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从河畔大桥南端向东进入土门岘河谷,沿南山根下的道路逆流而上,在两面山峦的夹峙下走向武举城的。这是无意发起的一次临时访古之行,却像是有心安排的一次专门朝圣之旅。
河畔大桥虽然紧傍祖厉河,实际上飞架在土门岘河谷上空,气势如虹,横跨南北。土门岘河流从东逶迤而来,穿过这座大桥后便义无反顾地投身到祖厉河中去了。进入土门岘河谷,首先会看见河底一股细小的流水,犹如一条胆怯的小蛇在稀疏的野草间出没,在白花花的盐渍和乱茫茫的砂砾中向西流淌,偶尔也可听见清澈的琤琮声在空谷间轻轻荡漾。
在土门岘河谷遇到的第一个小村庄,竟然也堂而皇之地叫土门岘,这是河畔镇车川村的一个自然社,盘踞在这条河谷的出口附近,与武举城所在的土门岘镇同名同字不同位置,它们中间还隔着草滩镇的几个村社,相距将近三十公里的路程。虽然两地有着相同的名字,处在同一条河谷,却是镇大村小,城老社新,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下游,好像从头至尾时时在宣示着这条河流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豪爽秉性。
土门岘河是祖厉河中途纳入的一条较大支流,当地人又称苦水河,是一条季节性河流,发源于宁夏的西吉和海原境内的月亮山西麓,也许是在土门岘境内流经最长而得名。当年汉武帝西巡亲临祖厉河边时,走的也是这条河谷。遥想当年,玉辇华盖的豪华队伍前呼后拥,出长安,登崆峒,在江河辽阔的大地上尽情驰骋;车辚辚,旌旗蔽空,马萧萧,喧嚣动地,汉家天子一路挥洒内心澎湃的豪情,但面对巍峨的六盘山,这位雄心勃勃的帝王,却没有选择高调去征服,而是望峰息心,率众从东麓下拐入清水河谷,向北驰骋一段后,翻过月亮山,大队人马就浩浩荡荡涌入了土门岘河谷,如同一股激情澎湃的洪流,在河床上留下一道深刻的蹄印,在川道里碾出了两行清晰的辙痕,为此这河谷里就出现了一个叫车川的村子。那个时候,大汉凛凛冽冽的威风,一路响彻在两边的沟沟岔岔,且久久回荡,使河谷中的每一棵草木都感受到了一股雄风的涤荡,激动地战栗成一支碧绿飘逸的舞蹈,有着西部的高亢旋律和北方的强劲节奏。
土门岘河是六盘山北麓余脉发祥的一条自东向西的倒淌河,是连通清水河谷与祖厉河谷的天然孔道,也是丝绸之路衍生出来的一条重要通道,更是连接甘宁两省区的一条纽带,当然也是连通古今的一条时光大道。有些河流把道路阻断,有些河流却为我们开辟出蜿蜒通途。自然的造化总是那么神奇,让人难以预料,也难以改变,我们只要遵循其道,不惧路途遥远,不畏艰辛坎坷,行不止步,总有抵达心中目的地的一天。
我们头顶一轮烈日,沐浴着蒸腾的暑气,穿村过庄,跨沟越涧。一路上看不到多少树木,山坡上稀疏的绿草也苫不住黄土干涸的容颜,河床上的砂砾似乎就要冒出火来,田野里的玉米被烤晒得焉头巴脑,还算碧绿的叶片无精打采地垂挂在低矮的枝杆上。一路上收到的最奢侈礼物,就是八月火辣辣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当空泼洒下来,堆天垒地,纵横汹涌,对我们一路穷追不舍,贴身包围,热情进攻,只弄得我们一行人个个气喘吁吁,汗流如注。偌大的一条河谷,怎么就变成了一座露天桑拿房。
