又提起写“申请”的事,妈妈坚持想办法解决眼巴前的欠债困难。她被父亲冷不丁一巴掌打倒在地。然后,他骑在她的身上就是一顿雨点般地搧嘴巴子、抡撇子和薅头发。吓得十二岁的姐姐找来邻居拉仗。第二天,妈妈醒来,头发粘在头皮上,不敢梳头。姐姐帮助弟弟和我煮点小米粥喝了,她自己也喝完粥上学去了。妈妈本以为她受的皮肉之苦会换来父亲回心转意呢,可他没有。他这时欺骗大女儿、二女儿和儿子黎荣庆说:“小玉、小华和小庆你们都是东北砬子沟人,那里边有山有河流,有大窝瓜像鸡蛋黄一样香,苞米茬子和大芸豆越吃越没够。”妈妈在一边听着听着就流眼泪。她清楚地知道孩子们都太小,不知道根底。在父亲的蛊惑下,两个大孩子都张罗回砬子沟呢。太钢三公司出于留住老工人的目的,不批准没有证明信就写申请要求下放的工人离开本公司。这样,父亲动用了他识文断字的本事,给他三大姨子的女儿贾淑珍拍电报,要求她在砬子沟给他开个接收下放户的证明信寄来。他做事从来不跟妈妈商量。妈妈也不知道父亲在背后搞了鬼。她在山西依然苦口婆心地对父亲说:“回到老家是坑了孩子们的前途啊。”父亲凶相毕露地说:“你让我学习田泵头啊,我不还上赌债是要没命的。”妈妈立刻哑口无言。她忽然想起:“在一周之前,田泵头因为没有涨上工资上吊自杀了。如果我不答应他申请下放回砬子沟,他若是有三长两短的,我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妈妈想想就后怕。于是,她说:“你如果光写‘申请’也不会被批准。”父亲这会儿才说出实话:“我已经给贾珍拍电报了,她很快就会寄来‘证明’。”妈妈听见父亲说这话,她心里凉半截,想道:“我这辈子算是让三姐和她的女儿贾淑珍給坑苦了。这也是我的命。”

在妈妈回到东北砬子沟以后,她的老弟赵志和已经升职国家17级干部。他从哈尔滨回到砬子沟,专门数落他的姐夫黎秀文一次。他把他请到院子里的一块大石头上,二人相对而坐。赵志和说:“黎秀文,你是个混蛋,我姐嫁给你的时候,你是光棍一条,家里揭不开锅。我姐跟你过日子后,现在才有了孩子,有了一切。你却忘本了,下毒手打我姐姐。你不要老婆,我还要姐姐呢”……

妈妈回到砬子沟第一件事就是到坟上去祭拜她的父母亲。这次,她来到父母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她心中的苦痛是多方面的,从她数落的话语中,人们听到:“爹呀,你死了,为什么之前没有向我吐露丝毫底细?还有妈,我也没有见到你的活气儿。我依旧没给你们长脸,又回到屯子里落脚”……她数落完后,抽抽哒哒地站起身来,又蹲下烧了一打烧纸。跟随她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踏着青草山路回村子里了。

