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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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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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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小巷

陈贵英和朱旺结婚时,水泥厂给朱旺分了马龙庙街的这套福利房,这一片房子又阴又潮,地方狭小,但好房源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排队抢,一年半载也不可能轮上,况且陈贵英肚子已经开始显怀,朱旺顾不得挑捡,匆匆办了婚礼就搬了进来。

朱旺个头不高,矮出陈贵英半个头,第一次见面时,穿着一身硕大的不合体的西装,脖子里系着一条褐色混纺格子围巾,滑稽又局促地站在陈贵英面前。陈贵英对朱旺矮小的身材和普通的相貌有些失望,但朱旺对个头高挑、婷婷玉立的陈贵英极为满意。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乌云像一块灰色的幕布,将天空捂得严严实实,透不过一丝气儿来。两人来到公园,绕着人工湖溜达了多半圈,陈贵英的脚就受不了了,又酸又胀,她想找个地方歇一歇。朱旺提出去马龙庙街陈家饺子馆。马龙庙是一条老街,市场经济开放前,这里本是一条胡同。胡同很深,八百多米长,里面驻着五六十家小商小贩。卖菜卖肉糖油糕,包子油条煎饼摊……五花八门的小吃占据在街道两侧,从早到晚烟火气袅袅不断。陈家饺子馆在胡同南头,门脸儿不大,但人气很旺,常常是不到饭点就已经开始迎来送往了。胡同南侧中段有一家中医馆,这可不是一般的医馆,打胡同存在起,它就存在了,据说还给清朝的格格医治过天花,妙手回春的名号也就是打那时起赐的。每天清晨浩浩荡荡的问诊大军已成为了胡同里的一道奇景,像定海神针一样,镇住了胡同的地气,人气和财气。胡同北头左拐200米,就是长宁市最好的中学——长宁一中。

朱旺骑着自己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陈贵英在马龙庙街穿行。路不长,但行进速度慢,他把车速降到了最低,匀速前进。这过于显眼又招摇的举动很快引来街边人群的注意,大家纷纷将目光投向俩人。这正合朱旺的意,他满面春风,脑袋左右开弓,向投来目光的人群频频点头示意,慢悠悠地从街北头穿行到街南头。此时坐在他身后高挑又漂亮的陈贵英羞红了脸,将额头抵在朱旺的后腰,遮住脸,但越是这样越引来围观人群的好奇。来到陈家饺子馆,朱旺要了半斤羊肉大葱馅,陈贵英要了半斤菠菜鸡蛋馅饺子。朱旺说光吃素哪能行呢,又要了四两猪头肉放在了陈贵英面前。四两酱肉陈贵英最终一口没吃,但朱旺贴心的举动让她的好感度增加了不少。吃完饺子,两人去看电影,正赶上一中放学,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朱旺的自行车左摇右晃,走走停停,差点摔倒好几次,终于冲破重重人流的荆棘,抵达影院时,电影已开场十分钟了。正是深秋,电影院里冷的像地窖,陈贵英的风湿性关节炎在这个时候很合时宜地犯了,她手脚冰凉,关节缝里像无数只蚂蚁在吞噬,身体情不自禁地打起颤来。朱旺颤巍巍地把手触向陈贵英时,着实吓了一跳,感到自己的手触到了一块冰冷的石头,冰得瘆人。他没多想就将脖子里的围巾取下来缠在了陈贵英的手上,又把外套脱下了盖在陈贵英的膝盖上。朱旺的这一动作就像冬日里的一团火把直照进陈贵英心里,让她从身体到心灵都感到温暖不已,彻底炙化了她最后的执念,开始全面地接受朱旺。婚后,朱旺的体贴延续了十来年,家务活全包,大小事全听懂老婆差遣,陈贵英过起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倒也十分惬意。

朱旺做得一手好饭,尤其羊肉手抓、炖羊汤系列更是一绝,在他的这番照顾下,陈贵英的风湿性关节炎症状竟略有好转。朱旺这样乐得付出不是不求回报的,他的回报在晚上。不论白天多忙多累,到晚上他就像一头不知疲惫的牛,在自家土地上奋力耕耘。时间久了,陈贵英无论从身体还是心理都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和排斥。朱旺从水泥厂下岗后在城东头卖起了烤羊肉,生意在晚上十点以后才正式拉开序幕,凌晨三四点收摊。回到家,陈贵英早已熟睡。陈贵英除了关节稍有变形外,身体的其它部位保持的很好,线条凹凸有致,面色红润白皙。这天晚上,喝醉了的朱旺看着像水蜜桃一样的妻子,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了起来。这一动作把陈贵英吓醒了,她大叫一声从床上跳起。朱旺赶紧回了一声:“是我”。陈贵英定神一看:“神经病啊,三更半夜你要干吗呢?”

