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在书里夹些小物件当书签。一张褪色的门票,一片压平的叶子,或是从路边信手拈来的一茎枯草。时日久了,这些无心的标记便成了往事的见证,随手翻开一页,记忆便顺着那些微末的痕迹,慢慢地涌了上来。
手边这本厚厚的《中国古典诗词分类赏析》,是在长沙定王台买的,里面便夹着两枚旧书签。一张是长沙动物园的门票,一张是岳麓山的参观券。两张票的日期相差一年,却都落在世纪初那几年里。票面没有皱折,看得出当时是精心抚平了夹进去的。
看着这两张票,我想起买这本书的光景来。那是多少年前的长沙定王台书市呢?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初夏的午后,书市里闷热得很,电扇在头顶嗡嗡地转着。我在一堆书中发现了这厚厚的古诗词集,封面是仕女图,标价五十六元。正犹豫时,你扯了扯我的袖子:“买吧,晚上在火车上可以看。”于是便买下了。走出书市时,你抱着新书,我提着从湘雅医院开的药,两人沿着五一路慢慢走。那些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上,你的“马尾巴”在光斑间一跳一跳着。
那时候,我们刚结婚。结婚结得匆忙,甚至可以说是潦草。我在乡政府工作,竟是自己办了所有手续——自己贴照片,自己填表格,自己盖下那个鲜红的公章。没有宴席,没有仪式,只是给你买了一副耳环、一副戒指。如今想来,总觉得对不住你。你偶尔也会提起,总会笑着嗔怪:“那时也不知怎么鬼迷了心窍,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嫁给了你这个穷光蛋。”我便只能讪讪地笑。
是真的穷。两人工资凑起来,刚过千元。住在乡政府分给我的旧宿舍,炒菜要在走廊的过道上支起煤炉子,上厕所要穿过整个院子。你身体弱,一年总要去几趟长沙的医院。那点工资,便更捉襟见肘了,常要两边父母接济。
去长沙是件大事。还没有潭邵高速,我们总挤夜里十一点多的那班慢车。车是绿皮的,逢站必停,二百公里左右的路要晃荡五六个小时。车厢里总是满的,过道塞满箩筐和编织袋,空气稠得化不开,混合着汗味、烟味、家禽的气味,还有说不清的疲惫。人挨着人,有时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孩子的哭闹,大人的鼾声,车轮与铁轨无休止的咣当声,能把人的神经磨得生疼。
你却能睡着。在那样污浊的空气与震耳的嘈杂里,就那么轻轻地靠着我肩膀,呼吸渐渐均匀。你原是个极爱干净又喜静的人。我问你怎么睡得着,你闭着眼,声音模糊:“不是有你在么。”
这话说得淡淡的,却让我心里一紧。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你轻细的呼吸,能闻到你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在宿舍走廊里,用脸盆洗头时留下的气味。车窗外偶尔闪过几点灯火,明明灭灭的,像遥远的星光。
看病之余,我们会在长沙城里走走。最常去的是各种地下通道和跳蚤市场。你爱走通道边缘的水泥栏杆,展开双臂,像只试飞的小鸟。我牵着你的手,看着你摇摇晃晃地向前走,走到尽头便轻轻跳下,然后回过头来,眼睛亮亮的:“我厉害吧?”在跳蚤市场里,你会花很长时间挑选一些小物件:牛角梳要看齿密不密,发夹要试夹力够不够,一枚胸针能对着光线看半天。买下了,便要立即戴上,然后仰起脸问:“好看吗?”那些廉价的饰物在你身上,竟然都显得无比精巧。
我们也去橘子洲。你喜欢靠着江桥的栏杆,看混浊的江水浩浩北去。江风很大,吹得她头发纷飞,单薄的身子像株随时会被吹走的芦苇。你可以那样静静地站上一个钟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时你真瘦,一米六的个子,八十来斤,却总开玩笑说这是天生的衣裳架子。你常穿一件浅黄的外套,扎个简单的马尾,不施脂粉,人淡得像秋日里的一抹菊影。
动物园是我们必去的地方。你属兔,性子也像兔子般温顺,我却总叫你“小猴子”。你听了也不恼,反而说:“猴子多灵巧啊。”去看猴子时,你总会带些饼干和香蕉。那些小猴精得很,看见你手里的食物,便巴巴地凑到铁丝网前,伸出黑乎乎的小手。你让它们翻跟头,它们就真的就地打个滚;你让它们转圈,它们就陀螺似的转起来。你把食物抛过去,它们总能准确地接住。你便咯咯地笑,笑声清亮亮的,引得旁边的人都朝你看。那笑容里有一种天真的狡黠,眼睛弯成月牙,露出细细的白牙。
岳麓山也去过几次。有一回你累了,精神不好,我便提议坐索道上去。起初你还新奇,待到缆车离了地,晃晃悠悠悬在半空,脚下是深谷绿树,你便吓得低了头,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任我怎么哄劝,你也不敢再睁眼。后来这事成了我打趣她的话柄,你总是小声分辩:“我胆小嘛。”“胆小还坐?”“那还不是你让我坐的?”你鼓起腮帮子,随即又自己笑了,眼波轻轻一转,“再说了,我要真掉下去,也得拉着你一起。”
这些琐碎的、带着淡谈惆怅的往事,都被这两枚小小的纸片,压在了书页深处。它们沉默着,陪着这本书,从长沙的旅店,到乡下的宿舍,再到如今窗明几净的家。书页间的字句或许早已熟稔,可每次翻到这一页,指尖触到发脆的纸边,那段挤在闷罐车里、混着希望与苦涩的岁月,便会带着当年湘江的风,一同扑面而来。
窗外阳光明媚,我把那两张票根小心地放回原处,合上了书。有些记忆,大约就该这样安放着,不必常常翻看,但你知道它在那里,便觉得安心。就像你如今偶尔还会头痛,夜里睡不踏实,但总习惯性地朝我这边靠一靠。而我知道,无论时光如何旧去,我仍是当年那个在摇晃的车厢里,唯一能让你安睡的理由。
这就够了!