在土门岘河谷,每向前行走一步,仿佛就把沾满泥土的脚踏进了历史的深处。穿过几个村庄,最先遇见的历史遗迹便是关家湾的汉墓群。墓地在两条小路的交汇处,已经发现的两座墓室,依托地形,头抵山峦,脚蹬河谷,背靠南山,面向北斗;墓葬封土已经完全融入了大山中,周围却有明显的五花土夯层,预示着还有更多的墓葬藏身期间。从出土的那些朴拙浑厚的灰陶罐和灰陶鼎判断,这是一处汉墓群。我们的这些祖先,早已托体同山阿,魂入草根,血融山脉。如果不是当地村民修路时无意发现,这一湾墓葬将永远沉睡在黄土中而不知岁月有多深。谁知这二十多年前的一次修路,就直接修到了两千多年前,仿佛打开了时空隧道,让我们有机会接近了自己血脉的源头,知道了我们的来路,知道我们和祖先是在同一片土地上,一直做着相同的一个梦。
从关家湾出来,我反复在想:我们从这里来,又从这里出发。祖先是我们的根,我们是从是这条根上长出来的枝杆叶条,春天开花,花色里有祖先的血脉,秋天结果,果实里有祖先的基因。所以,这里是我们曾经的家园,也是我们当下的故乡,更是我们将来的归宿。关家湾是这样,土门岘河谷也是这样,而整个中华大地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们这个民族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问罢浩瀚的星空,最应该问的就是我们脚下这片古老苍茫的大地。
路过高家河村庄时,一座黄土墩稳立在路边,有人说这是当地曾经一富户修筑的数马台,每当黄昏牧马人归来时,就爬上这座夕阳斜照的土台,清点满山遍野归来的马群数量。又有人说,这分明是一座烽火台,旁边有一座古堡的遗迹,一道坍塌低矮的的堡墙,似乎就要隐入田野中,遍地的碎石块像时光凝固成的遗骸,更像岁月在天地的熔炉中焚化后形成的舍利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又沉默不语,一副守身如玉处惊不变的模样,像保守着内心的一腔秘密,对往事守口如瓶。
越往前走,河谷越深,两边被洪水冲刷出来的河崖,壁立如高墙,似乎阻断了所有的来路,可仔细观察,每隔一段,就能看见仍有羊肠小道附在其上,也许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或者说只要愿意迈开腿往前走,不论步伐大小,速度快慢,这世上就没有脚步到达不了的地方。从南山根向北望过去,总会有土堡破败的影子从眼前闪过,还会与一些叫下堡子、上堡子的村庄擦肩而过。虽然两边的山坡越来越陡峭,山体显得越越破碎,却给人有一种行走在历史幽谷的神秘感。
我对这条河谷下游的这一段将近三十公里的道路并不陌生,以前下乡时经常来往出入,但去武举城我这还是第一次,而且同行的还有博物馆的专家,内心不免有些微微激动暗暗窃喜,满怀好奇,对此行充满了期待,口中不说,心上却想着怎么尽快登上武举城,身临其境感受一个王朝留在荒野的背影。每当我想入非非,时不时就会有野鸡惊飞,翅膀把阳光拍得哗啦啦地响,不断打破河谷的宁静却,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眼前的现实场景中来。
从关家湾出来,就从河畔镇进入草滩镇境内的殿坪村了,这是一个依山傍河的小山村,北山根下的一片土坪上,并没有引人注目的什么殿堂之类的盛景,只有几十户黄土人家向阳而居;过了下窝窝,就接近土门岘镇政府了。这个时候,张贺岔坝先从一道湾口转出来,迎接我们的除了聚流而成的池塘那一潭碧水,再就是迎面闯入眼帘的一座古色古香的寺庙,庙内供奉的诸神中,有城隍赫然在列。