“你说我干吗?”

“不行,一天净想这点破事。”被搅了瞌睡的陈贵英白了一眼朱旺,悻悻地骂道。

“怎么不要脸了?我三更半夜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为了你们娘儿俩吗?钱全都交给你了,妻子的义务你就得履行。”说完扑在了陈贵英身上要霸王硬上弓。

“啪”陈贵英一巴掌落在朱旺脸上:“一想到你那羊臊味的爪子我就恶心,滚开!”朱旺蒙了,等他反应过来时,陈贵英已背对着他侧身卧下了。酒壮怂人胆!气红了眼的朱旺一把扳过陈贵英,粗鲁地扯下她的睡衣,像一头疯牛一样压了上去,任凭陈贵英厮打哀嚎,他用他那满嘴羊膻味混着酒气的嘴巴堵住陈贵英的嘴,你不是嫌我是羊膻味吗?那你就好好尝尝,你男人以后就在这个味了,你爱闻不闻。那双油腻腻的手在陈贵英身上使劲揉搓,他要将自己的羊膻味全部揉搓进她的身体里。我让你嫌弃,他在心里狠狠地说。

天还没亮,陈贵英收拾好行李搬回宿舍住了,朱旺酒醒后跑到宿舍,低三下四地求陈贵英回家。曾像女王一样被供着的女人岂能受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任凭朱旺低声下气软磨硬泡,坚决不屈服。时间久了朱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在宿舍门口。两个月后,陈贵英觉得朱旺被自己治得差不多了,决定回去看看。门是反锁的,一阵呢喃声从屋里传来,陈贵英脑袋“嗡”一下大了,伫立了许久。回过神来的陈贵英愤怒极了,从窗台上翻来一把起子,撬开门锁,冲进屋内。朱旺显然也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迅速抓起衣服往身上套,“贵英,贵英,你听我说……”,陈贵英怒不可遏地看着眼前慌乱地穿衣服的朱旺,像看两个滑稽的小丑,尤其那个女人,黝黑壮硕,装满油脂的肚腩像塞满棉花的口袋,松垮垮的。朱旺怎会对这样一个女人下口,让她感到无比恶心,更多的是愤怒和屈辱。陈贵英冷笑一声:明天去民政局办手续。转身离开时,朱旺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贵英,我错了,我错了,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放手!”陈贵英看到朱旺摸过羊肉又摸过其他女人的手爪子就直犯恶心,想甩开,但朱旺抱得太紧。

“不放!你一定要原谅我,求你了,我给你当牛作马,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哐!”陈贵英顺手从起茶几上抄起烟灰缸砸了下去,朱旺本能地抱住了额头,鲜血从指缝间缓缓流淌了下来。

