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深秋时节,年届“米寿”(八十八周岁)的福建师大资深教授孙绍振先生,被他当年“电大”的学子们恭迎进入庆祝毕业40周年庆典会场。请先生上台讲话时,弟子们是为先生备着座椅的。但孙先生果断拒绝,昂然地伫立在讲台上,一开口就说:如果谁让我坐着讲话,谁就有藐视我的嫌疑。当年给诸位讲课时,我是站着讲的,那时年轻,才44岁。而今,我88周岁了,年龄虽然翻了一番。但精气神不是差了,似乎比过去还更饱满了,当然可以继续站着讲。于是,孙先生面对着偌大的一个会场侃侃而谈:谈当初的峥嵘岁月,谈弟子们当年的刻苦。更为自己的弟子们能够在毕业后走向政界、文界,亦或是商界,大多业绩斐然,笑傲江湖而骄傲。孙先生坦言:因为国家的改革开放,促使“电大”这种“开放型大学”的诞生。学子们凭着一种理想信念和坚毅的精气神,牢牢把握住机遇,终于一批又一批的毕业生们“功成名就”。孙先生风趣地说:学子们的水平高了自己则可以名正言顺地“水涨船高”,因为强势证明了当年自己为学子们讲课的高水平……一大串诙谐幽默、且宏亮有力的话语活跃了一整个庆典会场。
时时都在动脑子的孙先生,总是不间断地勤于思考。为讲学备课,为文学界、理论界写论文著书等等,都是动脑子思考的结果。思维之树结出了高智商之果,视野的不断拓宽,创新意愿的持续强化,让孙先生频出成果。业精于勤,行成于思,孙先生对此从不懈怠 不松劲 不停步。时至今日,孙先生每每坐在电脑前,就立刻进入研精竭虑,深思慎取的状态。令人鼓舞的是,已届九秩之年的孙先生既不系“护腰”、也不裹“护膝”,身子板杠杠的。
孙先生在创作长篇论著的同时,也重视散文的写作。一位记者在采访《福州人物》时造访了孙先生。孙先生在回顾诸多往事中有这么一段话:散文写作我一生都没有停止过,二三十年前我就在《福州晚报》上发表过不少散文,对这张家乡的报纸我有着深厚的感情。至今我还订阅《福州晚报》,将它视为我生活中的老朋友。从这么几句话中可窥见孙先生另一方面的随和:并不是一动笔就盯着全国性的大刊名报,他既是一厚本一厚本地写长篇大论,也高看拥有广泛读者的福州晚报。当年,不仅仅喜读,也乐在其中地为晚报撰文。时间久了,终于成为晚报有关栏目的“常客”和“老朋友”。
再有一年就是九十岁的孙先生,时常豪迈地声明:“精气神比过去还更饱满了”。从不刻意追求养生的孙先生,却有如此令人振奋的精神状态,真是苍天自有眷顾。当然,孙先生也是有长寿之道的,回望其“历史原由”,说不简单却也简单。他出生,受其乱世之苦,先天不足就逃不过了。幼时,又是兵荒马乱,则被寄养在动辄风吹起浪的海边边。所幸在上中小学时顽强,但凡七灾八难都被他挡在地狱门前。考上大学后,他便苦练体能,终于纵横北大校园。
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北大深造的孙绍振,每天坚持晨练,六点铃声一响就起床,赶上六点十五分集合。集体跑步到操场后,一千五百米是基本点,只有超越,不欠半米。下午上课后,再跑一个一千五百米。数年如一日,天天如此坚持不懈,竟然练出了自己“铁脚板”的硬功夫。当北大中文系全系举行长跑比赛时,上下几大年级的强手云集赛场。孙绍振虽然比不上一个“跟斗云”十万八千里的“孙大圣”,但面对一两千米的跑道却不在话下,第一个冲刺,稳拿了第一名。此后赛事,也总是遥遥领先,“飞毛腿”的名气算是打出去了。
坚持长跑只是体育锻炼其中的一项,热衷于蓝球、乒乓球的同时,还身兼系里的排球主力。缺了他,连友谊赛都开不了场。有一天下午是约定俗成的排球训练,但那天午休睡熟了,起床铃响过之后才醒过来,就慌不迭地起床穿衣着裤。一慌乱,竟然把上衣扣错位,让那件衣服一上一下地吊着。由于时间紧迫,没时间管扣子了,只好随手抓起一件外套套上,就一步两台阶地奔下楼打排球去了。或许是当年如此刻苦地练就体能,锤炼意志,才有今天饱满的精气神。