在本县的的乡镇中,有城隍的除县城所在的乡镇而外,再就是土门岘,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乡镇,有城隍守护一方生灵,这既让人倍感惊讶,又使人深感欣慰。有人给我们讲了这样一则故事:传说神界一次封神时,有一位神仙把土门岘误认为土门县,以为是一座县城,便自告奋勇去土门岘当城隍,谁料走马上任到这里一看,这哪里是一个县呀,分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豁岘。事已至此,已经来不及反悔,此神只好留下来,但他悔不当初的心情一直揣在怀里,日夜暗自痛哭,热泪长流不止,终于把一双洞察人性善恶的眼睛哭瞎了。因此给这城隍泥塑神像时,怎么也塑不出明察秋毫关注人间疾苦的眼睛。有人便说,土门岘的城隍是一个瞎眼城隍。可我想,这城隍何苦这般灰心丧气呢,做一个乡野神仙,远胜山中宰相,出入山川里,来往水云间,御风急驰,驾云慢游,也不失一种风流浪漫和逍遥自在。
土门岘的城隍不知是哪位尊神,谁也说不清楚。这个故事虽然有点诙谐,却也不失精彩,但真的是这样吗?土门岘的城隍难道与武举城没有关系吗?城隍城隍,有城才有隍。作为神仙,没有像传说故事中那样轻率的做派,城隍也不是谁想去当就能轻易当成的,人间有规矩,神界也有戒律。
土门岘的那个门没了,那道岘却还在。绕过张贺岔坝旁边的那一道豁岘,就扑入了镇政府所在地,穿镇而过,再向东行五六里路,武举城就在眼前的一块高地上。我们爬上土埂,最先占据眼球的是一片英姿飒爽的玉米林。目光四处巡视,越过玉米稍,慢慢就有一道坍塌不齐的土墙浮现出来——这便是武举城遗址。
沿着玉米地边缘,踩着柔软的野草和坚硬的石砾,一步一坎坷地走向东面的城墙。我们来时一路在其他地方看见的玉米,都被酷暑蹂躏得如同败下阵来的乏兵,疲惫而无望,挣扎着似乎就要溃逃出季节的田园。唯独此地的玉米,一个比一个长得精神矍铄,饱满碧绿,这不愧为是被历史浸润出的一块膏腴肥沃的土地,把玉米滋养得这样壮硕葳蕤。我在行走之间,随手捡起一块内壁有密密圆点突起的破陶片,递到专家眼前,他一看毫不犹疑地说,这是有名的的雨点纹瓦罐的残片,是北宋时期陇中一带独有的一种制陶技艺的特征,仅从这一点,就可以推断出这是一座宋代城堡。专家说得毫无悬念的语气,给我心中注入了毫不怀疑的底气。没想到,我们伸出的这一脚,就结结实实踩在了一千年前的岁月领地上,城阙虽已残破,历史气息却还郁结在这里的每一粒黄土中,每一棵野草根上,每一块破瓦片里。
登上残存的城墙,已经如履平地一样轻而易举,这让人容易想到,历史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只要有心而为,时光总会为你打开一道窗口,让你一窥遥远岁月的风雨风景风情。此时此刻,我们徘徊在低矮的城墙上,不知是不是像千年前守城的的几个兵卒。但我看满城池的玉米,一个个长得很像一杆杆刀剑枪戟,沙场点兵一样,一行行排列整齐,正在接受阳光的检阅,清风吹过,宽大的叶片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仿佛那些充满搏杀欲望的兵器渴饮热血时发出的一种争鸣。脚下是遍地的砂砾与瓷片,行走时磕磕绊绊,就像踩在了一片片散落的铠甲残片上,发出呛呛啷啷的响声,就像被骨头碰卷刃了刀剑,砍在了滚烫的血肉上。我生怕这一声声沉闷的磕碰声,会把沉睡在古城堡下的千年亡灵惊醒过来。
千年以前的北宋时期,帝国的文化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涌现出了欧阳修、苏东坡、王安石、司马光、范仲淹等一大批文化大咖,像一颗颗璀璨的明星闪耀在大宋的天空,同时也将周边其他一些国度的大地照亮。但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大宋帝国的国防处处漏雨,边关战事一片泥泞,尤其是北方一带,古老的长城再也无力阻挡游牧民族的侵扰,那些来如闪电去如旋风的铁蹄,经常踏过黄河向南进犯,一个本来温文尔雅的政权,时时被惊吓得局促不安。土门岘一带正好处在那时边关漩涡急涌的中心区域,宋金夏几个政权不断上演你来我往的争夺战。从黄河南岸开始,当时的会州治所不断南移,使大宋的版图不断缩水,一个辉煌的政权出现了虚脱的现象。