陈贵英和朱旺离婚时,朱旺把房子和刚上初中的女儿都留给了陈贵英,自己搬出去了。

两年后,陈贵英也下岗了。

下岗后的陈贵英,摆过小摊,站过柜台,卖过公交车票,甚至在麻辣烫店里洗过半年菜。后来,街道办给她办理了低保,考虑到她的实际困难,将马龙庙街上的清扫工作分派给她。此后,每天早上五点十分,陈贵英会准时出现在马龙庙街上,连同她一起出现的还有和她一样纤细高挑的大扫帚。她一般先从南头开始往北扫,她习惯这个朝向和握扫把的手感,而且只有朝着这方向,她的影子才会走在前面。她握着手中的扫帚,顺着自己影子的方向,一下一下,向前划去,扫帚底下发出“沙沙“的声响,还不时划拉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喜欢看着自己的影子,昏黄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偶尔也会缩得又小又短,但不影响它的灵活性。影子里,她握着的扫帚就像一把正在发出柔美音色的大提琴,像一位风度翩翩深情款款的男子,像抱着她撒娇的可爱的女儿,大提琴的声音在空寂的夜晚也似乎有了某种深邃的魅力,低沉而丰富,像是海洋的潮汐,又像森林的风声。马龙庙街变成了一个大大的舞台,一个能让她完全释放,奔放的舞台。在这样忘情的自我陶醉中,往往还没有来得及疲惫,街面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清扫干净。 在别人还没有起床时,她已回家卸下行头又开始睡回笼觉了。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三年多,夜深人静的马神庙街给了陈贵英独特的温柔和臆想。

马龙庙街原本连着县政府街北辖端,两条街串起来约三四公里长。借着政府街改造的东风,马龙庙街也大刀阔斧地开始改建,在原有旧建筑基础上进行修缮,一律模仿明清建筑,雕梁画栋,红漆上柱,飞檐斗拱,褐墙黛瓦,街面历史感扑面而来。地面铺上了青石砖,每到下雨时节,雨水将石板洗涮得清亮亮。街面以高大的楼门为中心和起点,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馆、肉铺、烧烤、砂锅店……

改造后的马龙庙街不仅有了历史厚重感,更有了一种精气神,小摊小点全部改成店铺,街道宽度向两边扩充了足足四米,店铺沿着街面延伸至头尾,不论外观还是内需都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一跃成为了全城最热闹繁华的街巷。街面中段位置有一个甬道,道面很窄,巷子幽深,像一条又深又细的遂道,不仔细看,很难发现。穿过甬道,会看到破旧的院落和长满青苔的院墙。这隐秘的小院子里,住着包括陈贵英在内的八户人家,是马龙庙街唯一没有被搬迁改造的住户,像一段隐藏起来不能见光的老物件,几乎要被城市的喧嚣湮没了。到了夏天,小院子就是一块天然的蔽暑区,前面有高大的建筑物遮挡,周围又被四处蔓延的绿植缠绕,自然十分凉快。每家每户屋子的结构都差不多,里套外加起来超不过30平米,里面卧室,外面客厅兼厨房。屋子统一泥坯房,窗眼很小,年成久了,玻璃上的灰尘像附上去的磨砂,越来越厚,一年四季,房子里黑乎乎的,白天做饭干活都要亮着灯。为了节约电费,大家纷纷把活儿拿到门口去干。每家门口有5平方米左右的一块空地,多一半被堆放的杂物占据,只留下一小块地方用来做活计,倒也够用。

陈贵英的风湿性关节炎遇到阴天就会非常难受。每周五下午五点她准时到蒋氏医馆取药。蒋老先生提前开好药,护士熬制,装袋,放在柜台上,陈贵英来取。药钱记在朱旺账上,每月一结,这是朱旺离婚时承诺的。朱旺的羊肉汤馆开在蒋氏医馆对面,每个月底他穿过街面到蒋氏中医馆结账,顺便带两斤羊肉。陈贵英没有拒绝,他给自己人生带来的伤害和耻辱,怎么赎罪都不为过。

进入5月,小院子里花团锦簇,迎春花、牡丹花、大梨花竞相开放。生下朱莉后,陈贵英让朱旺在屋前栽了一棵杏树,到了春天,粉粉白白的杏花铺满院子,水水嫩嫩,整个院落都活泼生动起来。儿时的朱莉会将花瓣装进玻璃瓶捣碎,滴上两滴精油,一瓶杏花精油膏算是做成了。朱莉将浸满精油的杏花敷在母亲脸上,自己在旁边咯咯笑个不停,母亲的脸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十多年过去了,一切像在梦里一样,杏花长势早已盖过了房顶,陈贵英常常看着杏树发呆。杏树已经老了,部分树冠已开始干枯,盛开的杏花沉默地挂在树枝上,稀稀拉拉,没有了往日的繁华。看着布满树皮的裂纹,陈贵英如同看到了自己布满疮痍的人生。朱莉上大学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偶尔打个电话也只是简单问候一下她的身体。陈贵英知道,女儿已然成了断了线的风筝,奔往了高处,飞向了远方。

