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妻书

提笔的时候，窗外正飘着浅冬的薄雾，时光静默无声，却在我们身上悄然流转了十六个春秋。已经好久没有为你写过片言只语了，这份迟来的动笔，掺杂了太多复杂的心绪——也许是奔忙于生活的一地鸡毛，无暇整理散乱的思绪；也许是内心的某种慵懒，任由灵感的星火明灭；又或者，是我不敢太过深入地回味这生活的百味，怕品出岁月的无情，也怕惊扰了沉淀在心底的甜蜜。

然而，今天，我坐下来了。时光这本书，我们已一起翻阅了厚厚的十六章。总有些心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总有些记忆，如窖藏老酒，需要悉心珍藏。而我，这个不算称职的记录者，总喜欢将这一切寄于笔端，形成文字。这或许是我能想到的，最笨拙也最浪漫的仪式。我常常幻想那么一天，我们都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昏沉。在午后的暖阳下，我们戴着老花镜，五指相扣，重读这些泛黄的字句，然后相对而笑，把所有走过的岁月，都变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最后，也最温馨的时光。

曾经，我们是彼此青春里唯一的焦点。你的笑，能让我觉得天高云淡，万物晴朗；你的哭，会让我心疼得手足无措，仿佛全世界的梨花都带着雨滴。在那段清澈如水的年华里，我的目光所及，心之所向，无一不是你美丽灵动的身影。如今，时光的河流奔腾不息，冲刷走了许多细碎的沙砾，一些记忆的确已随风飘散。但总有些沉寂的美好，如同河床底部的鹅卵石，虽不常被记起，却在水落石出时，显露出它们温润而永恒的光芒。

一、初见：人间的四月天

那是1998年的春天，一个被赋予了无限诗意的季节——人间四月天。我参加了县里组织的新录用干部业务学习班。班里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特有的、混合着憧憬与躁动的气息。那是一个午后的课间休息，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满院落，空气中没有飞扬的尘土，春风似起未起，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柔。院子里的花儿含苞待放，垂柳的枝头才刚抽出几点鹅黄的嫩芽，一切都在酝酿之中。

同学们三五成群，聚在院子里，激情飞扬地畅谈着刚刚起步的工作、对未来的理想，声音洪亮，意气风发。就在这一片喧闹之中，我的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就在那株杨柳树下，一个穿着咖啡色风衣的女孩悄然独立。她眉目如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长发，在春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如云似雪的光泽。她嘴角微微翘起，那是一个极难捕捉的表情，似笑非笑，似颦非颦，带着一点旁观者的疏离，又藏着一丝少女的娇憨。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整个世界的声音，同学们的谈笑，风过的微响，仿佛都在那一刻被迅速抽离。我的五感似乎短暂地失灵，眼睛里，只剩下那头飘逸的长发，和那个站在光影交错处的青春剪影。那幅画面，就此定格，成为我记忆中人间的四月天，最唯美的注脚。我们的一次相见，却仿佛早已注定了一世的相守。后来，我读到了林徽因的诗，觉得每一句，都是在写那时的你：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二、爱恋：小心翼翼的狂喜

从那一天起，我的世界多了一个秘密的、甜蜜的中心。那一年里，我制造了无数个“偶然”。我会计算好时间，借口从你办公室的窗前走过，只为瞥一眼你伏案工作的侧影。你常将如云的长发随意地扎成马尾，它就那样慵懒地垂在脑后，随着你起身、走动的身影活泼地跳跃着，像一只灵巧的蝴蝶，轻易就牵走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内心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想为你唱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那粉红的小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可我终究缺乏那份当众痴狂的勇气，只能把这份悸动死死按在胸膛。

电话通讯录里，你的号码被我反复摩挲。多少次，我鼓起勇气提起话筒，听着长长的拨号音，心跳如擂鼓。当电话那头传来你一声清脆的“喂，请问哪位？”时，我所有的勇气又在瞬间土崩瓦解，像个偷吃了糖果怕被抓住的孩子，慌忙挂断电话，脸颊发烫，久久不能平静。

既然言语无法传达，我便将所有的爱恋与相思，都凝结成了诗行，书写成信。那是我一个人的“盛大工程”。我会在夜深人静时，搜肠刮肚地寻找最美好的词句，工工整整地誊写在信纸上。然后，像执行一项神圣的秘密任务，偷偷地将信塞进你的抽屉、放在你的床头、压在你的枕下……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期待你能发现，又害怕你看穿。而你，却总是像一只狡黠又温柔的小鹿，面对我炽热的文字，你选择微笑着缄口不语，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呵，我爱着的人哦，你那时的心思，真让我猜不透。

我曾在那时为你写下：

别总把头儿轻低

别再让心儿紧闭

你含笑着不语

你是天边飘过的流云

还是晨光中轻起的林间微岚

轻灵，朦胧

似乎就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

我是突兀的山吗？

沉默，冷清，毫无生机

让你惊慌？

不，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愿意

只愿你温温的眼波

投入我心湖深处

 ……

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一天晚上，天空毫无征兆地飘起了大雪，开始还是细碎的雪沫，后来竟成了一场罕见的暴雪。漫天飞舞的雪花，如同银色的蟒蛇在空中翻卷，又似万千玉蝶纷至沓来，真真是“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

暴雪封路，可它封不住一个年轻人炙热的思念。寒风如刀，却吹不灭我心中熊熊的烈火。我裹紧厚厚的棉衣，围上围巾，逆着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厚厚的积雪，向着你的宿舍跋涉。一路上，耳边只有风的呼啸和脚下积雪的“咯吱”声。

当我终于抵达，浑身裹满风雪，头发、眉毛都结了一层白霜，手执一束被冻得有些蔫了的玫瑰，用几乎冻僵的脸上肌肉，挤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敲响你的宿舍门窗，然后，门开了。