祖厉河谷曾在一个时期存在过三个会州,在黄河南岸边的是最古老的会州治所,一度被党项人攻克,西夏不能自守便纵火毁城,占领了会州全部地盘,将近百年才被宋室收回。金朝在会川占领了宋朝的青南衲心城,设立了新会州,虽然也曾一度被西夏抢占多年,但最终又回到金朝手里,直坚守到金亡两年多后陷于蒙元,守将郭蛤蟆战至最后举家自樊,才预示金朝彻底消亡。这个兴于东北会宁的王朝,最后终结于西北会宁。金灭宋亡以后,元朝也许忌讳原来两处旧址太过血腥,就把会州南迁到祖河谷张城堡附近的西宁城。宋金夏鼎立时期,这几处的会州并不是这样就相安无事了,而是彼此争夺,互相侵占,烽烟不止,兵戈不息,每一个城头上,隔三差五就变换一次大王旗。把一个鸡鸣一声三县遥遥相闻的偏僻安宁地,生吞活剥地变减了一个马嘶一声四国纷纷乱动的苦难深重灾区。罗贯中根本不知道,这条寂寂无名的祖厉河谷,曾经也轰轰烈烈地演义过另一个版本的三国故事。
这里处于北纬三十六度左右,正是水深火热的边关地区,这一带的居民,不论是在洞穴里艰难度寒暑,还是在帐篷中清贫过春秋,很长一个时期都享受不到帝国的荫佑,吃尽了战乱带来的无尽苦楚。隋朝时,裴矩奉命来会宁,与因存问曷隆可汗举行了订盟仪式,策动曷隆可汗攻打吐谷浑,以夷制夷化解了边关的一场危机。唐朝安史之乱以后,这里被吐蕃占领,他们长期在这里放牧日月,摆度春秋。从此开始,这一带就被北方游牧民族不断争夺割据,连绵起伏的山峦岗岭,逶迤迢递的河谷平川,很长一个时期都成了马背民族的优质牧场。
到了北宋时期,北方的几个游牧民族迅速崛起,西夏与北宋战犹酣时,金朝又从半路杀出,楔入其中,争分杯羹,这里成了几个政权逐鹿烹狗的角斗场,从此狼烟蔽空,烽火锁道。在这昏天黑地的世道里,有的人早晨出门耕地时还是大宋子民,晚上归来时却成了西夏的牧民;有的人刚刚为大宋缴了皇粮,转眼就被金人掠去做了守城的兵卒,谁料不久又被蒙元的铁骑虏去,成了另外一个王朝的庶民百姓。有些人根本说清自己究竟是哪国的民哪朝的兵,被历史浑浊的泥流冲来卷去,生死无人关心,身份难以确定;在日月暗淡山河破碎的时光里,与这片土地同患难共命运,身不由己命更不由己,浑浑噩噩吃苦,懵懵懂懂受罪;朝为大宋民,暮成西夏兵;生为大宋人,死成金朝鬼。这种悲情故事时时发生,却上不了堂而皇之的国史,很快就被后世遗忘在山沟谷岔,就像无人顾及的卑微野草,在天地日月中自生自灭。
每当月亮从东面的月亮山上升起来,把银辉洒在土门岘河谷宁静的毡帐上、牛羊圈舍上、草坡上,偶有马群奔出山谷,总有鹿群没入山林,本该弥漫温馨吉祥的气息,但往往被金戈铁马声惊散有,没有人能够做一个完整的美梦,幸福倾刻被打翻,就连月光也碎了一地。北宋时期,沉睡榻侧的西夏不甘于久居檐下,在这里抢先下手,毫不客气地把宋朝的大片领土据为己有,而且还贪得无厌地不断蚕食。那时西夏对这一带的掠夺犹如探囊取物,每一次都是手到擒来,显得比顺手牵羊还轻而易举。与天都山摩肩接踵的月亮山下的土门岘河谷,自然逃不过命运的劫数,被党项人毫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入到自己的牛皮囊中。