早上7点多钟,天刚亮,太阳就开始冒头了,给小院顶空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院子里已陆续有人在走动。接水声,说话声,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刷完牙搅拌牙缸的声音,在院子里此起彼伏。

一阵嘈乱后,八点左右,小院恢复了平静。恢复宁静后的小院又变成了一片凌乱,到处摆放的水盆、鞋子,还有湿溚溚的水池边上没来得及收回的毛巾牙缸洗面奶等。陈贵英一一帮他们归置好,放在门口的小桌上,等下班回来,他们各自会来认领。陈贵英就像个大管家,帮左邻右舍打理这些来不及拾掇的残碎烂摊子。大家也习惯了陈贵英这样一个角色的存在,谁家有事都会给她招呼一声,陈姨,今天我可能要加班,下午孩子回来让他先在门口写会儿作业。陈姨,我家电表这两天“嗖嗖”地转,约了电工过来查看,那个点我正好要开个会,麻烦您帮着看一下哈。陈姨,我老家寄回来点东西今天应该就到了,让邮递员放门口桌子上,下班后我回来收拾。

陈贵英收拾完残局后才开始洗漱,吃完早点已是九点钟,她要到马龙庙街上去遛会儿弯。这个时段,马龙庙街上人不是很多,上班前热闹沸腾的早场儿已经过去,街面进入一种舒缓且慢的状态。清晨的阳光给古香古色的建筑镀上一层了金碧辉煌的光芒,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在碎银般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一尘不染,干净温暖。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味,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朱旺的烧肉店在这条街上开了也有五年了。朱旺离婚后第二年又结婚了,第四年,马龙庙街改造扩大街面时,他租下了蒋氏中医对面的店面,那是他很早就瞅好的位置,也正如他所愿,生意很红火。他不仅晚上卖烤羊肉系列,早上和中午还有羊肉汤,羊肉泡膜,羊肉手抓,羊肉砂锅面片等,从早到晚客源不断。每次从店门口走过,陈贵英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这双眼睛像钩子一样,扎得她浑身不自在,但越是这样,她越将腰板挺得笔直。

陈贵英买了肉馅和韭菜,回到小院里,小沈正在院里洗漱。

小沈是两个月前搬进来的,那天下午,陈贵英坐在爬山虎下,挽起裤子,将祼露的膝盖和脚面伸到阳光下充分吸纳光的养分。太阳火辣辣地悬在天空,院子里一半荫凉一半阳光,早上还生机勃勃的爬山虎个个蔫头耷脑地溻在墙上。这时,有脚步声从甬道传来,一个女孩走了进来,正是小沈。当天晚上小沈就搬进了小院。陈贵英把钥匙递给她时,告诉了水表和电表箱的位置,房租里包括每月一吨的用水,超过的部分自己承担,电费一度电一块五,用多少交多少。她尤其强调:这院里住着八户人家,厕所和水池是公用的,起晚了要排队。

陈贵英最后叮嘱道:“这巷子人来人往,甬道口没有门栅栏,三更半夜偶尔也会有醉汉走错院子乱敲门,晚上睡觉要锁好门窗。”

女孩听完最后一句话后,特意转头看向院子,微弱的光亮下什么也看不清。

中午,包子蒸熟后,陈贵英给小沈端了几个,出门的时候,她突然回头:“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一个人在外面上学,小时候,她最爱吃我包的包子了。”

这时,传来了自行车叮铃哐当的声响,小院又热闹起来了。大家一一到陈姨门口认领自己的物件,有人还带了糖油糕放在了小桌上。

七月,马龙庙街迎来了前所未来的客流高峰。夜幕降临时,华灯之下的马龙庙街别有一番看头,这些仿古建筑在夜晚散发出一种独特深情。宽敞的大街两侧,古色古香的店铺内热闹非凡,卖服装,卖食品,卖特产,还有各种日用品、精品店,当然最多的还是餐饮。这里汇聚了全长宁市最全最好的特色小吃排档,由于生意过于火爆,有店铺将桌椅移到了门口,其它店铺也纷纷效仿,各自圈占着自己的地盘,就连特产精品派系也跟着凑热闹,置个架子,将产品摆在门口。渐渐地,原本宽阔的青石板路被两侧商铺一寸一寸地割据,街面越来越小,使得人山人海的街道更拥挤了。

