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给予我生命的母亲。每当我想起她说过的话和她的走路姿势,我浑身都会充满力量。
她细高的个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每年过春节前,她都会重复做一件事,制作粘豆包。
其实,在60年代我家刚从山西城里下放到砬子沟农村那咱,队里就分给我们一块旱田地。妈妈把它种上黏玉米、豆角和土豆。黏玉米成熟后,妈妈给我们烀玉米棒子吃;剩余的到了秋天,她就把玉米棒子从秸秆上面剥下来,除去叶子、晾干、脱粒、再用面袋子装着扛到队里的公共“碾子房”,压成玉米大馇子,放在一个大黑瓦盆里泡上,然后,再使用自家的石磨磨成面。那时候,妈妈抱着磨上的木头杆子,推磨。她一个人往磨眼里㧟玉米、水。然后,黏玉米面就会顺着磨盘的一个眼,往下流。一个多钟头,妈妈就把一大黑瓦盆子的黏玉米磨完了。接着,她要把稀释的黏玉米面倒在大黑瓦盆子里,上面放一块笼屉布,笼屉布上面放上玉米秸秆灰,水分就是用玉米秸秆灰吸干,大黑瓦盆里的面就合宜当豆包皮子用了。最后烀小豆,使用擀面杖搥成小豆泥;这样,妈妈就会坐在炕上包豆包。妈妈在用手工制做黏豆包前,她还要把小豆泥用手一个个地攥成像牛眼珠子大小的小圆球,填到皮子(黏玉米面做成的)里。紧接着,她像数数一样地做成每一个粘豆包。妈妈把制做粘豆包的技术传承下来。在90年代,妈妈在自己开荒地里种上了黏玉米,她年年不少打粮食。她种的粮食都是黏玉米。但是,磨面不用石磨了,用做豆腐的粉碎机就能完成稀释黏玉米面。在1999年的春节,妈妈最后一次给我们准备粘豆包了,这是她生命的倒计时。
这年春节,我同儿子一起去父母家里拜年。她还对我小弟媳说:“小雅荣,我给你二姐家准备的半面袋子玉米面粘豆包,等她正月初三回去,让她带上;以后她不一定能吃上我种的、做的粘豆包了。”我在场听得一清二楚,但我没有想到她说短命话。我回到自己家的第三天,她就与世长辞了。这使我回忆起,妈妈带我们过的一些苦日子。
我们家孩子多,农村竟种玉米、大豆,为的是多打粮食。但也免不了种产量低(黏玉米棒子小)的黏玉米,团了粘豆包,当细粮吃。我家的那块地距离我家门口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记得在种玉米时,一家孩大老小都出动。爸爸刨坑、姐姐点钟、妈妈施肥、我培土,最后父母踩格子。大约五天以后就冒出玉米椎,单说黏玉米经过除草、间苗、薅大草、收割等步骤,大约需要90天左右成熟期。在妈妈带我们到一片田间掰成熟了的黏玉米棒子时,她还把绿色的玉米秸秆使用牙嗑开、露出甜瓤,让我们一口一口地咀嚼甜水吃。她还告诉我们不要让秸秆硬皮拉了手,我们其实拿到妈妈递过来的甜秸秆是没有细米棍的。
乍回到乡下那咱,家里没有细粮,烀熟的粘玉米、炒熟的玉米花、蒸熟的黏豆包就成了我家四个孩子解馋的念想。有时候妈妈还用自家产的麻子油,烙苏子馅的黏面饼给我们吃。在我们姐弟四人吃妈妈做的粘豆包、烙黏玉米饼子的年代,家里的日子过得十分拮据。但是,我们有了妈妈的呵护与粗粮细作的手艺,我们不至于饿着,每天还是快快乐乐地活着。
在妈妈的腰身也不在挺拔的时候,她生了9个孩子,才停止了生育;落下我们姐弟四个。她最劳累的不是干体力活,而是她没有当家做主人的权利;都是爸爸的大男子主义造成的。妈妈伺候孩子、下地干活,花一文钱还得管丈夫要。晚间还要听丈夫摆布。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听妈妈跟她的闺蜜说:“你多有福,只要三个孩子,不像我男人拿我当磨道驴使唤,没有做好避孕,生了一堆孩子,只剩四个。”她以为我在一边没听见,其实我听得一清二楚。
在九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当我也是一位高中生的母亲时,回到“砬子沟”去探望老妈,她已经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了。但她仍不失劳动者本色,就是亲闺女来看她,也不待工。我拗不过她,只好陪她一起去北山坡干农活。在太阳刚刚露出笑脸、阳光洒满村庄的各个角落时,妈妈的右胳膊腕子挎着一只小竹篮,里面装着一瓶水和两把薅锄子,我们上路了。我跟她并排出行,我们边走边聊。母亲把小竹篮往胳膊腕子上移了一下,说:“李玉华,你要长志气,把日子过好,把孩子培养好。”我碰了妈妈的左胳膊一下,说:“我现在是农妇一枚,无论是穿戴和吃喝都不如我的同学。”