北宋在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呼声中,组织了规模浩大的五路伐夏战役,谁料雷声大雨点小,虽然出师有名,却是出师不利,或者说是有心杀敌,却是无力回天。战役开始不久,四路败北,只有一路险胜。这难得取胜的一路就是太监李宪率领的熙河路军马,他们所到之处,捷报频传,凯歌屡奏,给大宋朝野灰败的心情增添了几许惊喜的生动色彩。当时好像真是普天之下的须眉,没有一个是男儿,满朝心高气傲的文武百官,都抵不过身残体缺的一枚太监。李宪在兰州取得金城关战役的胜利后,一路攻营拔寨,从马啣山攻到铁木山,从西使城打到安西城,从鹿儿塬攻到白草塬,从屈吴山打到天都山,打通了关川河,凿空了西夏,一时犹如有神助一般,大宋兵锋所指之处,西夏兵就像山岳崩塌一样溃败,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只好挽起长袄靴底抹油向东仓慌逃遁。宋兵经过关川河谷时,崭获了大量的帐户人口、牛羊驼畜和窖集粮食以及弓箭武器。钟传在白草塬打败西夏大获全胜,斩敌数百首级,虽然发生了冒功事件,但他在被同僚弹劾被朝庭撸下位之前,还是将党项人逼进了天都山以东。
这一次,多少打出了大宋的一点威风,当时的整个朝廷上下都十分振奋,朝堂之上龙颜大悦,传诏嘉奖,乡野之间民心大喜,奔走相告。朝廷因此把熙河路改为熙河兰会路,把西夏和金朝反复打翻的会州,重新从地上拾了起来,拍了拍满目疮痍的肩膀,好言安慰了几句,给与相应的地位,让其无可奈何地挺在战争前沿,不可幸免地继续充当箭靶子。自此土门岘一带又回到了大宋的怀抱。
范仲淹临危受命经略西北,他把两个儿子也先后带到了这里,父子三人加起来一共把五十五个春秋挥洒在这烽火沙场上了,把人生中最宝贵的年华和满腔热血,毫不保留地献给了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和这里受苦受难的人民。这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一代大文豪,硬生生被时代和环境塑造成了一代武将,在书房中握惯了毛笔的手,却在西北风中紧紧攥住了鉄戟,战西夏,驱羌寇,披铠甲冲锋陷阵,跨战马收复山河。千嶂里,仰天长啸,在四面边声里独对一轮落日圆;万壑间,俯首短叹,倾一腔热血来破解百姓苍生苦。城头冷月,河边白骨,给这位儒将心头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将军了边事,春老不还家。为了稳定边疆,安定边关,抚定边民,他大力改革军事制度,制定了一系军事谋略,战则能取胜,守则能安民,敌人闻范将军英名能惊破胆,百姓听范大人官名则能在梦里笑出声。
章楶先后署理庆州和渭州时,曾亲自率师到这里,大败西夏兵,收复过陷落的会州。他主张实行筑堡浅攻战术,步步为营,大量修筑堡寨,稳扎稳打,出奇制胜,把西夏一步步逼回了老巢。土门岘的武举城,最有可能就是这个时候修筑而起的。这座城池在月亮山下崛起,可以说是直接顶到西夏的眼皮底下了。虽是一座土城,可也为大宋挽回了不少颜面,争得了一些值得扬眉吐气的尊严,使大宋的帝王在朝庭上面对咄咄逼人的辽金夏蒙等外国使臣时,说话的语气陡然硬朗了几分,不光显得底气十足,也显得中气十足,时不时还显得霸气十足。一个朝庭的体面,真的来自江山社稷的安然无恙,来自朝野人心的安妥无虞。
这个世界破破烂烂,总有人缝缝补补,为人间留下一丝丝扣人心弦的温暖,这样希望就不会彻底破灭。土门岘河发祥于月亮山,使其有了一个光明的出身,一路向西奔流,自身的光芒总是照亮前行的方向,她把仅有的光辉都毫不保留地献给了两岸,使这块历尽沧桑的土地经常感受到律动的温暖,总是酝酿出一茬又一茬蓬勃的生命。水脉不绝,山脉不断,血脉就不会枯竭,而这一切又汇聚成波涛汹涌的文脉,铿锵地拍打着岁月的河岸,发出的嘹亮响声,回荡在一个民族空灵的胸腔。