街面上无尽的喧闹,带给小院的却是无止的聒噪。此起彼伏的音乐声、吆喝声长久地在夜空回荡,也荡向了五六十米之隔的小院上空。陈贵英对这样的噪音已经麻木了,她的睡眠时好时坏,说不清是因为心情还是因为噪音的缘故。小院里的原住户大部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纷纷搬走了。陈贵英记得刚搬进来时,马龙庙街是没有这么响亮的音乐声,偶尔会传来几声吆喝,清脆悦耳,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有着锦上添花的效果。如今从那些电子产品里传出来的声音,画音已完全变了,五轰六炸,乱哄哄的。

入秋后,天气开始转凉,清晨户外有些清冷,陈贵英加了件绒衣裤,头上一如既往地包裹严实。她始终要比别人多穿一件衣服,别人穿单衣裤的时候,她里面就得套一身秋衣裤,别人穿短袖时,她就要穿长袖,一年四季都得捂着,即使是七八月份也从不穿短袖。街上很安静,只有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将夜晚衬托得更加寂寥。忽然,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踏踏踏”,鞋底很轻,像是胶皮底球鞋发出的声音,因脚步急促,带动的冲击力震得整个街面都在颤抖。陈贵英停下手中动作,转过头,看到离自己两三百米远的距离处,一名男子正急匆匆跑来,边跑边向后张望,样子鬼鬼祟祟。陈贵英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不由地握紧了手中的扫帚。男子越来越近,头戴鸭舌帽,个头中等,体形偏瘦,穿着一身黑色夹克衫,脚上是一双绿色胶皮球鞋。他似乎也看到了正在看自己的陈贵英,伸手将帽沿往下拉了拉,低下头,并保持了四五米宽的距离,快速从她身边跑过去。

陈贵英也松了口气。

中午,大家陆续下班,院子里又热闹起来,择菜,洗菜,切菜声从各家各户鱼贯而出,水笼头“哗哗”地流着,水池里的菜一盆挨着一盆。“呲啦”一声,已经有人往油锅倒菜了,爆出的葱油香迅速在院子里弥散开来……

“你们听说没有,昨天凌晨,一中女厕所出事了,一个女生在厕所被人捅了,太吓人了!”在街道办上班的小范在水池边洗菜时,突然扔出了一颗“重磅炸弹”。

小院顿时炸锅了:

“早上听同事在议论这个事,是真的啊?”

“真的,听说人藏在厕所下面,被女生发现了,临跑时被戳了一刀。”

“那女生怎么样了?”

“据说很严重,地下流了一大滩血。”

“老天爷啊,咋会有这种挨枪杀的?”

“变态呗!正常人谁干这事!”

“人抓住了吗?”

“没有,等保安赶到的时候,人早跑得没踪影了。”

“太吓人了,大家以后上厕所都要小心点了,最好结伴去。”

“……”

陈贵英听着,想到自己每天清晨孤零零一个人在昏暗的街上……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但再细一想,都已经是50岁的老太婆了,况且一个扫大街的,不可能有人注意。这么一想,紧张的心又稍松弛下来。忽地,她想到了早上的那名男子,想到他鬼头鬼脑、东张西望又刻意掩饰的样子,刚刚松弛下来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院子里别人都是成双成户,只有她和小沈是单个儿。她特意叮嘱小沈:“最近上厕所要小心啊,晚上起夜可以来叫我,我给你做伴儿。”小沈嬉笑着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陈贵英知道,她并没有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儿。

一连几天,陈贵英在清晨上班时都格外警觉,她甚至在身上揣了一把剪刀,以备防身。她的关注点已不在是像大提琴一样带给她美妙体验感的扫帚,而是那双急促的带有很强震感的胶皮球鞋。她在期待又惧怕着什么,像猫头鹰一样,默默凝视着周围的一切,警惕着可能发生的危险。