但彩云易散、好景不长。孙绍振认为自己的“德”与“智”都是合格的,于是就想练就健硕的体格,让自己的“德智体”兼优。正当踌躇满志之时,六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来了,那年头对孙绍振的直接威胁就是吃不饱。因为那时一路优秀的孙绍振,本科毕业后毫无悬念地留校当上了助教。在当年一个个身手不凡的北大学子中,能够被遴选出来留校,那就是不打折扣的百里挑一。正值全面发展的孙绍振,对于饭食的需求量甚大,而定量供给的粮食又有限。刚吃过早餐就想着午饭,吃了晚饭再盼着天亮。由于常常吃不饱,饥饿感一上来,连走路都费劲。记得有一个时段,意识形态领域里展开讨论茅盾的小说《腐蚀》。因为茅盾的这部作品早在1950年就被拍成电影,系里要播放这部影片,播放后再展开研讨,孙绍振被派去电影资料馆提取这部电影的拷贝。当时左右手各提了一盒,那时候电影的拷贝是很沉重的,提起来相当吃力。痛苦的是从电影资料馆到停靠汽车的公路,要穿越一块长长的田地。走到田地半中央,一阵饥饿感袭来,让孙绍振力不从心,走起道来踉踉跄跄。那个时候,让孙绍振悟出了食物对于自己的极端重要性,也让这个记忆延续了半个多世纪。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想在北大当一个研究生,是非常艰难的。由于孙绍振在助教工作和学业方面的双重优秀,在全系一百多名助教中脱颖而出。而那时系里有两个研究生的名额,上下一研究,孙绍振名在其中。即便已经成为当时十分稀缺的研究生,配给的口粮也就三十一斤,算是厚待了。讨厌的是每两个月就有一个“月大”,七、八两月还连着月大,三十号后还非得再来一个三十一号,这就给对饭食需求量不小的孙绍振造成不小的挑战。一天一斤米,只能早上二两稀粥,中、晚餐各四两米饭。不幸的是安排给他的宿舍又在四楼,有一天因为饥饿,下课回宿舍时居然没力气上到四层。实在登不上台阶了,就只好上一层歇一会儿再上,每上一层都靠在楼层墙壁上喘着粗气歇息。边歇息边无助地向上仰望着弯左弯右的台阶,担心这台阶会一直会“扶摇直上”,因为真的上不去。
研究生班每天的晨练是必不可少的,绕着操场跑,一圈又一圈,说这是锤炼革命意志。但头天晚餐的四两米饭,经过漫漫长夜在肠胃里的“爬山涉水”,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腹中无食浑身就没力气,哪里还跑得动?因此,孙绍振就特别盼望能够下雨,因为可以理直气壮的拒绝出操。悲观的是北京的天空难得下一回雨,尤其是早上。一到操场,看着那椭圆形的跑道,就觉得头脑发晕。碍于纪律,只好硬着头皮跑,但每次都累得好象刚爬过几座山的狗熊似的。
又有一天早起,肚中空荡荡的觉得饿得慌,脑袋瓜晕乎乎的。只好向组长请假说:“我实在跑不动了”,组长眯着眼看了看身边很会读书的孙同学不无关切地问道:“病了”?没办法说假话的孙绍振如实禀报说:“饿了”!组长听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细细声地说:“我也饿”,组长回答得很实在。那时候,除了女生,男生中有几个不觉得饿的?但必须带头晨练的组长再饿也得跑,迈开腿之时扭过头对孙绍振说:“算了,哪你就别跑了,但不能回宿舍,得站着操场边上看。看着看着,革命意志就增强了”。孙绍振听了,心里头老大不服气,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革命意志肯定不比别人差,只是因为实在太饿暂时跑不动而已。但组长下指示了,那就只能乖乖地站在边上看着其他同学跑步,从中或许真的可以再增强点革命意志。孙绍振觉得怪哉的是那时的饭量不知怎么比困难时期之前大了许多,经不起饿。一饿就懒得晃动,虽然自己在本科时有着长跑健将之誉,但如今的好汉说不出当年勇了。
后来,孙绍振想了个辙,饿极了,就往嘴里塞点食物。他终于心想事成,搞到了一斤干虾米,那是由无数只虾晒成的。孙绍振给自己定量是一次只能吃两到三只,结果那斤虾米维持了一个多月。虾米虽然微小,但可以暂时解解馋。又听说鸭胗的营养价值高,还说此物含有丰富的铁元素,食用鸭胗能达到补铁的功效,可辅助改善缺铁导致的精神萎靡。且不象其他营养品那么昂贵,买得起,于是孙绍振就想辙设法弄来一些鸭胗。吃了几次,不知是其营养价值不容小觑呢还是别一种心理作用,腿脚果然较前更有劲了。从此,晨练就不用请假,曾经站在一边看着以学习他人革命意志的“处罚”,就此成为历史。