冬天,妈妈指使姐姐和我跟村子里的同伴上山去捡柴。我们跟结伴的叫亚文,她正是父亲同事李德的亲外甥女。亚文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小姑娘,她不怕冷,拉着手推车带着我们去棺材沟捡柴火。在我们还没有亚文有经验和抗冻时,就挺进山林里,被一膝盖深的雪陷进去,很艰难地跋涉。但懂事的粟清玉她没有气馁,她嘱咐我要小心在雪中前行,自己拿着斧子把干树枝叉砍掉,让我捞到小平车前堆起来,准备装车运回家。待到亚文捡够了柴火,我们把它们装满一车(每家一半位置)像这样的体力劳动,姐姐和我一直坚持到小弟荣庆长到八岁,加入到捡柴火行列,我们成了三人家庭捡柴队。平时上学时,姐姐在学校担任学习委员,不幸的是她在参加高小毕业、升入初中之时,妈妈怀上第四个孩子,是“前置胎盘”,她突然得了大出血急症,需要住院抢救。这样,姐姐在家里喂猪、做饭、操持家务,带领我和弟弟熬过一个月,待到妈妈从医院回到家,她想从小学毕业考入中学时,已经晚了。她这时才想起自己整月都没有上学,荒废了学业,只能自认倒霉。她这次的失落导致她从十四岁就务农,一直熬到二十五岁,直到她被选拔成为工农兵大学生为止,总算脱离农村,重返城市。随着蹉跎岁月的流逝,妈妈也步入耳顺之年。她刚刚娶了大儿媳妇,还没来不及享受天伦之乐,便接回一位九十多岁的曾经虐待过她的老瘫巴。这位老妪给她三儿子儿媳效了一辈子力,家底子也都填护他这个儿子儿媳了。可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在她遭遇三儿媳文雅娟往她身上泼尿盆子后,二叔出面要接他老妈去他家。妈妈在二叔召集家庭会的现场,她说:“秀平,你媳妇患有精神病,咋伺候老太太呀?还是我接到这里来吧。这几年你大哥侍弄人参场,手里也有几个钱,我看在你和你大哥是一奶同胞份上,我过门时,若不是你借我们马和被子,我们还说不定没有今天。”二叔说:“嫂子,你对我们黎家是有功之臣,你没有做惊天动地的大事,却是一位平凡的传奇人。我的大女儿、儿子不都是你带他们好。”俗话说:“偏疼不得偏疼济。”奶奶—沈传普指望的三儿子没有善养她老,她欺骗过的大儿媳接纳了她。这老太太脸面风光,吃饭比大儿媳吃得多,拉屎胶粘胶粘的,她瞪着眼睛往被子上面抹屎,给伺候她的妈妈增加了难度。二叔来看他母亲时,见到了妈妈处的尴尬境遇。他送来一台单杠洗衣机。但是,一个不走动的人拉下的屎,一旦弄到裤子和被子上像胶水一样粘糊。是不能用洗衣机洗的,那样会越洗越扩大臭味面积。因此,鉴于洗涤脏衣物的特殊性,我在夏天去砬子沟西河套给奶奶洗脏衣物,在冬天的几个月里,我在屋子里使用大洗盆里给她洗屎尿裤子和臭被褥子和褥单。

沈传普坐在炕头上一天吃四顿饭,面条、饺子、馒头和米饭,蔬菜都尽量可她吃个够。炕上摆一个小桌子,放着苹果、饼干、火腿……大姑有时抽空来伺候她几天。而赶她出门的她的三儿媳不但不来,还说风凉话:“老大媳妇是农村的,她图二哥给她买洗衣机。”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文雅娟正在家解决她儿子、女儿离婚的事宜)。妈妈接她婆婆时,大弟大弟媳妇刚结婚,现在他们的女儿小英都会说话了。她来到曾祖母炕前说:“你这个老太太拉屎真臭。”一个两岁刚会走路的小女孩以她幼儿的视角道出了曾祖母的“不堪”。沈传普哭着(她干嚎,没有眼泪)说:“大儿媳妇,我瞎了眼睛,做出了对不起你的事,我只有来世再报答你啦。老三媳妇不要我,她会得到报应的。”这迟来的赔礼道歉,感动得妈妈流泪了。奶奶(沈传普)说完这些话,她闭上双眼、咽了最后一口气。

妈妈送走奶奶十年后,她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前来给妈妈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有她资助过的大侄子赵斌~一位黑龙江省电力局总工程师,有她帮助过的村里娃小勇,有她从小就给做棉衣的外孙小锳,有村子里的领导都来送她最后一程。

一个普普通通的灵魂就这样消失了。她死后,小勇跪地嚎啕大哭时说:“你是'全村子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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