土门岘的武举城,是一座黄土筑起的堡砦。位于土门岘镇土门岘村,界于老庄河与小堡河夹角的三岔口地带。筑城人不光遵循了软处取土、硬处打墙的现实经验,也许还深刻汲取了马谡失街亭的历史教训,没有把城址选在两面的高山顶上,而是扎在当河道,在这一城控两路、两河护一城的险要之地,取一城当关万夫莫开的扼守之势,筑起了一道飞鸟也难以逾越的雄关,大有人在城在,城在山河在的英雄气概。
城墙全部用黄土夯筑,墙外取土,城墙筑起之时,也就是城壕挖成之日,再引河水灌入其中,就成了真正的护城河。这座土城堡东西长一百丈,南北宽八十二丈,占地约一百零八亩;东西两边各开一门,城南有瓮城。现在只留东面的一道豁豁牙牙的城墙突兀在地表之上,其余的几面城墙不是塌落河谷中,被流水冲走,就是被雨水浸蚀,一点一点剥落,被时间的利刃夷为平地,早已隐入黄土不见踪迹了。在东城墙中间曾经的门道里,市政府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武举城遗址”几个方正刚劲的标准宋体字,但就在这几个字的上方,不知谁人何时写下了“通安砦”三个字,好像是随手拣起一块石头,用力刻划出来的。
官方正儿八经的碑刻与民间随心所欲的书写,一下子给这座古老的城池蒙上了一层迷雾,不禁使人怀疑,这座城池一开始真的就叫“武举城”吗?或者叫谁写在石碑的那个“通安砦”吗?如果确实叫通安砦,那么此地以南不足百里远的大沟镇通安村,有一座通安城遗址,几乎是与这座城池同一时期修筑成的堡寨,那它又该叫什么呢?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微妙的关系?史志上查不到,民间又说不清楚。尽管当时战事吃紧,朝庭也不该慌乱到给两座相距并不遥远的城堡颁赐同一个名字吧。有持“通安砦”一说的人认为,宋史里记载,在一个叫乌鸡三岔的地方新修了一座城堡,朝廷还为其赐了名。因这里到周围其它一些城堡的距离,似乎最符合史书上记载的条件,因此判定这就是朝庭赐名的通安砦。
至于为何现在叫“武举城”,有人认为那是民间演化来的。也许这里在宋金夏时期就叫乌鸡三岔,老百姓把修建在乌鸡三岔的城就叫乌鸡城。千百年来,官方失去了文字凭据,民间却口口相传,当地方言土语中,“乌鸡”的谐音几乎就和“武举”的发音一样,因此民间口头上的“乌鸡城”,就渐渐演化成了文人笔下的“武举城”。如果这种说法成立,这里好像就是通安砦了。那么,这让位于大沟镇现在还叫通安城的那座堡砦遗址情何以堪,它极有可能就要跳起来大声抗议了。两座沉睡了千年的城堡遗址,突然翻过身来,为一个名字隔山夹岭地争吵起来,我们是不是就又有好戏看了。
不论如何,绝不是像有些人望文生义说的那样,这是北宋朝廷举行武举考试选拔武将人才的地方,因而就叫它为武举城了。当时尽管军事人才溃乏,武将奇缺,能够率先冲锋陷阵和带兵布阵厮杀的帅才,更是凤毛麟角,百姓也苦苦期盼中原王师南来,皇帝也在鼙鼓声中昼夜思良将。可再怎么样,一个煌煌赫赫的中原王朝,轻易不会把这么隆重的仪式搬到这烽火连天的边关地带来举行,何况这还是一个狭小局促的护耕堡砦,客观环境不客许,基础条件更不容许。如果这种想当然的说法成立,那大宋丢人就真的丢远了,这把一个朝庭的颜面将置于何处,把一个政权的尊严将放在哪里,让人细思极恐。
