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窠立台的小村,我熟悉每一片土地,对面的峁疙瘩,门根底的嘴巴子,都是生长我童年的一块块贫瘠的热土。我已有十五年没有扶犁耕地了,印在土地上的足迹,早叫时光收拾干净了。这次种洋芋,我把自己的脚印,再一次播进了泥土。这样干旱的季节,我流下的那点汗水,能不能让一粒种子或一个脚印,得到滋润、发芽。
在我们村庄周围,有许多旧坟堆,像一个个小小的山头,被冰草牢牢地锈住,那曾经是我们的疼痛,土地用草根的针线,已替我们缝合了那一道道伤痕。那是离开我们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里居住的房屋、家园。我们的村庄很小,但却装着两个世界。有时看到小麦地里,那一个个旧坟堆,觉得那就是一个个亲人,在起伏的麦浪里弓着身子,在拔草。这时就感到,那些亲人还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骨子里的亲情,在土地深处连在一起。他们的血脉,通过一茬茬庄稼蔓延的根,一辈辈,缓缓地渗进我们的身子里。
赤脚行走在地埂上,忽然,我的脚心像被什么咬了一口,尖锐而细长的疼。我慢慢坐下来,坐在松软的黄土上,我想弄个明白,究竟什么咬了我一口。我用手刨那个脚印,清香的泥土里,一棵草芽锥子一样钻出来。这是一棵冰草芽,它一身嫩绿的光芒,亮出宝剑样的锋利,让风好一阵慌乱。
总有一些储满温暖的翅羽,把低矮的村庄,带上我们幻想的高度,让终生面朝黄土的身影,时时能呈现出仰望的美好姿势。从房檐下到榆树梢上,一只只低飞的麻雀,扇动了一天的阳光。乌鸦在村庄边缘飞行,从南到北,围绕着炊烟,把自己的黑,亮在白天。鸽子像一群最乖的孩子,在刚播种的麦田里轻轻地散步,寻觅种子。它们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银子一样的光泽,像穿着校服的一群小学生。它们把散失在外的麦粒,一一拾起来,装进胃囊,就像把春天种进了自己的身体。
有的庄稼已经开花,有的正在播种;有的庄稼已经收割,有的还正在开花。遇上雨水好的年景,一年四季除冬天而外,山坡上就变换着五彩文章,叫人永远有读不完的情节。
从对面看过去,十亩荞麦开了花,就像一朵荞麦花开在十亩地上,那是无数的荞麦,同时开了花,可那无数的荞麦,确实开成了一朵十亩大的花。那不是十亩花,那是十亩阳光同时举起的芬芳,那也不是一朵花,那是十亩秋风同时端起的甜蜜,那是多情的村庄,把芬芳和甜蜜,一碗接一碗地灌进了我的胸膛。荞麦地里,一场盛大的花事,像一场惊世骇俗的暴动,铺天盖地扑过来,从四面包围了村庄。午睡的人们,在梦里屏住了一口呼吸。我一路惊起的蜜蜂,它们好像都是提前埋伏在花丛中的小哨兵,它们随时会向我亮出暗藏的利剑,使我轻易不敢冒犯。而更多的蜜蜂,怀抱着小小蜜罐,把花朵中搬出来的糖,一趟一趟运往村庄,这些芬芳和甜蜜,也是我们美好的一份收成。