但一连半个月,夜晚一如既往地安静,没有任何异常。

进入九月,天醒得越来越晚。下班后的陈贵英一边脱手套一边往甬道里走,昏暗的光线下,她隐约看到甬道里口出现了一个身影。欲返回时,已来不及了,对方已经走近。甬道很窄,两个人需要相互侧身才能过去。陈贵英握紧扫帚,往上拽了拽口罩,放慢了脚步,心“通通”直跳。男子并没有看清逆光下走来的陈贵英,两人相撞的那一刻,他警觉地侧过了脸,快步走出。陈贵英瞥见,男子戴着鸭舌帽。她没有看清他的脸,但脚上的鞋,听声音,应该是双球鞋。

陈贵英感到脊背一阵发凉,走回屋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快晌午时才昏昏睡去。

中午,陈贵英悄悄向小范打听:“上次你说的那个案子,嫌犯抓住了吗?”

“没有,听说那家伙狡猾得很,警察布控了几次都扑空了,反侦查能力很强。”

“会不会人早流窜到别处了,不在咱这儿了?”

“应该不会吧,听说后来还有人在厕所碰到过两次,但发现及时,没出事。“现在大家警惕性都高了。”她又补充道。

“看清长什么样儿了吗?“

“ 这个就不知道了。”

“好像戴个帽子。”小范想了想突然回答道。

“人没抓住之前,咱们不能放松警惕,陈姨,您早上上班的时候也要多注意安全啊!”小范说。

“晓得,晓得。”陈贵英木然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陈贵英像着了魔怔,每当清晨站在街面,总是不由自主地向身后望去,“踏踏踏”的脚步声再次在她脑海中萦绕。那把刚刚放下的剪刀又被她重新揣在了衣兜。往后的二十多天,夜晚一如既往地平静。

八月十五,月亮又圆又亮,像玉盘一样悬在空中,街面也被它染成银色。清扫完已经6点多了。陈贵英收拾起扫把和簸箕,向甬道走去。清冷的街面上,风呜呜地刮着,各种诡异的响动杂乱无章地乍响。但这已经影响不到陈贵英的心情了,月色很美,皎洁的月光温柔而神秘,像一个投影师,将万物投射在街面上,她的影子也变得愈加清丽,明快。

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自己了。陈贵英想着,轻快地向甬道走去。

“救命啊!……”走近甬道口,一阵刺耳的呼喊如利剑般刺破夜空的宁静。月光下,一道影子从甬道口窜来。白炽灯般的月光照亮了来人,鸭舌帽,脚步很轻,很急,充满了冲击力。是他,陈贵英慌张了,她想转身跑开,但小腿已经拿不动了,近了……到了……怎么办?千钧一发之时,她本能地伸出手里的扫帚,猝不及防下,男子狠狠绊在了扫帚上,一个趔趄,身体从甬道口扑向了硬绑绑的青石板,翻了一个跟头后,膝盖在地面上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

“啊……”一声惨叫。男子抱起膝盖蜷缩在地上呻吟起来,鸭舌帽被甩出两米多远。

皎洁的月光下,男子因疼痛而变形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陈贵英瘫坐在甬道口,身体颤抖不已。

小院里,嘈杂起来,大家纷纷提着家伙什儿从甬道跑了出来,围住了嫌犯。

警车呼啸而来——。

小沈被发现时,一股血腥扑鼻而来,身体下面是一大滩血。抬上救护车时,人已经开始休克。大夫说,如果再晚10分钟就彻底救不回来了。

案件成功告破。笼罩在长宁市上空两个月之久的阴霾终于散去。陈贵英因协助破案有功被授予见义勇先进个人。她把五万元奖金存了定期,这是唯一能留给女儿的财富了。

自那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陈贵英每天都要从蒋先生那儿拿一片安眠药。白天出现在马龙庙街上的频率也越来越少了,只是打听她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一入冬,就迎来一场不大不小的落雪,从晌午开始,纷纷扬扬,一天一夜,后半夜才消停。巷子里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陈贵英站在雪地中央挥动着扫帚,不断划拉出一个又一个好看的弧度,硬实的街面,厚重的积雪,卖力飞舞的扫帚,三者摩擦迸发出的“呲呲”声在空空的巷子里回荡。

 首发于《北方作家》2025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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