有人认为,叫武举城纯脆是一种以讹传讹、将错就错的无奈之举。从土门岘河汇入祖厉河的地方,向西翻过李家塬,就是平展展的关川河谷,那里的头寨子镇成牟村,有一座清乾隆年间建成的大堡子,现在也被人们叫做武举城。那是当时的堡主牟氏一族,先后涌现出了十位武举人和一位文举人,才被人们这样叫响的。这虽然是名实相副铁板一样的事实,但也有一点虚妄之言,把一座大一点的土堡叫做城,似乎对城的这个称呼多少有点不恭的意思,也有对土堡这个称谓有故意抬举的嫌疑。实际上土门岘的这座官堡,规模和级别都远胜于关川成牟的民堡。北宋到前清中间隔着几百年,可土门岘到关川成牟只有三四十多公里,现在好多人说起武举城时,往往首先想到的是关川成牟的大堡子,而不是土门岘的古堡砦,这是成牟大堡子的一种荣耀,同时也是土门岘古堡砦的一种隐痛。
土门岘背靠西海固,曾经面对宋金夏。这座土城堡不管叫什么,土门岘河谷当时出现这样一座颇具规模的城池,是北宋时期西北地区少有的一座标志性建筑,就连如今的任何一座豪宅,也没有它巍峨的气派。站在这座堡砦的残墙上,向西凝望,只见苍山茫茫,空谷幽幽,山川纠绕,天地悠远,一派烟波浩渺,万里云雾横陈,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种与山河同在的苍茫恢宏雄伟辽阔的英勇悲壮之气。这座堡砦,从外面看过去,高墙深壕,极具防护守卫的威严功能;向城内看去,檐高门阔,房舍俨然,极具烟火人间的浓郁温情。可以说这是土门岘当时级别最高的豪华别墅,也是这条河谷档次最高的阔绰客厅。现在住在离此地不远的土门岘城隍,当时也许是奔着这座城池而来的。果真如此的话,这城隍也就不应该有什么后悔的心情了,反而要为此感到骄傲自豪,现在应该睁开眼睛,重新打量人间这个五彩斑斓五味俱全的美好世界。
土门岘是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就像生活在当地的一个农民,祖先在这里,后代还在这里,祖祖辈辈出不离乡,入不离土,来往一道门,远近一条岘,吃五谷杂粮,说方言俚语;而武举城就像一个洋气十足的达官贵人突然闯入到这荒山野岭中,带着庙堂的气质,透着高贵的气息,身穿宽袖袍,脚蹬厚底靴,说话咬文嚼字,走路昂首挺胸,举手投足与周围山水似乎格格不入,但两者却无可选择地站在了一起,而且是土托起了洋,洋依赖着土,就这样土洋结下了不解之缘,渐渐相亲相爱起来,时间一长,彼此难解难分,不离不弃,长相厮守在这地老天荒的大山深处。
我曾一遍遍想,土门岘的土,是土城的土,土堡的土;是土地的土,黄土的土;是土里土气的土,土生土长的土;是不霉不腐的土,不朽不灭的土;是生长粮食的土,生长生命的土;是承载风雨的土,滋养河流的土。肥沃也好,瘠薄也罢,唯有此土,才能筑起千年傲立的城墙,才能筑牢万里江山的堤坝。这便是故土,也是热土,更是圣土。
日月经天,空星浩瀚,江河行地,山岳巍峨。在千年沧海桑田的巨变中,这座从荒野上拔地而起、现在又变为耕地的土城堡,除风雨剥蚀得面目全非的一道城墙的废墟和遍地的破瓷碎陶而外,似乎只有“武举城”这个光鲜亮丽的名字还被人们津津乐道,被刻在石碑上,被风尘一遍遍覆盖住,又被风雨一次次冲洗出来,在天光下反射出奇异的光芒。
我们这一趟土门岘之行,不光弄得流了几身酸臭汗,而且还弄得心头起了茫茫浓雾。回来后,百度上查资料,史书上找痕迹,很长一段时间回不过神来,心思仿佛迷失在历史的烟雨中了。土门岘之行,我自己也发出了三问:一是在关家河的汉暮群向祖先问民族的来路,二是在土门岘的寺庙前向城隍问民间的甘苦,三是在武举城的塌墙上向历史问大地的沉浮。但面对空当当的苍茫河谷,我发出的这三问,连一点回音也没有,更无人来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一座土城堡的迷雾,现在却飘到了我的心头,使我感到更加空前的茫然。
2024.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