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出生的母亲,是2021年过世的,正好100岁。但闽西客家人通常以虚岁论年龄,都说我的母亲是101岁才作古的。于是,我们家族上上下下也就理直气壮地对外宣称:老祖宗寿高一百多岁。就是那个“多”字,骄傲指数就迅速攀升。
母亲纵横百年,经历的风雨无数,终其一生,都凸显她的坚韧。一百多年前,刚出生就遭遇不顺,从此“写”下了艰难的第一笔。说是当时外祖母有恙,无法给婴儿喂奶,担心养不活。幸好打听到离山城十几里地的一户人家想收个童养媳,便狠了狠心,送到乡下去,因此活了下来。
这一送,却也送对了人家。因为这户人家除了拥有几亩田地外,还是采集名贵草药的能手。我母亲送进这户人家那年,已经把铁皮石斛药材的生意从山里做到了山外,家境开始殷实了。或许我母亲天生就有这福气,即便做了人家的童养媳,也做得与众不同,做着做着就成了富有含金量的“千金”。因为母亲长成了少女时,虽未曾上过学,却在耳濡目染之下已经学会了制作铁皮石斛。突出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能够把一条条铁皮石斛做成“龙头凤尾”,显示出超越同龄制作人的聪慧。
养父借助她的好手艺,把药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天天做大发了。小小一个“跟斗云”,就从山城飞跃到杭州。手头的银子多了,那就得置地建爿“大宅门”。正当鸿运奔腾之时,却在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中、被日本侵华的枪声击碎了。日寇从北到南地涂炭与蹂躏,让天堂变成地狱。杭州沦陷前夕,我母亲无奈跟随家人外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华夏大地何处是净土?只有家乡情感的无形绳索,牵引着一家的脚步。不幸的是,我母亲的待嫁之人惨了。体质原本就堪忧,加之逃难途中的惊吓与艰险,亡命于途中。所幸我母亲命大,在呼啸的枪弹声中不死。
千难万险逃回家乡后,面对的只是土墙黑瓦,远山近岭中的田畴陌野。杭州城的璀璨和昔日的繁华,也就随着一阵阵山风飘走了,风流云游一般的了无痕迹。不多时,养父也随着他儿子离去。我母亲成了一介村姑,与养母相依为命。日日蓑衣披在肩,斗笠头上戴,荷锄挑担,应付着一应农事。从都市到乡村,衣染朝露、晚迎山风,母亲无怨言。
后来,或许缘分使然,嫁与我的父亲。当时我父亲只是简师毕业、就教于山村小学的教员。虽然我父亲家底薄,穷字当头,但我母亲不嫌,嫁夫随夫。却也在无意间,成了那个年代另一版本的“农转非”。从此,在当年我父亲每月90斤糙米教书薪资的基点上,生活几乎简朴到了极至。生儿育女后,三餐不济,岁月艰涩。母亲没有抱怨什么,瞅着夫家老屋周边的荒地,荷锄开荒去了。毕竟从乡村出来的,种什么旺盛什么。餐桌上的芥菜、豆角、丝瓜苦瓜,无一不出自于母亲开垦的荒地。出自于田间地头的母亲,不会让儿女们饿着。
我出生时,母亲有恙在身,又遭遇难产,死亡的威胁逼迫着母子俩。在生与死的“角斗场”上好一番挣扎,或许是母亲从逃难路上练就的坚毅,不仅让她的三儿活了下来,也让自己不死。
1956年,我家乡连城修建军用机场,一个黄昏,协助搭工棚的母亲正在地面搬运一堆竹子,竟被工棚顶上飞落的一把大砍刀砸中头颅,当即晕厥过去。好一阵子苏醒后,抬起手摸了摸头顶,竟然说:没有血,那就没事。接着,又头重脚轻地干活去了,母亲认为只要不死,就觉得不是大事。
六十年代初期,粮食紧缺,母亲每餐都在饭甑前给子女们分饭吃。为了每个子女多一口饭,分到最后只剩下饭甑边角那几小口饭是母亲自己的。只要能够“瓜菜代”,就饿不死。到了那个年代的末期,读高中的二哥和读初中的我,都被街道通知要去上山下乡。我母亲和父亲一合计,全家都跟着搬迁到离山城四十里地的一爿乡村“插队”去了。既然种地了,那就“广种”。母亲看中了一座那个山村里的“黄土高坡”,便领着子女们在那坡地上开荒,所种植的番薯、土豆、蕉芋没有不丰收的。因此,五年多的乡村岁月,既没有累死更没有饿死。
母亲花甲之后,曾有一年患病,病入膏肓,骨瘦峋嶙。母亲以为大限已至,要我回来见一面。我慌不择路地从省城回到家乡,在医院见母亲气若游丝,大有行将就木之忧。一见那情势,又是一道生死线,果断撤出。回家后,几剂中医药汤汁,让母亲死里还魂,不死的母亲仍然不死。若干年后,母亲腹部又长了一个大瘤,死神似乎再一次逼近母亲。住院后的一天,一护士从手术室出来说:成功切除!在此后的光阴里,母亲开始顽强地冲剌百岁。
将近百岁时,母亲面对着由自己繁衍的将近六十个儿孙重孙几代人,时常挂在嘴上的大多是这么一句话:当年如何如何……说得最多的就是当年日本侵华的事、说逃难的事。母亲斩钉截铁地说,要不是那次人祸,她一定还在杭州城制作“石斛枫斗”。每每说起枫斗,母亲那张皱纹叠加的脸庞上,仿佛每一道皱纹都要荡漾出精彩的故事。说当年一整个枫斗作坊,就数她制作出来的“龙头凤尾”超好,不是一等品就是特级品。卖到东南亚一带,能卖出黄金价。正当岁月鎏金镀银一般闪光发亮之时,日本人来了,一切都没有了。每每此时,黯然神伤的母亲,会不断地蠕动着已经没太多血色的嘴唇,在老皱纹上迅速厚厚地覆盖起一层新纹。然后试图直起佝偻的腰身,走走两步,就象泥泞的路上走着的老牛破车,步步都吱吱哑哑地响着。又缓缓地抬起头,眨巴着混沌的双眼,朝着天上望去。我想,那时的母亲或许在朦胧中,想象着遥远的天边会出现海市蜃楼,映现出昔日西湖水中三潭印月的胜境。
我很明白,母亲那混杂纷乱的心情已经如同钢丝球一般,无论怎样都捋不平整,抻不笔直了。只是大憾,母亲没能实现想再看看杭州西湖的愿望,一步一踉跄地走到了人生的终点。我常常祈愿:如今远在西天的母亲,不仅能俯瞰逐风挽浪的钱塘江,或许还能在彩云叠起的天上看到无数的、从未见过的当今新景致……
古希腊神话中有一种“不死鸟”,每隔五百年,就要在自焚的灰烬中重生,我时常想,刚毅的慈母在生时就如同这种不死鸟,能够一回回的“死”而复生,才活到了一百多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