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天空低垂的云幕似乎就要被凛冽的风拉开了,高原静穆,宛若在等待上演春雨润物的大型交响乐曲。
我从偏僻的小城,跑到了一个更加偏僻的小山村。穿过一条红泥粘如胶的河沟,望着半山腰树影稀疏的村庄爬行,不闻鸡鸣犬吠声,只有从冬天刮过来的风,仿佛受冷受怕了,见人就直往怀里钻,好像要贴着你的心窝去取暖,激得人连连打寒战。然而,无论如何,毕竟冬天过去了,忍受了漫长严寒禁锢的冬小麦舒展身腰,已裸露出一片片绿意盈盈的生机,为黄土高坡平添了几许悦人耳目的韵致。
山坡上的耕地中间,隐伏着一条鞭痕似的小径,从人家错落的村庄蜿蜒而过,一直绕向山顶。小径上常年人来畜往,踩出了一层厚厚的浮土,人再踩上去,脚底下就会溅起一团团的土雾,活似生出了一朵朵莲花,人行走就若驾了云的神仙。可我感觉不出一丝半缕的逍遥滋味,一股浓烈的蒿草气息和牛羊的腥臊之味,还有那一缕缕仿佛从黄土中生出来的炊烟,把人结结实实地裹在人间烟火的氛围中。路旁被千足万蹄践踏得面目全非的草巴子,枯叶已散尽,败根也裸露,遭遇几近惨烈,可躬身细瞅,仍有星星点点碎如针尖的绿芽从根部探出头来,令人大为惊叹。谁言草木只一秋?那种坚韧与顽强的生命力,不但野火烧不尽,就是严寒酷暑,刀戕兽噬,也阻止不了其生生不息的信念,待到冰雪融化时,一次又一次焕发出生命的绿色,用寸心酬谢三春晖,经千秋,历万代,枯不悲,荣不惊,永远保持平凡朴素的本色。
坡不陡,山却高,极目仰望山顶,有一片杏树林的黑杆铁枝支撑住了快要掉下来的云,枝缝里隐约有庙宇的檐角嵌在云间,使人顿觉天堂就近在眼前,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那琼楼玉宇了。我的心情立刻云开雾散成了晴朗的天,浑身涌出一股力量,甩开腿脚大步而上。
登上山顶,放眼四顾,天地就像一个大蒸笼,层层叠叠的山峦如刚揭去笼盖而呈现出来的巨型馒头,雾气缭绕,水光腾腾,向天际铺排而去,南北纵横,东西捭阖,情趣跌宕,气势张扬。有如万骏奔腾,扬鬃甩尾;有如群驼奋蹄,昂首耸峰;有如三军肃立,披甲戴盔;有如两国对垒,剑拔弩张。乱纷纷,密麻麻,一时难以看个分明。
临风独立,我胸中不禁涌出“山登绝顶我为峰”的一些英雄诗句来。正在得意之际,眼中忽闯入一庞然大物,使我心情猛然暗淡下来,犹如一块炽热的炭火投入了千年冰窖中,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原来那是一座古老的土堡,景象虽已破败,墙塌壁坍,很有残明缺清的历史痕迹,可厚重的阴影仍稳立山头,浮出墙头的庙脊檐角,更有一种凌云破空的架势,就连那饱经风雨的杏树,也把几根老枝横过我的头顶悠然晃动。我这才明白,虽然山已登绝顶了,我却难为峰,于是,只好索然闭口。
常言说人生如登山。原以为登上山顶,就征服了一切,自己就成了伟大的景观,谁料经千辛万苦,历万险千难,不惜流血流汗,甘愿抛洒一腔热情,到头来却是另一种景象别一种况味。那土堡、那树木、那庙宇,无不压抑着你。你虽也站在了山顶,可早有来者已高高在上了。不论是远去了的人类同胞,还是固守山头的神仙,你都无法超越其上,就连飞鸟身上掉下来的羽毛,也不甘降落在你的脚下,总如幽灵一样在你的头顶盘旋。再望远处的山,好像也变得一山比一山高了,那高高的山顶上,也有土堡的残影隐约可辨。
实际上,不是山太高,而是山一样的历史太高,历史中堆积的陈习太高。人可以登上任何一座山顶,却很难踏上历史的头顶。一切积习都是人为的,但却又成了人类跨越的障碍,这不是山或历史的悲哀,而是人自身编织的尴尬之网,就像人把神创造出来后,反而成了神的奴隶,跪在神的脚下顶礼膜拜。
我再无心多想,也不愿去一睹新修的庙宇内的诸神形象,只想随便转转,让攀爬了半日的疲惫随风散去。信步之间,看见堡墙头立一陋亭,亭下垂挂一铁铸巨钟,便沿残砖断石铺砌的台阶而上,拣起地上的一截树根,用力敲打铁钟,从锈斑缝隙中打出一片嗡嗡的响声,空旷而辽远,被风送入四面山谷,在远山之间回荡,惊起几只黑色大鸟,闻钟声冲天远去。
绕过墙角,在铁钟的余音里,眼前豁然又一景,这使无聊的我,内心多少有点惊喜。一处电视卫星地面接收站的发射塔高耸山畔,如一巨锥直刺云天,比土堡和庙宇更加伟岸高大,颇具现代气魄。如果真有神仙的话,也该在重檐叠脊的古庙下仰视这一铁塔的简约风采。神在神话传说里,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可电视荧屏已闪亮在山下千家万户,那光那彩,有目共睹,小山村连着了大世界。
这么想着,我开始下山。天空的云幕终于开启了,春雨就要演奏大型交响乐曲了,那星星点点的雨滴,恰似从序曲中飘出来的几个清亮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