六月的一方天空,挂在山坡上,阳光倾泻,汹涌而下。一群蝴蝶,自在飞翔,像一些飘移的云朵,倒映在水中央。风吹过来,一阵波浪打翻了片刻的幽静,揉碎了的蓝,遍地溢香。碧绿沉淀出的忧郁,浮上瓦蓝的镜面,太阳在露珠里滚动,天上的一个太阳,看见了胡麻地里闪烁的无数个小太阳。丝绸一样的伤口,露出一层淡黄的疼痛,却听不见轻轻的呻吟。胡麻开花,好像谁把一片天空揉碎了,撒在山坡上。蓝,从地上慢慢浮起来,在蝴蝶的翅膀上晃动。一亩胡麻地,堆着一千吨蓝和一万米香,还有百万匹阳光酿成的六十度醉意,被十毫克的清风,一寸一寸,吹上我月色一样的心头。
那时候,我们在正午火红的太阳下,听麦田里蚂蚱此起彼伏的叫声,就像辛弃疾在明月夜,在一阵阵的稻花香里,听取说丰年的蛙声一样,心情就像尾巴一翘一翘的一只喜鹊,或者像一群麻雀,忽然雨点一样投进麦田。阳光磨着麦芒,蚂蚱磨着翅羽,一顶旧草帽下,有人蘸着汗水磨镰刀。也有清风吹来,一位少年从起伏的麦浪中站起来,他用麦秆编成的笼子,提着一串蚂蚱金黄的叫声,辫子一样的麦穗 鼓点一样打在他青葱的童年身上。
秋天收获的时节,望着对面的山坡上,我惊奇地发现,每一块正在收获的土地,它裸露出的轮廓,多么像祖国的版图。每一块土地,就是一只美丽的雄鸡,那红艳艳的荞麦,是它颈项上的彩羽,那高高的玉米林,正好做了它的尾翎,闪着金黄的光泽;还有苜蓿和草谷子,是镶嵌在它身上的花纹。谁在一块地的右下角,把刚挖出来的土豆,堆成了珍宝岛的模样,而掩映在沟壑里的时光,成了无边无际的水域,回荡着秋风的涛声。
一位弯腰弓背的老人,缓缓走进草谷地时,一阵风飒飒飒地吹过,草谷子摆了摆身子,仿佛在为他侧身让路。这时,草谷子和向日葵把头低得更低了,好像在为这位老人鞠躬致敬,而老人一步一点头,也好像在为这些庄稼和庄稼下的泥土,频频顿首,深深致谢。此刻,秋云压弯了天空,大地也弓起了身子,我已分不清,哪个是草谷子,哪个是向日葵,哪个是秋风中的老人。
我眼前的玉米地,是一座黄金加工厂,一株玉米 就是一台轰轰作响的机器,在黄土里提炼黄金。那些玉米,在春天的冷雨里扎下生命的根,茁壮向上,迎着夏天的冰雹,舒展开茂密的情怀,锻打强硬的体魄。更多的时候,干旱把利刃架在头顶,经受了烈焰烤问的生命,在汗水里淬火,定型成黄金的模样。从玉米地钻出来的女人,就是这座工厂的老板,怀里抱着玉米棒,抱着一块块刚出炉的金条,像紧紧抱着一生的梦想。
秋天的庄院,是村庄最热的一块土地,它把田野上一年的成色都浓缩在这里了,像是从黄昏里渗出来的一坨阳光的浓汁,给庄院涂上一层厚的金光。那是从黄土里提炼出来的,比黄土更黄的一种黄。这种黄基本上接近,或者等于黄金的黄,是能攥出汗水和盐粒的黄,一群麻雀像淘金者,在玉米当中欢呼雀跃。
我常常充满幻想,看那旧庄院里坍塌的窑洞,像厌世的眼睛,看似昏昏欲睡,却把我的举手投足,一一记在了尘土的心上。村口的一盘石磨,容颜苍老,苔藓从磨台爬进了磨口,封住了石头的牙齿,一直闭口不言。一棵苍老的榆树,把三个陈旧的鸟巢举向寒风,我担心那几只盘旋的鸟儿,抓不住一根颤抖的枯枝。一缕炊烟,像一根冰草绳,把整个村庄从山坡上吊起来,一阵狗叫声,惊散了我内心即将堆满的荒芜。
在第一场大雪到来之前,我们把剩下的几棵大白菜,从地里运到了家里。挤在架子车上的大白菜,脸色兴奋得白里透绿,码在台阶上,整个庄院一下子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这几棵大白菜,丰腴得像穿着厚棉衣的村姑,用一层一层的闲情逸致,裹紧自己宽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