妈妈略有所思地说:“人一辈子就是为了生活,要做到能屈能伸。”
“是啊。妈妈,听同学说城里大企业纷纷倒闭,下岗的人很难找到工作,我这农妇也少了许多失落感呢。”我说。
妈妈望望我,说:“我们绕过村口,朝前走吧。”
我点了点头。我与母亲谁也不说话了,渐渐地走出村子,朝着北山坡——妈妈的自留地走去。
在村口到北山坡要走至少五千米的路,由于是爬慢坡儿,不说话还腿肚子酸痛、张口上喘呢!这时,我接过母亲挎的小竹篮、把它放进我挎着的大竹篮子里,低头猫腰地一步一步地沿着青草稞铺成的路径往上挪移。妈妈走几步歇一歇,喘一会儿……我真担心妈妈会吃不消的。可我又在这个时候不能打退堂鼓了,我们各自缄默地朝着目的地慢慢地蠕动着。
在我抬起头来,置身在玉米的青纱帐中时,我把身子转向母亲,扶了她一把,她一摆手说:“我比你抗摔打,你走你的。”
母亲的小开荒地里种的是黏玉米带豆角,黏玉米已经抽穗了,豆角也开花了。我很难想象母亲瘦骨嶙峋的躯体是以怎样顽强的精神才侍弄好这样的庄稼?这块地方圆一分多地(相当于一亩地的十分之一,667平方米),一眼望去,长势喜人,被四周的小树林衬托着更显绿色植物的顽强生命力。这次来是给黏玉米、豆角禾苗拿大草的。母亲对我说:“我只有在这里干活,心里才得清净、满足。家里离这儿不算太远,我渴了,喝一口带来的水再干,热大劲儿我就回去。毛主席讲愚公移山的道理,我讲‘眼是赖蛋,手是好汉’的土话。干一点,就少一点,使镐背地垄沟的大活计都是你大弟荣庆帮我弄……这块地出产的黏玉米、豆角够我送城里亲戚的了。”她说完,把小竹篮从我的大竹篮子里拎起、放在一块大石头上面,把薅锄子拿出来了。我也手持一把薅锄子,开始埋头干活了。其实,玉米到了抽穗时节,垄沟、垄台长出的稗草、灰灰菜、苋菜都不扎根;不难锄掉。锄掉了一条垄的草,我们歇一歇,坐在黏玉米荫下的石头上面,聊天。
我首先开腔说:“妈妈,这座山坡四面是林子,我们家的祖坟又安营在这里,高氏、马氏大户人家的坟茔都在四围不远处,你一人在这里侍拢地时,不觉得‘甚得慌’吗?”我说完,望了一眼母亲的脸。
母亲立起身子,她不慌不忙地叹了一口气,说:“怕啥?我都是土没脖儿的人了,大仙儿给我算卦说我是四十五岁的寿数,我现在已经活到七十岁了;我还相信,鬼魂还是怕人的。我们干活吧”……
我和母亲就要起来干活时,我望着母亲刚毅的身躯,产生了肃然起敬之情。
母亲在她七十二岁临终的倒数第二年,还坚持种地劳作;在她临死的当年还团了粘豆包。她在死前的头一天,还自己扶着墙垣到外边拉屎、撒尿,没有让儿女陪床。她在死前的头三天,我跟儿子去看她时,还是她自己走到西屋跟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团员饭。她的脸虽然有发紫的肿胀,但还是含着微笑。像往常一样,夹菜给晚辈吃。当然,也有她年轻时经常给晚辈做的芝麻糕(黏玉米面子炸的,这次是小弟弟媳妇亚荣亲手做成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她的生命快要走到了尽头,还想她会更长寿。因为她的生命会坚如磐石,几次患上大的疾病,她都扛过去了。然而,这次却是她最后一回给所有在座的晚辈夹菜,像这样的画面,阔住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这也是我和儿子及小弟一家人跟母亲吃的‘最后晚餐。’”
如今(2025年冬天),我已经太多年没有吃到妈妈做的黏玉米面炸糕、黏玉米面饼子和粘豆包了。我作为东北哈尔滨人,特别想吃类似妈妈做的粘豆包,便在外甥的亲家母那里,网购了一提亚沟之乡出产的粘豆包。这次购买的粘豆包有黄、粉、白、绿四种颜色(因为他们加了糯米面白色的)。
我以吃粘豆包的简单方式缅怀我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