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写满惊诧的脸。你愣在那里，足足有两三分钟，我们就这样在风雪呼啸的背景音里对视着。然后，我听见你低低地、带着柔情与嗔怪的一声：“你这个傻瓜！”

随即，一朵灿若夏花、艳如云霞般的微笑，静静地、却无比坚定地在你这盏昏黄的门灯下绽放开来。那一刻，风雪、严寒、一路的艰辛，全都消失了。我彻底沉醉在这笑容里，觉得之前所有的忐忑、所有的等待，都值得了。这多么像席慕容笔下那棵在佛前求了五百年的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而今夜，我终于等到你，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不是花瓣，是我炽热的心。

三、思念：两地书，一生情

热恋中的时光，是被蜜糖浸泡过的。幸福的味道，像三月里沾衣不湿的杏花雨，温婉而清凉；又宛如六月里一碧如洗的蓝天，总是洋溢着明媚的阳光，任由微风追着白云，在无边无际的蓝天下尽情嬉戏欢笑。

 在那段日子里，我们在花前月下窃窃私语，在山峦河畔并肩漫步，甚至跑去荒村野地，探寻别人不曾见过的风景。爱情让我们忘记了四季的更迭，忘记了时光的流逝，眼里心里，只有彼此。

直到后来，我因厌倦了乡镇政府一成不变的工作，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报考省直机关公务员，寻求新的发展。从此，我们开始了长达三年的两地分居生活。

也正是从那时起，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相聚总是太短，分离总嫌太长”。日子像流水一样平淡地淌去，而我的日记本里，留下的不再是风花雪月的浪漫，而是满纸化不开的思念与感伤。电话成了我们之间的鹊桥，每一封信都成了珍宝。在那些独处的夜晚，我写下：

绿意漫过小窗

思念又随春色

灿烂奔放

我的爱人

温柔地醒在梦里

默数檐前细雨

一滴，二滴……

一天，二天……

你幽亮的发丝，是否

还和从前一样，那么细

那么长，那般香？

红袖添香

怕是唐宋诗人们浪漫的奢望

今夜，我们拥灯

去读楚辞，诗经

张生和莺莺，还有红娘

问问青鸟

是否依旧匆忙？

而你，你想微笑

你是国风中的深谷幽兰吗

安详，宁静，而又端庄

你那温温的眼波

又在调皮地四处张望

而我，我想小憩

我是枕在你裸露的膝上

四、流年：爱在烟火深处

当爱情的汹涌波涛，汇入婚姻的平静长河，日子便不可避免地趋于平淡。而生活的重量，也真真切切地压在了我们肩上。尤其是随着我们女儿的降生，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哺乳、喂食、哄睡、生火、做饭、洗涮、缝补整理……这些琐碎而繁重的日常，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们。我眼看着那个曾经快快乐乐、带着几分仙气的女孩，被生活磨成了一个事无巨碎、偶尔会暴躁的母亲。你把每天二十四小时，毫无保留地倾注给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你的柔情、你的耐心，似乎都给了她。有时候，我甚至会像个孩子一样，感到一丝被忽略的委屈。

有一次，我看着你忙碌的背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老婆，我俩离婚得了。”

你猛地回过头，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声音都提高了八度：“真的？为什么？！”

我绷不住，大笑起来：“然后我去当你的儿子，这样你就能像爱崽崽一样爱我了。”

你反应过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拳捶在我肩头，啐道：“死样！”转身又忙活去了，但嘴角，却分明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我知道，你爱崽崽，也爱我。只是，时光的流逝和生活的重压，让你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最需要照顾的孩子身上。那些曾经的山盟海誓、花前月下，不是被你忘了，而是被深藏在了奶瓶、尿布和柴米油盐的下面。

我们也并非总是和谐。由于兴趣爱好、脾气秉性各不相同，两个人又都同样的固执己见，“战争”的硝烟，也开始偶尔在我们的生活中弥漫。为了一件小事，我们可以争得面红耳赤。可奇怪的是，有时吵完架，我竟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能这样斗斗气，吵吵架，也是好的。至少，这说明我们还鲜活地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没有变得麻木。我甚至开始憧憬，当我们双鬓斑白，垂垂老矣，还能像年轻时一样，为了一点小事斗斗嘴，怄怄气，然后又一笑了之。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羡慕的事啊。

于是，在某个平静的傍晚，我看着你和女儿在阳台上给花浇水，夕阳的余晖为你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我心中涌起无限的安宁与满足，写下：

好想，浸在夕阳里

藏在花海中…看风吹过林梢

又掠过你的发角

那，温和的光吻着皮肤

舒服地让我能偶尔

嗅到你的味道、尝到你的微笑

我看见风摆弄着云朵，遮住了逍遥

简单着安逸，也就没了纷扰

日子变成一分一秒

生活也成了彼此依靠

有你，真的真的很好

有你，真的真的好想变老

没有半点苦恼

不会一丝一毫惊扰

五、尾声

十六年，五千多个日夜。我们从青涩的恋人，变成了彼此的亲人。爱情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形态，融进了清晨的一杯温水，深夜留的一盏灯，和孩子哭闹时彼此默契的一个眼神里。它不再是空中楼阁的诗，而是落地生根的散文，形散而神不散，所有的“神”，都凝聚在对这个家，对我们彼此深沉的爱意里。

几天后，就是你的生日了。这篇拉拉杂杂、絮叨了十六年光阴的小文，权当是我献给你的一瓣心香。它不贵重，却是我用了半生时光来酝酿的。

 我的爱人，生日快乐。感谢你，出现在我的四月天；更感谢你，陪我走入这烟火流年。未来的路，我们还一起慢慢走，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