尽管在口粮之外有了些营养补充,但毕竟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饥饿感的袭击让孙绍振在“吃”这个字上面想象力日渐丰富。有一天他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居然很幸运的看到了有位登三轮车的师傅拉着一车的猪肉。馋涎欲滴的孙绍振就想入非非了,他实在想飞步追上三轮车,扛起一块,过上几天有肉吃的日子。这梦境一般的想象,虽然只是想过过吃肉的意念瘾头。但事后仍然自我觉得耻辱,强令自己不能因为饥饿而在思想意识上有坠落之嫌。孙绍振想起班级里有一个子高大的同学,饭量更大,口粮不够,咋办?他的办法是坚持上午去上课,下午一般不安排课程,那就躺床扛饿。双眼盯着天花板看,想象着那白色的天花板撒满了白花花的大米或米饭,还说这种想象让自己“吃”得很过瘾。孙绍振认为该同学的办法值得借鉴,能在想象中一饱口福,还在思想上不犯错。
六十年代中期,孙绍振不无意外地离开北大来到福建,从当时在北大的三十一斤口粮的定量降低到了二十八斤,多一两都没有。平均一天九两粮食,只能早餐二两、中餐四两,剩下三两,显然是亏待了晚餐。原先就吃不饱的孙绍振在饥饿的感受方面雪上加霜了,最是那漫长的夜晚,只能在床铺上静静地经受着饥肠辘辘的滋味。所幸闽南这个地方真是一方慈爱之地,因为能让恐惧饥饿的人买到地瓜,真是阿弥陀佛!而且价格便宜,二角五分钱就能买到一斤,掏五元钱出来就能提走二十斤。以一天补贴半斤算,能吃上一个多月,何等的令人鼓舞?!在那口粮不足的年代,但凡有食物吃都是让人兴奋的,何况是甜美的地瓜。每当夜幕降落,读书到九点十点,饿感强烈了,便吃上一根备在书桌旁的熟地瓜。那种妙不可言的甜润,真是色味俱佳、其味无穷。似乎会“逼”着自己“吧唧”几声上下唇,自己吧唧给自己听,或许是可以原谅的。
常常去买地瓜了,要与农民大哥打交道,就得在语言上融合。于是,孙绍振学会的第一句闽南话就是“二角五一斤的地瓜”。后来发现解决饥饿困扰的不仅仅是地瓜,还有营养丰富的芋头,而且还是上上品的槟榔芋。有了地瓜芋头这伙食的“后备军”,基本上解除了饥饿之忧。虽然每到月末口粮告罄了,却也不至于挨饿,因为有地瓜芋头等杂粮上桌,一饱为快。曾经有这么一餐饭,定量的饭菜根本无法解饿。就特别优待自己,放开吃,补充了一堆的槟榔芋。那一顿饭,屈指算了算,拢总花了一元二角,严重透支了。
岁月匆匆,孙绍振从“北大高材生”的光环中飞出来,“飞越”了半个多世纪后,而今又有了“学府大先生”的光耀。在这既是漫长又是瞬间的时光中,似乎所有的人和事都在发生巨变,包括一日三餐的饮食。现如今,已届鲐背之年的大先生孙绍振,早已三餐无虞,着重研究的是如何才能吃得精细吃得讲究兼顾吃得环保。主持家政的太太在孙绍振吃的方面管得也严,比方吃几块猪肉,那就必须是里脊肉。以此标准,牛肉要的是牛里脊;羊肉取的是羊上脑。且一日多餐,当然包括必要的药膳,一餐都不能少。每当佳肴上桌,往往在此时,孙先生或许就要话说当年。因为觉得无论吃多么上等的饭菜,似乎总也比不上当年那口齿留香的地瓜芋头,虽然只是借此物以果腹,但那种神奇的美味,永远忘不了。孙先生认为自己直至如今都能保持住饱满的精神头儿,一定与当年闽南的地瓜芋头作为重要的副食品有直接关系,那是一种难以忘怀的“超级营养品”。
按一般常例,大学文科教授年届70,就要从根本上走下讲台,退居家乡或回归家庭颐养天年了。然而,孙先生则打破常规,以他的学识、特别是那总也不服老的独有气度继续在讲坛上口若悬河。尤是福建师大授予孙先生“资深教授”称号后,孙先生就更加的豪情壮志,潇洒自如地在校内外倾泻满腹经纶。文科资深教授是实行聘期制的,每届聘期5年,这就意味着孙先生可以为他的弟子们授课至90多岁。而今,眼瞅着就是九旬的孙先生,前往中文系授课仍然是他生活中的一种常态。“处于工作状态的我,是幸福和快乐的”这两句话成了孙先生持续教学工作的口头禅。
才气超然、学问高深的孙先生,站三尺讲台,以三寸之舌,攥三寸粉笔,育无数桃李,这便是孙先生念而不忘之事,乐而忘返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